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向站在眺望台上的两个人望去。卡罗·特兰提诺低着头和他弟弟说话,不时在一个本子上写下什么。他大约有一米八五左右,在意大利人里算得上是少见的高个子,体格结实魁梧,在这样的季节里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马球衫,短袖底下露出晒得微黑、肌肉虬结的胳膊。——他和莱昂之前看过的照片完全不同:那些照片只凸显了他异常英俊的相貌,像古罗马时期的某个青年英雄塑像,却完全没表现出那种雄性的、咄咄bī人的气概。某种有点动物性的气质,莱昂想,仿佛一只豹子或者什么别的大型猫科动物,又漂亮又危险。
事实上当他们之前坐在一起jiāo谈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莱昂几乎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卡罗把他那双深褐色(接近黑色)的眼睛凝注在他脸上,说:“你是莱昂茨奥·塞莱斯蒂诺·格林纳瓦。”然后停了一下,说:“我很高兴你能跟我们合作。”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高兴的样子,更不用说是“很高兴”了。莱昂想。倘若我想象力丰富一点的话,我简直要觉得他看着我的目光像是在看一条花园里突然冒出来的蛞蝓,充满了厌恶。他看他弟弟的目光完全不一样……
卡罗·特兰提诺把手里的那个本子合拢,向洛伦说了一句话——隔了这么远,莱昂都能看到他眼睛里满溢的笑意。然后洛伦扑到了他怀里,用两条手臂圈住了卡罗的腰;卡罗揽住了他肩膀,凑过去在那额头上的棕色鬈发上吻了一下。
……意大利人。莱昂在心里下了个判语。然后略为惊讶地,他想到:我也是半个意大利人。
仔细想来,他的家人似乎从来没有把他当作过意大利人对待,弗洛雷和他说话的态度就好像是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施瓦本人(事实也的确如此)。甚至安娜贝拉在她纯正的伦巴第外表下也是一个德国人: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由母亲带来了德国,上施瓦本的瓦尔道夫私立学校。他们姐弟两个的德语都比意大利语更流利。
但他心里清楚,在内心深处的某些地方他并不是“他们”的人。从小到大,他总会在这里那里做出一些他们无法理解的事来。他也无法理解——他只知道自己那么做并没有深想,纯出自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大惊小怪地不赞成。
他想起了柯特之前对他说的话:种马会才是我们的本质。“本质”(Eigenschaft)这个词的前半部分是“自己”(eigen),属于自我的,才算得是本质。
——但是什么才是自我的呢?他想。我的自我?
他情不自禁地转过头来看柯特。
“如果我的虚荣心更多一点的话,”莱昂清了清嗓子说。“我准以为你这么看着我是爱上我了。”
“我可不认为你缺少一点虚荣心。”柯特说。“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们三分钟之前正在jiāo谈。我在等你告诉我下文,而你在呆呆地看着卡罗。”
“……因为我被他的美貌所蛊惑,忘记了身在何地,我是何人。”莱昂说。
“柯特,其实我正在担心一件事儿……”
他凑过去趴到了对方的肩上,低声说:
“你觉得像卡罗·特兰提诺那么qiáng壮和显而易见性/欲旺盛的男人,我和他结婚后,他会不会来qiáng/jian我?”
柯特不动声色地把他的肩膀从莱昂的脑袋底下移了出去,然后冷静地说:“以我对卡罗的了解,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
“不过人性是很难预料的事儿,万一真的发生的话……”
“……于我正是求之不得。”莱昂轻快地接了上去。
*彼得·保罗·鲁本斯(Sir Peter Paul Rubens)是传奇式的佛兰德画家(1577-1640),以画人物肖像和希腊罗马神话人物题材出名。他的神话人物肌体丰腴而富有质感,属于感情丰沛、充满热力的那种作品。我最爱的画家之一。
**种马会通常在夏末秋初举行,德国有许多受欢迎的种马会,尤其以萨克森州或巴登-符腾堡州的种马会最富盛名,每场均可聚集数千骑马/养马爱好者和商人。
6
莱昂把手里的磁卡按在门锁上,嗤啦一声,门开了。他闪身进了房门,随即把门在身后轻轻掩好。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莱昂盯着那扇白色的门。毫无来由地,他感到一阵恍惚,仿佛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但这毫无道理。他环顾四周,这是间普普通通的酒店套房,养马场安排的住宿地。和他自己住的那间套房差不多:房间的四壁装陈着骏马主题的壁画,古老农庄风格的粗橡木家具,带吊顶的chuáng,深绿色的地毯。他可以确定他此前从未来过这里。
浴室里的水声。
他摇了摇头,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跳得砰砰的,口gān舌燥,仿佛行走在沙漠里,呼吸着灼热gān燥的空气,急欲取得水。
水声。
他向那扇门走去。把手放在门把上的那一刻他打了个寒噤。我在做什么?这种时候不能问,不能去想。没有原因,只除了他身体里的血在狂热地流淌。放/dàng不羁的拉丁人的血。
他推开了门。
喷洒的水花里,卡罗格雷·特兰提诺jīng壮的身体被白茫茫的雾气包裹着,仿佛奥林波山上的赫拉克勒斯,那些qiáng健有力的线条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魁伟魄力,每一寸空气里都充溢着热力。
莱昂有些着迷地看着他。
“现在我有点庆幸和你宣布了订婚。”他说,微笑了一下。
卡罗按下手柄。水停了。
他的黑眼睛毫无退却之意地直视着莱昂,瞳孔里是一片暗沉沉的yīn影,看不出他眼底的神情。他打量着莱昂:他还是穿着白天那件灰绿色和白色相间的弹力衬衫,领口随随便便地散开,底下没有汗衫。
“为什么进来?”
“我在前台要到了门卡。”他耸了耸肩。“一个小谎就可以办到。”
“我问的是为什么,不是你怎么进来的。”
莱昂说:“我想要知道你的胯骨的样子。有人跟我说,我最好是自己来看一下。”他的浅褐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变成了近似金huáng的颜色,盛满了流动的阳光,盈盈欲滴,令人想起加尼米德手里的酒浆。
卡罗踏出浴池,扯下一旁悬挂的浴巾,在头上和身上随便拂拭了几下。
“那你对你看到的满意么?”他沉着地问,把浴巾扔到了地上。
莱昂微笑起来,放肆地盯着那个已经满涨起来的部位。
“很满意。”他悄声说。
下一刻,卡罗的嘴唇已经在他的嘴唇上。他粗壮的手指狠狠地扳住他的下颏,迫使他张开嘴来和他贴合得更深;他用牙齿啃咬着他的嘴唇,舌头粗bào地侵入,在他的嘴里搅动,毫不留情地掠夺每一寸可占有的空间。
莱昂在亲吻的间隙大口地喘息。他能感到对方身上的热气,从cháo湿的头发和胸膛里散发出来,一些水滴落在他的脸上和肩上,又冷又热。他脑海里掠过那些画面:从花洒里洒落下来的水浇在身上,湿漉漉的、令人窒息的亲吻……他感到心脏一阵遽然抽紧,那么qiáng烈,几乎像是恐惧。
他抬起手来拉开自己的衬衫,然后迎向卡罗。
卡罗的嘴唇往下移动,从他的脖子一路吻到了胸膛——亲吻并不是一个适当的形容,他吸/吮着每一个地方,用舌头和牙齿舐咬着皮肉,仿佛一头野shòu。突然他把莱昂用力地推到墙上去,发出砰地一声。
莱昂发出了一声呻吟。卡罗一口咬住了他,密密实实地堵住他的声音。他qiáng壮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衣服下摆,大力撕扯了两下,把紧身马裤连着挂钩和皮带都扯到了膝盖上,然后抓住了那东西,用力揉搓。——在这个举动下莱昂瑟缩了起来,但卡罗用坚实的大腿卡住了他,不容他逃脱。
几分钟后,莱昂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卡罗迅速放开了他,从洗手台边悬挂的纸巾盒里扯下了一些纸来擦手。然后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莱昂。
“我为我的粗bào举动而道歉。”他的声音有些轻微的沙哑。
莱昂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勉力站直了身体,拉好衣服。
“当你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拒绝是一种侮rǔ。”卡罗说。
“现在你知道了:我并非无动于衷。但现在我恐怕需要另外再洗一个澡。”
他暗沉沉的眼睛yīn郁地注视着他。
“我希望等我出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这个房间里了。”
*赫拉克勒斯(Heracles;德文写作Herakles 或Herkules),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最伟大的半神英雄,死后到达奥林波山获得永生。其造像以突出男性粗悍气质为特点,通常是全/luǒ,持木棍,肩上搭一张狮子皮(赫拉克勒斯的十二伟绩第一项就是杀死涅墨亚的狮子)。——所以这节里,莱昂(Leon的名字意即“狮子”)在卡罗的手底下被剥了层皮。
**加尼米德(Ganymed或Ganymedes)是希腊神话里特洛伊的王子,据说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因此被宙斯变成老鹰劫走,将他带到诸神居住的奥林波山上做了宙斯的情人和侍酒。
7
夜风轻拂着山顶酒店的露台,空气里有淡淡的玫瑰香气。露台两边种满了近一人高的玫瑰花丛,开放着这个季节里——也是这一年里——最后的一些花。
莱昂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眺望着远方:这时节的天空并非是黑色的,而是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灰,在靠近天际的地方,融入了远处的森林和山谷。一些细小的星星从云层间露出来,时隐时现。他眯起眼睛,辨认那些他认识的星座。
他已经洗过了澡,换过了衣服,但仍能感到皮肤上大片火辣辣的刺痛,从脖颈往下一直蔓延到胸腹;脊背和大腿骨处动一动就传来隐隐的痛楚。——这些都不是最糟的。他身体的一部分刚刚得到了彻底的释放,然而那种饥渴,火烧火燎的感觉,仍然在身体的深处叫嚣着,无法平息。这毫无道理。他想。跟那种挥之不去的似曾相识感一样。
他光着脚在露台上走了几步,忽然看到在靠近山谷的那一边,藤编躺椅上有个白色的人影。他愣了一下,认出来那是柯特,下意识地便想退回去。然而转念一想,还是走了过去,在离开柯特有四五米远的地方,拉张椅子转了个方向,在上面躺下来。
没有人说话。莱昂望着天空,聆听着风chuī动玫瑰花丛的声音,草丛里悉悉索索刺猬或老鼠的声音,和远处山谷里森林的声音……
北面天空里的云层散开了一些。现在他看到了北极星——la stella guida(意大利文:指引之星),他想。从前有人告诉过他北极星的这个别名。那是因为在久远的旧时代,航行的水手们在夜晚依靠北极星来确认方向,一个晴朗或风雨的夜晚,能否看见那颗星星或许就关系到一船人的生死。
后来的船舶当然都有了罗盘,还有卫星导航……但这不要紧。人们还是会在像这样的夜里抬起头来看星星。那颗恒定的、漂泊之船的指引之星(la stella guida di ogni sperduta barca) 依旧会不变地出现在天空里,由得他在这一刻出神地凝望。
……许久,正当莱昂以为柯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那边传来了轻轻的响动。柯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柯特。”
他停下来等他开口。
莱昂想了一下,说:“我知道卡罗的胯骨的样子了。”
柯特不置可否地向他点了点头,说:“我明天会把衣服还给你。”
“留着吧。”莱昂说。他翻了个身,把一条胳膊搁在自己脸上。
“我已经把你的衣服弄坏了。扔掉了。”
他从胳膊底下看着柯特回身向酒店里走去。
(第二章完)
8
“柯特,我需要你的帮助。”
尽管压低了声音,莱昂觉得自己的声音在这空无一人的洗手间里还是显得过于大声。他几乎把嘴紧贴着手机说:
“我现在在国王大街格贝尔之家饭店的洗手间里。你得马上赶过来把我弄出去……
“不,当然不是因为没有手纸。我看到了灰láng在外面,还有其他一些人,大概是他的家人……要命的是他们坐的地方刚好可以看见门口,我怕是没法儿走出去而不让他们注意到。他们一准会以为我在跟踪他……
“灰láng,不是真的láng,是那个什么公爵,申请了禁制令的那个。就是那一次我在老麻雀……对,你知道的。
“不不,我没有打算要和他约会。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这儿……
“你就在附近吗?太好了,快一点。一会儿见。”
他按下按键,松了口气。这时候门口传来了一声轻响。莱昂反应敏捷地钻进一间隔间,闩上了门。
门外脚步声自远而近,在他的门板前停下了。
“莱昂?”
一个清脆的声音说。
莱昂大气也不敢出地坐在马桶盖上,把两条腿架在了门背后。
“莱昂,我已经看见你了,出来吧。”门外的声音说。
莱昂站到了马桶盖上,从门板上方往外看:一个高个儿的大男孩站在那里,金huáng的鬈发,湛蓝的眼睛,好像冰雪女王舞台剧里长大成人的加伊。
“能开下门吗?”男孩抬起脸来。
“恐怕不行。”莱昂说。“按照禁制令的要求我不可以接近你。”
男孩微笑起来。
“我已经满十八岁了。”他说。
看着这个笑容,莱昂有点想起来他那天为什么会把他从品酒会上带走了:一个多么漂亮的小东西,他想。尽管嗑高了,我的眼光依然很不错。
“……但我还是不能靠近你,不是吗?”莱昂试探地说。
“你没明白,”男孩说。“我现在不需要监护人了。所以我已经让律师把禁制令撤销了。”
他扬起头来:“现在我是自己的主人。”
莱昂从马桶盖上跳了下来,打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