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夜深,城门早已关上,幸而傅歆然与人和善,与看守城门的官兵也有些交情,他急切地说明自己是要出去寻人,又使了些钱,官兵也就偷偷给他开了偏门。
“记着了,傅少爷,你只能在天亮之后城门打开时才能进来,莫要等会儿又来敲门。”那官兵说。
傅歆然知道他的顾虑,点点头,“这我晓得,谢谢了。”他拱了拱手,牵着马,出了城门,直到离得远了,才又骑上,快马加鞭而去。
夜里视线不清,城郊的道路又颠簸不平,傅歆然渐渐就走岔了路,漆黑的夜幕上只嵌着几枚星子,没有月光,树林里的路就几乎都是一样的,傅歆然有些茫然,不知该往哪里去。忽的,马像是受了什么惊,撒开蹄子在树林中一阵乱跑。
傅歆然勉强才在马背上稳住身形,等马自己停下时,他已是不知不觉来到了深山之中。四下黑压压的,伸手不见五指。
他只得翻身下马,
牵着缰绳准备找一处地方停下,再走他也未必走得出这里,还不如等天亮之后,好辨认路途。
脚下踩到了什么滑溜溜的东西,饶是傅歆然平日也算胆大的,也不由一惊,猛地往后退,结果不慎踩空,滑倒在了地上。手中的缰绳也松了开,马在原地停顿了一下,尾巴甩了甩,它打了一个响嚏,用蹄子刨了刨土,随后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远。
这下,他回去都只能走路了。傅歆然难免苦笑,他没有伸手在四周Mo索,撑起身子站起之后,就向着就近的一棵树干走过去,靠着树干坐下。他本是毫无睡意,但是怎知,时间一长,眼皮就自行合上,渐渐就睡了过去。
梦混沌纷乱,傅歆然梦见了第一次看见郁叶的情景。轻盈的身姿,带着一抹清浅的香气,翩然来到了他的跟前,那双绿眸,美丽得如同春季新生出的嫩绿柳叶。
忽然就醒了过来。傅歆然睁开眼,透过柔软的柳树枝的缝隙,看见了刺目的阳光。
然后,他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体温,正在他的身后,贴靠着。
他有些迟钝地转动眼睛,看了过去。
是那双跟梦里一模一样美丽的绿色眼睛。
“少爷……”一声低唤如叹息般自那形状美好的唇中溢出。
傅歆然这才发现自己正枕着郁叶的腿,难怪睡着挺舒服的,完全不觉得磕人……他愣愣地坐起身来,郁叶侧头微微笑着。傅歆然仿佛还在睡梦之中,直到拧了拧自己的手臂,才恍若初醒,倾身抱住了面前的人。
“郁叶!”
根本没想到傅歆然会半夜跑来山中,终是担心他在外头有危险,郁叶将他带到了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未料傅歆然竟是真的睡得这么沉,这会儿已是接近日上三竿。
“少爷,你这是何必……”
“郁叶,不要走,我不要你走。”傅歆然用力地抱住郁叶,将自己的脑袋埋入了郁叶的怀中。
郁叶定定看着傅歆然,过了半晌才伸手轻轻抚Mo了一下他的头发,“少爷已经长大了啊。”
“可是郁叶,我不要你走。”傅歆然的声音闷闷的,“为何我长大了,你就要走?”
郁叶抿着唇,“少爷,你已经不需要夫子了。”
傅歆然摇头,“谁说不需要,郁叶不做我的西席还可以做我的帮手啊。郁叶,我就要管理绸缎庄的生意了,你得帮我啊。”傅歆然抬头看他,漆黑的眼睛湿漉漉的,透着几分可怜兮兮的意味。
郁叶不说话,原本拍抚傅歆然背部的手也停在了原处不动。
“郁叶,从小你就对我好,只有你一直陪着我,不要走好不好……”傅歆然几乎是恳求般地说到,“你在傅府的这十年,是我过得最快乐的时间,你走了,就再不会有人像你这般待我了。”
“……那位白小姐若是嫁给你,便是你的夫人,她能陪伴你一生一世,她善良体贴,一定——”
“我不需要她,我要你。”他认真地说到,“我不管什么白燕婉,我只要你陪着我。”
郁叶一惊。碧绿的眼眸倏地睁大。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叫嚣。不可以,不可以再沦陷下去。傅歆然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他怎能将自己的心就这么交付出去?怎么能……
他过了片刻才轻声道:“少爷也喜欢白小姐,不是么?”看着傅歆然长大,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傅歆然的心思。情窦初开的少年,对于这样温柔体贴才华横溢的美丽少女,怎能不喜欢?会这么说,不过是一时情急。
“可若是郁叶就因此要走的话,我宁可不娶!”他赌气般地说到,“郁叶,若我不娶,你是不是就肯留下?”
轻轻叹了口气,郁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喊了一声,“少爷。”
“那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傅歆然退一步说,“郁叶总不会忍心抛下我一个人。”
郁叶终是拗不过他,只得点头,“好罢,我留下。”他居无定所,又怎可让傅歆然跟着吃苦?
傅歆然露出了大大的笑容,“等我们回去,我就去跟爹说让你留下!”
他勉强笑了笑,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只是抿了抿唇,垂眸黯然。
由于傅歆然之前是快马加鞭出的城,又在山中兜兜转转了些时辰。他们二人徒步回城,则费了不少时间。约莫接近傍晚,两人才风尘仆仆到了傅府。
回了府里才发现里头已经翻了天,傅成见独子安全回来,还带着柳郁叶,也不多说挥挥手,算是默许了。
傅歆然欢天喜地地去房间里梳洗换衣。
郁叶正Y_u走回自己的房间,有一道身影站在了回廊上,似乎是白燕婉的婢女,他走近之后,那婢女向他福了福身,“柳夫子。”
“什么事?”他睁着碧色的眼睛,温文的笑容挂在脸上。
“我家小姐请您去房中,有事相询。”
郁叶注视着她,那婢女打扮的少女不过十三四岁,却已经有着沉着的气质,表情沉稳一如年长的妇人,“我这身尚未梳洗换衣,如此前去有所不妥。”
“我家小姐不会介意这些小节,也请柳夫子别为难了奴婢。”她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并不准备为郁叶让道的样子。
秀气的眉头终于微微地皱了起来,郁叶正想说什么,白燕婉竟在此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夫子,此事甚为重要,可否与燕婉移步一谈。”
郁叶转过身来,“白小姐,去您的房间,于理不合,况且……”
“夫子不方便,我们就在此处说也无妨。”白燕婉罕见地生硬打断了他人的话,柔美的面容有着一丝坚决的神情。
郁叶笑了笑,做了退让,“好罢。”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吹来的风也带上了丝丝凉意,白燕婉纤细的身姿仿佛要被风吹散了似地,柔弱无比,“夫子,燕婉见过您从柳树中幻化出来。”她用柔和而温软的口吻慢慢说到,“原来夫子是妖精。”
郁叶眨了眨眼睛,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没错。”
“我希望夫子能明白,歆然娶的人必须是我。”白燕婉的神态与往常无异,有隐约透着些不同,“盂兰节那晚相遇,我就想起了一切。歆然的前世是位仙君,而我是他前世的妻子。”
白燕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天际的最后一线夕阳也被远山吞没,夜色慢慢笼罩了过来,郁叶青色的衣袍也染上了浓郁的色彩,风吹拂过时,衣摆翻飞出了深色的弧度,他的面容依旧温润雅致,远处渐次点亮的灯火逐渐照亮了这里,他怔了下,继而微微勾起了唇角,“白小姐如此说,是想要我如何做?”
闻言,白燕婉却是轻声叹息,“我晓得歆然是不会让你走的,但我希望你别在接近歆然。”
“少爷将逐步接手家业,需要我在侧辅佐,恐怕做不到这一点。”他的感情,就这么人尽皆知么?没有人会赞同的感情。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可是,他竟然不想就此放弃。
“夫子应该有别的方法做到,不用燕婉一再重申。”白燕婉温温柔柔地说完,向郁叶福了福身,“燕婉告退了。”她转身远去,婢女绕过郁叶跟上,主仆两人很快就消失于回廊的尽头。
郁叶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快要接近子夜,夜露湿了外衣,他才愣愣得好像才回神,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没
有惊动佣人,自己烧水提水在房间沐浴完,已近黎明。天蒙蒙亮,郁叶只穿着里衣,擦干了湿漉漉的长发, 房门忽然就被人用力推开。
“郁叶,郁叶!”傅歆然冲了进来,看见郁叶的那一刻,声音戛然而止,他一下子红了脸,“我我我……”
“少爷,怎么了?”郁叶放下了手中的巾布,起身走近,伸手轻按在了对方的肩头。
傅歆然全身僵硬,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我……我刚做梦醒来,没看到你,以为、以为……”
郁叶微笑,“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走。”
“郁叶,你怎么只穿了里衣……”傅歆然红透了脸,有些尴尬地低声道。他完全没意识到此刻正是好眠之时,常人自是不会合衣而眠。
郁叶低头看看,衣带系得好好的,“怎么了?”他不是很明白的样子,“少爷小时候也曾与我一同在同一张床榻上入眠,莫不是忘了?”同为男子,郁叶不懂他在害羞什么。
“不是,我只是觉得……”他自觉说不下去,直接跑走,“我,我过些时辰再来!”来去匆匆,一会儿就没了影。
郁叶微微蹙眉歪头,没有束起的墨绿色长发在渐渐升起的薄金色阳光下,折Sh_e着金绿色的光泽,他拢了拢发丝,退回房间,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