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过年的时候，医院总是比平时安静很多。

只要不是特别危重的患者，在这时都已经出院，和家人团聚，热热闹闹地吃顿年夜饭。唯独我们神经外科，依然会送来许多危重的患者。

记得 4 年前，我轮上除夕夜 24 小时值班，自己却高烧到了 39 度，难受得头晕目眩。无奈过年的这几天恰恰是人手最紧张的时候，而且，对于忙碌一年的同事，我又怎么好意思毁了别人的团圆时光呢？

结果就是，病人在病房吊水，我这个做医生的，在值班室吊水。

即便烧着，我也不敢闭眼休息。像劳累、饮酒、暴食、熬夜，这些都是心脑血管疾病的诱因。全家团圆的除夕夜，总要有几家因为脑血管破裂，让团圆饭匆匆收场。从除夕的晚上 6 点开始，在城市里飞速穿梭的急救车，成为另外一道闪烁的风景。

而到了医院的急诊室，更是灯火通明，热闹得像是清晨的菜市场。

我披着厚厚的军大衣，穿过医院里长长的病房区。这已经是我今天早上 8 点之后，第 5 次来急诊室了。

为了医生们观察方便，抢救室里所有的病人都被聚集在了一起。

一个被鞭炮炸伤双手的孩子，血从包裹的毛巾中渗出来，染红了抢救床。孩子已经哭得没有力气，大口喘着粗气，而妈妈焦急的眼神在穿梭的医护人员身上扫描，希望哪个医生能尽早处理自己的孩子。

年三十还在送外卖的男人，在骑电动车时摔伤，导致小腿的胫腓骨骨折。仅仅从外观上，都能判断已严重变形。本想通过辛苦的劳动，赚取一点点过年的加班费用，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飞来横祸。他的家人或许都已经在老家过年，或者在赶来的路上。只留下这个承担家庭重担的汉子，孤单又痛苦的呻吟。

喝多的中年人光着身体，只套了一件皮夹克，躺在抢救床上。他早就失去了意识，衣服上还有没来得及清理的呕吐物。乐极生悲的事件，让本来喜庆的佳节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阴影。

抢救室里的医生行色匆匆，连坐下来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桌子上摆放着未开封的酸奶、零食和水果，这是医院送来的节日加餐。对于他们来说，临床工作导致和家人团聚化为泡影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天发生。医生们早已习惯了 365 天没有休假。有时 4 天一次值班，连双休日的概念都没有，就更别提过年了。

我匆匆通过抢救室的人群，直奔会诊的对象。

急救车上推下一位老人，嘴巴里插着管，胸腔起伏已经不明显了，呼吸的动作有点像叹气，又有点像啜泣。

看这种情况，老人的呼吸随时可能停止。急救医生飞快地处理，接上呼吸球囊，准备呼吸机。

「神经外科医生在哪？」

我急忙迎上去，得在第一时间通过观察，判断老人大脑的受伤部位和程度。「大脑里的任何一点出血，就会造成相关功能的损伤。我可是一秒钟也不能拖啊。」我在心里暗想，期望能让自己清醒一点。

躺在我面前的老者，目前昏迷，呼吸微弱，用力的刺痛他的手臂，也只有轻微的屈曲。我已有初步的结论，但无论如何，还是要看 CT 片才能确认。

没多久，我就从家属的手里接过了老人的 CT，这时我才发现，家属手上还拎着打包起来的年夜饭。

不知道这是刚刚吃完饭的时候发病，还是等待救护车的同时顺便打包了年夜饭。代表团圆的年夜饭，此时出现在急诊室里，是那么的刺眼。

果然和我的初步判断一致，从 CT 片看到出血并不多，但危险的是，出血点在脑干的部位。

我们知道，大脑分为 4 个脑叶：额叶、颞叶、顶叶和枕叶。

首先，额叶是靠近前额的脑叶。它和人的情绪、情感、人格密切相关。特别是前额叶皮质区域，通常被称为脑部的命令和控制中心。额叶受损的患者表现出相当严重的精神症状，比如烦躁不安，大喊大叫，打骂家人，疯疯癫癫，甚至在随意大小便，到处乱跑，等等。有的人还会性格大变，本来温文尔雅，却变得斯文扫地。

其次，颞叶是耳朵上方的脑叶。颞上回的 41 区和 42 区及颞横回为听觉皮质区，颞上回的后部在优势半球为听觉言语中枢，称为 Wericke 区，还包括颞中回后部及顶上小叶的缘上回和角回。如果患者突然无法说话，我们需要考虑颞叶的损伤。颞叶也是最容易引起癫痫的部分，如果患者出现了严重的四肢抽搐，可能是颞叶受损。

再次，枕叶是后脑勺的部分，枕叶损伤的患者会造成对侧的偏盲，也就是说患者的视野会一侧缩小，另一侧则直接看不见任何东西。

最后是顶叶，也就是头顶的一部分脑叶，最主要控制的就是运动和感觉。一侧的顶叶受损，很有可能引起对侧肢体运动和感觉的障碍。受伤之后，一侧的手脚立刻就不能动了，也失去了感觉。

还有一个部位，比这四个脑叶都更凶险，那就是脑干。脑干是人的生命中枢，也是在后脑勺的位置。人能保持体温、呼吸、血压等等最基本的生命体征，都是通过脑干的作用。一旦脑干受损，患者随时可能死亡。

我之前也接触过脑干出血的患者在送到病房后，意识状态还算清楚的。面对这样的患者，家属就更难理解我们提到的「随时死亡的可能性」。但现实情况可能就是在几分钟之内，眼睁睁的看着患者离去，却束手无策。

看着我眼前的这位老人，心里盘算：「无论是否做手术，可能都很难提高他的生存率了。即使能活下来，也很有可能永远只能躺在床上。」

在我思索如何把情况告知家属的时候，不经意间，我的眼神和他们有了对视。我看到在他们的眼里满是期待，好像一旦送到这个省级的三甲医院，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后面只待医生力挽狂澜。

此时，我却要把现代医学无力的一面，血淋淋地展示在他们的面前。

「病情危重，随时可能停止呼吸。暂时无法手术，九死一生。」当这些词语从我的口中说出时，我分明感觉到家属的眼神由明变暗。原本热闹的急诊室，有一角被乌云笼罩，变得鸦雀无声。

「我们会尽力的！」

我又把电影里的台词说了一遍，却并不能缓解一丝气氛。

在除夕的夜里，这个家庭里的任何人都不会预想到这一刻的发生。

然而我还不得不再给现场的情况泼下一盆冷水，患者随时可能呼吸停止，而且由于年龄大，预后效果可能也不理想。

所以这一顿年夜饭，可能就是这个家庭的最后一餐团圆饭了。

面对这样的场面，也让我的心理非常难受。肾上腺素疯狂分泌，我早已忘了自己 39 度的高烧。

沉默过后，终于家属中有一个人站了出来，说：「医生，我们相信你们，赶快给我们治疗吧。」

入院处理的流程，在急诊室里进行得很快，没有多久就把患者从急诊室转到了 ICU 病房，并且和当值的医生进行了交接。

在回去值班室的路上，我的心情依然很难平静。此时，身体上的疲惫也同时袭来。脑子乱成一团，只想赶紧睡一觉。

「嗖，嗖嗖！」透过医院的玻璃墙，我看到绚烂的烟花开始闪烁在宁静的夜空。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我回到病房，发现在茶席间里放了医院专门给值班医生提供的年夜饭。这份除夕的盒饭价值 40 元，饭盒里塞满了荤菜，2 个鸡腿，千张烧肉，红烧鸭，加上一瓶冰红茶和一杯酸奶。

可惜，我没有一丝食欲。

值班室的上下铺床上还挂着我没有吊完的半瓶盐水，我拉过两个枕头，斜靠在床上，拿起手机，漫无目的地刷起了朋友圈。

在现代社会，各行各业都发展得极其标准化和专业化，医院也有着一套严格的流程，保障所有的患者可以获得最有效的治疗。

这样的流水线作业，让医生变成了天生的治病机器，而患者好像也成了线上的加工品。

可我们都忘了，医生和患者，也只是人啊。

我们同样经历着生老病死，也时时受困于情绪的左右。当患者将生命托付给我们的那一刹那，一定是怀有无限期望，担心任何的闪失和辜负的。而作为医生的我，也时常会想，面对不解、愤怒，甚至是暴力，我累死累活又为了什么？

在这样的深夜，无论是走投无路的患者，还是疲惫不堪的医生，都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奈。

第二天一早，高烧退去了一些，我便奔向 ICU 询问老人的情况。当值医生告诉我，老人到 ICU 之后就很快陷入了抢救，没有给患者选择的机会，很快就停止了心跳和呼吸。

我忽然感觉自己的两条腿比发烧的时候还轻飘飘。很多人认为现代医学技术非常厉害，我们对疾病的认识突飞猛进，从而攻克了其中的许多。我们认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治愈任何疾病，甚至采取冰冻大脑等技术，期待死而复生。

然而现实总让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