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星主已出!”
老者声音发颤,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有些抑制不住地上扬。
这是一间极平常的屋子,摆设简单,除了桌椅之外之外,几乎没有,空空荡荡。此时节正值深寒,便是绥州亦是天寒异常,屋内没有燃起火炉,老者一双手冻得通红且浑身在打着颤,他的唇也在哆嗦,但并不仅是因为寒冷,面上的兴奋根本难以遮掩。
若是有人见着此时的他,必会怀疑其神智已经不甚清醒,他的目光中混杂着惊喜至极的癫狂,还有如释重负的轻松。这个一贯羽衣罩身,飘然之态几Y_u登仙的老者,几已失了原本的风度。
袁景坐在老者右前方,眼帘低垂,面上神色并未因为这句话而有丝毫改变,也没有因为老者的失态而带有嘲笑。他吹了吹茶盏内的浮沫,浅抿了一口,待放下之后,两手极为闲适地交叠于膝,身体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视线平平投向方才出言的老者。
“看你这高兴模样,你是想说,星主不是我,可对?”他身量颀长,便是坐在椅上,也给人一种威压之感,可声音却极沉静,整句话说下来便如湖水不起波澜。
“铿——”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侍卫将剑拔出一截,微露的剑刃寒光粼粼,便是不曾全部出鞘,只看这森森剑气就知必是真正饮过血的宝剑。
袁景却懒洋洋地摆了摆手:“让他说去。”他的眼皮耷拉着,似乎极是倦怠。
侍卫颇不甘心地收剑回鞘,冷硬的目光紧紧刺于老者身上。
原本盘腿于地的老者“哗”地站起,长袖扫开面前的星盘、Gui甲和筮草等一系列卜筮器具,前行几步,来到袁景身前,俯身跪下:“帝星出世,正是天命所归,无人能与之争锋啊!王爷如Y_u一意孤行,还请想想这天下百姓,一定要三思啊!”
身后侍卫扶剑的手因气愤而青筋暴起,若非已得命令,否则他在对方说出第一个字时便会忍不住将人劈成两半。什么神人转世!什么命卜无一不灵!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神棍罢了!
“三思?”袁景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喉间溢出两声轻笑:“这么些年,我觉得自己想得已经够多了。”
当年正是袁氏先祖随着太祖皇帝打下这大好河山,才有了如今这大周,萧家从此称了帝,袁氏也自此成了异Xi_ng王,世世代代传承下去,可谓是无尽恩德。
可花无千日好,这大周王位传至这几代,萧家子弟一个比一个不顶事,眼看着大厦将倾,袁景终于出手。袁家没有阻住大周的衰颓,那么就取而代之,纵然不能还天下一个清净,袁家打下的江山,便是终结,也必须在袁家手里。
而如今,竟然有人让他三思?袁景心中冷笑,当年他挟幼帝,扫清叛逆、尽诛来犯之敌的时候,怎不见有人来说什么让他三思的笑话?若非他当年所做,这五年来瀚罗能有这么安份吗!早趁了这机会侵我大好河山,虏我子民了。
老者脸上万分惶恐,颔下雪白的胡子一抖一抖,声音急切:“不可啊!帝星出世乃上天预兆,实乃天命之主。王爷如若还一意孤行,必遭天谴啊!您有将相之才,待得明主出世,必能随之匡扶社稷,流芳百世!”
他伏□子,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上,身体发颤,模样可怜而又显得极为诚恳。
说得如此义正言辞,仿佛全是为他考虑,可事实上呢?袁景依旧盯着自己双手细细观看,认真得仿佛手上开了花:“天命?百姓说你玄虚子易卜无双,通晓未来,无所不知,最难得的是还有一颗仁爱之心,那你可知道,天命是什么?”
玄虚子没有抬起头,置于地上的手掌略略有些瑟缩:“万事万物皆归天时,天命乃上天予苍生的意志,不可变,不可改,人莫能与之相斗。”
袁景拈了拈鬓旁的一缕白发,少年白头,本当心伤,他却似毫无所觉:“不可变,不可改?那人活世上当真是太可悲了些。说了这许多,其实你不过是觉得我杀人盈野,浑身戾气,若真得了天下又是一个暴君罢了。”
“老道绝非此意!王爷……”玄虚子抬起头,连忙解释。
袁景挥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我今日之所以来找你,只是闲来无事,也没有指望你能说出点好听的,所以你算出了什么,又说了什么,与我没有丝毫干系。”话至此,他脸上突然带了丝极诡异的笑,视线从玄虚子冻得发紫的唇上掠过:“你看,世人传你已成半仙之体,餐风饮露,寒暑不侵,可你仍旧会冷会热,会老会死,还会心有惧怕。传闻荒诞,你归根到底,不过还是个凡人罢了。凡人……呵呵……”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嘴里将“凡人”两字又反反复复地念了好几遍。
过了一会,他站起身来,身后的侍卫赶忙为他披上玄色的狐裘,小心翼翼地系上带子。
“柳言,告诉他,什么是天命!”他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玄虚子,方才的倦色已丝毫不见,玄衣下的身躯笔直有力。
身后的侍卫眼神狂热的望向他:“王爷所说所求,于我就是天命!”
“你可听到了?”袁景看着玄虚子害怕得连头都不敢抬起的模样,无声笑了两声:“我也是天命。”
说完这话之后,他再不停留,转身就出。
玄虚子抬头,看着那个玄色身影愈行愈远,身边常伴的侍卫柳言更是半步不离,终于咬牙开口:“王爷!帝星在青州!”
无雨无雪,冽冽风如刀,门口的一棵百年老树蓦然折断,他一时只觉心惊异常。
生逢乱世,人多颠沛,他玩了一辈子的命数,却看不透命数,注定被命数玩一辈子。但乱世,哪里还用得着什么命数。热血干戈,拼的不过是个杀伐决断!
玄虚子那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柳言并无多大反应,只是Mo着手中的剑,眼中熠熠生辉,更有一种跃跃Y_u试。袁景习武多年,自然听到了,对此只是淡然一笑。
“咳咳……”袁景掏出手帕,掩嘴咳了两声,笔直的身躯没有丝毫佝偻。
“王爷!”柳言见他咳得十分辛苦,终于忍不住出口。
袁景宽We_i一笑,眉宇间少了几分方才的凛冽,剑眉入鬓,衬着眉下深幽眸子显得极英俊:“都这么些年过来了,早就习惯了。”
柳言听他说得漫不经心,心中却是酸涩至极,低头咬唇不发一言。
袁景见他这副模样也不以为意,将帕子塞回袖中脚下丝毫不缓。天地肃杀,万物刍狗,这漫漫长路,注定只有他一人从最初走到最后。人都道天意如刀,天意难测,他倒想用手中刀与这所谓天命对上一阵,看是谁不敌!
距离拜访玄虚子,已时隔四年。
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天下格局就在这四年间发生了巨大变化。袁景以大周国都自东南面一点点收复旧土,慢慢地将半壁江山归在了自己手中。而与之相对的,却是晏太华自大周最北面的青州,逐
渐向他的位置蚕食,时至如今,天下可说是进入二分格局。
青州晏太华。
每次袁景想到这个人的时候就想笑。他的故事太传奇,原本只是个稍学过些武艺的读书人,眼看民不聊生,易子而食之事时有,心头血热,竟然借了家中薄财,招了一帮子乌合之众,也被他窃得了半壁江山,可叹可笑!听来又是个乱世英雄的故事,却不知为何,当年玄虚子的那番话传了出去,连无知小儿都说他晏太华是天命所归,有仁心行仁政,天下俊杰环聚其左右,天下不落于他手,还能归于何人?
传奇得简直可以写成话本于坊间流传了,偏偏大多开国帝王的故事还真这么传奇。青州晏太华便是那天降圣主,而他袁景则是前朝余孽,死守江山不放,行的俱是祸国殃民的事情。
何其可笑!
袁景对这些事情并不在意,只是帐下的谋臣将士每每听到都是义愤填膺。
他看着帐下众人难看脸色,自笑道:“气个什么!两军终有对阵之时,到时候就让那帮子坐井观天的无知之徒,看看什么才叫做俊杰、什么叫做天纵奇才!你们一个个都行军打仗这么多年,还怕那几个半道出家的小儿吗?”
下面纷纷响应。这个说自然不怕,那个说等到那时,必将对方打个屁滚尿流,一个个谈笑无忌,仿佛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胜利唾手可得。
袁景看着众人脸上神色,心知他们即使嘴上说得再好听,心底却是真怕了。晏太华这人原本并不十分出众,但这一路打来,却是顺畅得如有天助。
天助,真是个可怕的词。可他袁景这辈子,却是既不信天,又不信命。
他日,他倒要看看青州晏太华究竟有何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