夜色深沉,屋外天地雪色,风疾如狂,屋内灯烛昏昏,炉火正浓。
柳言明白他当年病根一直不得好,在旁照顾得极为悉心。多年以来,袁景身边除了柳言,再无随侍之人。相处得久了,二人间可说是默契之至。
对于袁景而言,能得一个可以信任之人,实属不易。
他裹着厚重的玄色狐裘,手中揣着只铜制的小手炉,低头细看沙盘。
如今这天下形势看来稳定,实际上不过是一触即发。
表面上看,他手下兵卒大多久经沙场,将领经验丰富,较之晏太华更占优。除此之外,肃京近瀚罗,民风多悍勇,与之相反的则是青州靠近琅青,其民多温文书士,两者相遇孰胜孰败一看便知。如此情况之下,却无人想到他还得派重兵守在边疆,以防瀚罗趁机侵入。所以外人看来必胜的局面,对于他而言,却并非如此容易。而这些事情,他手下的将领都知道。
当年他带兵十万,逐瀚罗蛮夷直至其王庭所在,满身血气,如修罗临世。听闻瀚罗王当时被吓得肝胆俱裂,自此之后,再也见不得一个“景”字。传说也罢,事实也好,但他与瀚罗却是真结下了不世之仇。若逢良机,瀚罗必大军压境。
他心知这一点,所以分兵驻守实乃无奈之举。
各种念头繁重不堪,如乱麻一团,搅得他眉心隐隐生痛,忍不住伸手去揉了揉。
“王爷,可要歇一歇?”柳言递上一杯热茶,扶着他坐下后,一面为他捏着肩膀,一面俯身在其耳边轻声问道。
袁景喝了口茶,觉得身上一暖,连着头痛也好上许多。虽然喉间发胀,透着黏糊,却比往年这时候要好上许多,只是不知等到开春时节,是否还能有如此好情况。也许,这也是他最后一个春天了。
他略作休息了片刻,止住了柳言劝阻,起身继续思考如今的情势。
心中虽然思虑甚多,但他终究领兵多年,对于杀意再敏感不过。
“谁!”他扬眉朗声问道,抖落身上狐裘,顺手从手边的书架上拔出陪伴他多年的长刀。刀身沁凉,一入手便让他觉得精神一震,恍惚间,鼻尖处又闻见浓重血腥味。
柳言背脊微微弓起,剑
于无声之时便已出鞘,眼中精光内敛,凝聚全身心神。
袁景屋外侍卫不少,但若碰上真正的江湖高手却仍有不足,幸好柳言功夫颇佳,常年在他身边,倒也安全不少。
方才袁景那一问,其实也有试试屋外情况的用意,只是现在看来,屋外侍卫已凶多吉少。
江湖高手与战场杀将不同。前者看的是功力深浅和招式技巧,而后者拼的却是往来间的忘却死生,一步也退不得。甫一握上惯用的刀,袁景身上气势便有变化。若说之前身上还有几分文士风流,此时的他。便是一身轻衣也让人觉得银甲在身,冷光赫然,逼人神魂。
所谓杀气透骨,不过如此。
雪落之间,悄无声息,屋外一片死寂,无人作答。柳言动作并无丝毫变化,全身便如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只待对方露出破绽,便纵身杀之。
其实这种事情,近些年来并不罕见。总有些心怀天下的有志之士,夜探他景王府,想取了他头颅,搏得一份侠名。但往往真正做这种事情的人,功夫都说不上顶好,行事之间更是难以沉住气,通常连他屋都没到,便被侍卫们捆了送进地牢,第二日只等他去审问。
但今日之人,似乎有些不同。
三人僵持,如此过了许久,也不见来人有什么动静,但袁景却真正觉得有些棘手了。
正在此时,许久未剪的灯烛忽得暗了一瞬,虽在片刻间回复了光亮,却是为时已晚。
袁景只觉眼前一片银光倾泻下来,森森剑气刺痛皮肤。这一剑实在太快,更不说其主人等待这一时机多时,一身杀机全凝于这一剑之上。
在剑气临身之际,袁景虽被震住,但凭借着其沙场征战多年所锤炼出的直觉,堪堪挥出手中刀抵住了这一剑。
柳言虽失了先机,动作却不慢,手中剑一横,向来人后心刺去。
来人也不急,借着与袁景刀剑相抵的功夫,脚下急步向前,将袁景逼得直接后退几步,恰好斜斜躲过了身后的一剑。
此人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实在是出忽袁景的预料。直觉告诉他,这人与之前来刺杀他的人完全不同。
柳言一剑失手,并无多少慌乱,“刷刷刷”一连刺出三剑,却被对方彷如身后生了眼睛,咫尺之间,微侧了□子,便将几剑全避开了去。
来人虽然避开了这几剑,但因为分心的缘故,也使得袁景的压力小了些,双手握刀,将对方的剑逼退了几寸,得空抬眼便见了对方露在外面的那双极清亮的眸子。
这双眸子干净透彻,虽然因为动了杀机而泛着层薄薄的血气,却仍然亮得穿透人心。
这绝不是个普通的江湖人。
袁景提了口气,开口:“你是晏太华的人。”
话音刚落,来人手上便不自觉一僵,动作极小,却不防袁景早有预料,在这片刻之间,手上用了十二分的力道,咬牙一刀斩退对方。
柳言与他心有灵犀,值此良机,自然是剑光中杀机毕现。
只是对方武功实在太高,骤然间身子陡转,一剑挑开柳言剑尖,只是肩上仍是被刺了道口子。
于柳言而言,刺客虽然可恨,但袁景无事才是第一要事。见时机已过,便将身子挡在袁景之前,剑尖斜指,目光紧盯来人。
来人作黑衣蒙面打扮,只一双
清亮眸子露在外面,看身形应是男子,年纪也不算老。
方才袁景一言使得他心惊,虽未明言,却也说明他所料不差。
他平缓了下气息,于柳言身后细细看了看他只露出一双眸子的面容,不知是想从那双眸子里看出什么。刺客Mo了Mo肩上血迹,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再不见鲜血流下,然后抬头,恰与袁景的目光遇上。
一人的目光清亮异常,另一人的目光却是深幽异常,一看便知眸子主人是个心思甚重之人。目光虽然迥然不同,二人却无一人退却。
刺客镇定得简直不像是个刺客,实际上他背靠门边,也实在不用为自己的出路担心。他缓缓收回目光,喉间一声嗤笑,不知是在笑谁。
笑声短促,但袁景已能听出对方年龄实在可以说得上年轻。他目光不移,似要在对方的面巾上烧出一个洞来:“宁暮霄。”
对方瞳孔微缩,显然是被他说中了心事。
既然为敌,那么对方之事必然要了解个清楚,晏太华身边有什么人,他自然也派人调查过。
晏太华身边高手有几个,宁暮霄便是其中一人,甚至可说是他身边第一高手。传说他二人一见如故,从此宁暮霄便一直在晏太华左右。此次宁暮霄亲自前来刺杀于他,他觉得自个也应该觉得荣幸了。
被人戳穿身份一事,宁暮霄并无预料,方才慌乱只是因为事出突然,此时早已定了心神:“并非太华派我来的。”
他声音寡淡如水,却自有一种风度,使人相信他所说。
袁景闻言,并无多大反应:“即便如此,又有何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