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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吃过⋯⋯黄闷鸡吗?

放心,我没有写错,就是这个「闷」。

小区侧门出去,是一条小巷子,巷口第一间店,是家黄焖鸡米饭。大概是年代长了,店门口的 LED 灯牌有些破旧,少了一个「火」字偏旁,成了「黄闷鸡米饭」。

夜色里,没有路灯的巷子像是一只择人而噬的怪兽,等待着无辜的路人走入漆黑的口中。这家店前的红色灯牌,则仿佛刻在怪兽脸上的符箓,溢着血色的光。

杨刚是个程序员,这天又加班到了凌晨,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家。他摸摸饥火中烧的肚皮,伸手去摸橱柜,却掏了个空——泡面吃完了。他犹豫了许久,终于一咬牙,拿起钱包和钥匙,走出了小区的侧门。

「黄闷鸡」意料之外地开着张,昏黄的灯光却似乎受到了什么束缚一般,止步在门窗之内,一丝也照不到门外的马路,只有破旧的灯牌,映得路面一片血红。

杨刚看着这满是岁月痕迹的门店,又犹豫起来——吃了这家的菜,不会拉肚子吧?

一阵寒风刮过,冻得人瑟瑟发抖,肚皮也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他叹了口气,还是勒紧腰带走了进去。

店里很冷,似乎没有空调,冷冷清清地没有一个顾客。柜台里,穿着花棉袄的老板娘正低着头打瞌睡,听到杨刚进来的动静,幽幽地抬起了脸。

似乎身体不太好,这个中年妇女的脸色有些发白,她打量着杨刚,似乎看见了什么新奇物事似的,歪着头不说话。

「一份黄焖鸡。」杨刚被盯得发怵,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

老板娘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却没有接过杨刚递来的百元大钞,而是哑着嗓子说:「找不开。」

杨刚皱起了眉头。现在这个时代,谁还带着零钱出门?包里的这张大钞,还是三个月前取的。这家店,看起来也不像能网上付款的样子⋯⋯

在他纠结的时候,老板娘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笑:「您先吃,一会儿去巷子里的小店换点零钱就行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杨刚点头谢过,走到桌前,暗暗嘀咕:「这巷子里还有店?我白天怎么没看到⋯⋯」

刚要坐下,突然被老板娘喊住了:「客人,别坐那儿,坐隔壁。」

坐哪儿还有规定?店里明明一个人都没有!杨刚一挑眉毛就要发作,转念一想刚才还承了老板娘的情,还是忍着脾气坐在了对方指着的一张桌前。

刚拿出手机,一局农药还没打完,耳边突然响起老板娘沙哑的声音:「黄闷鸡来了!」

他一抬头,一盘菜和一碗饭端端正正摆在桌上,老板娘却还站在隔着好几米的柜台里——奇怪,她好像一直在那儿,菜是谁做的,又是谁送的?

但饥肠辘辘的杨刚已经顾不得这么多,看着冒着热气的食物,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肉一入口,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明明热气蒸腾,吃起来却是一嘴冰凉,稍一咀嚼,口感也不太对,哪怕是鸡胸肉,也没这么又老又柴的道理。

杨刚吐出了嘴里的肉,一拍桌子刚要骂娘,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的脏话哽在了喉咙里。

 

2.

刚才还冷冷清清的饭馆,现在却变得人满为患。除了自己这桌外,其他桌上都坐满了人,有老有少,正一言不发地吃着饭。

店里坐着几十号人,本应热闹非凡,但现在却寂静地吓人,连筷子和碗沿碰撞的细微声音都没有。所有食客都低着头默默进食,甚至坐在一块儿的人都没有一丝眼神交流。

不对劲,不对劲!杨刚此时哪里还有心情吃饭?放下筷子刚要起身,突然从门口晃晃悠悠走进来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子,他环顾店内,发现已经座无虚席,这才把目光投到杨刚的桌前,踉跄着走过来,轻飘飘地坐在了杨刚对面。

「小伙子,拼个桌吧。」

老头虽然有些古怪,但好歹是个肯说话的。杨刚凑过脑袋刚想问上一句,老头突然闭上了嘴。

「砰!」一份黄闷鸡摆在了老头面前。

杨刚抬头一看,一个穿着红色马褂的服务员,端着空盘子飘向了后厨。

没错,是飘。这个服务员脸色苍白,只有两腮上有一坨嫣红,长长的马褂底下,两只脚尖点地,后跟高高翘起,身子完全不动地向着前方平移。

杨刚倒吸一口冷气,瘫在椅背上半天说不出话,好不容易缓过来,他一把抓住老头的胳膊:「大爷,这是怎么回事?」

谁料想,老头的胳膊居然又轻又脆,他只是稍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老头的右手居然轻飘飘地垂了下来。老头瞪了杨刚一眼,左手捏住右手,「咯吱」一声又安了回去。

似乎是被打扰到了,老头不再打理杨刚,只是蒙头吃饭。不知道是不是安装手臂消耗了能量的原因,他越吃越急,没一会儿干脆端起盘子,伸手用指甲在脖子上割开一条一尺宽的血口,把一盘肉「咕噜噜」倒了进去。

杨刚吓得一跃而起,匆忙间还撞翻了椅子,慌不择路地朝门口跑去。

刚要夺路而逃,老板娘突然侧着身子挡在了门口。杨刚喘着粗气停了下来,脸色满是惊恐。这老板娘到底是人是鬼?她拦住我是为什么?

「客人,您还没给钱呢。」老板娘依然是嘴角抽动,露出诡异的笑。

杨刚甩出那张百元大钞:「不用找了。」

老板娘摇摇头,坚定地一动不动:「对不起,找不开。」

「我说不用找了!」杨刚大吼一声,看着老板娘不为所动的样子,叹了口气,「就算我去巷子里的小店换钱,你也得先让开啊。」

老板娘嘿嘿一笑:「怕你跑了,留下点东西抵押吧。」

她一伸手,猛地按在杨刚胸口。杨刚只觉得一阵剧痛,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痛感已经潮水般褪去,只是觉得有些空荡荡的。

定睛一看,老板娘手里托着一个拳头大的红色肉块,正在一起一伏地跳动着。

那是杨刚的心!

「找开了,回来换,」老板娘让开了一条路,「去吧。」

杨刚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小巷的黑暗里。

 

3.

杨刚白天的时候,也经常经过这条小巷,清晰地记得这是条死胡同,除了一些堆了多年的建筑垃圾,一无所有。

但他此刻一步迈进,眼前却豁然开朗。

一共几十米长的小巷子里,两侧分布着七八家小店,破旧的店面上没有招牌,照明也千奇百怪——有的点了几只蜡烛,有的挂着一盏灯笼,唯一正常点的,亮着的居然是矿灯!

杨刚犹豫着挪了几步,身侧突然响起一声呼喊:「小伙子,买东西吗?」

杨刚扭头看去,这是一个报亭大小的店铺,一个穿着白色大衣的中年男人倚着货架,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里面的东西却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一盏不断闪烁的红灯挂在店里,光束来回游移着,不时掠过店主的脸。

杨刚看着眼熟,盯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救护车上的警报灯吗?

杨刚咽了咽口水,安慰自己:「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他壮着胆子说:「老板,我要换点零钱。」

店主嘿嘿笑了两声:「不好意思,小本生意不白换,你得买点东西才行。」

杨刚目光从货架上的一堆东西里扫过,犹豫着说:「我什么也不缺啊⋯⋯你这儿最便宜的是什么?」

店主笑得像田野里的老鸦:「怎么就不缺了?」他指指杨刚的胸口,「这儿不是少了东西吗?」

他回过头从货架上取下一个罐子,递给了杨刚:「喏,人心一颗,谢谢惠顾。」

杨刚接过罐子,也不知道该放哪里,只能硬着头皮递过去那张一百的钞票。

店主拿着钞票,贪婪地闻了一闻:「收您八十三,给您找钱。」接着在杨刚疑惑的目光中,又把钞票递回给他。

「这什么意思?」杨刚不太明白,「我这是一百块啊,你是不是算错了?而且怎么又还我了。」

「没错没错。」店主摆摆手,居然转身就把店门关上了。杨刚这才发现,这家店铺,居然是救护车车厢的造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回到手里的这张钞票,摸着突然有了一种血脉相连的暖意。就像是⋯⋯捏着自己的一部分似的。

身边突然嘈杂起来,原来是周边其他店主的叫卖声。

「哥们儿,来这儿看看吧!」「小兄弟,我有好东西!」

杨刚揣起罐子,头也不回地向巷口的黄闷鸡店走去。

 

4.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店里坐满的客人居然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一个少女还在狼吞虎咽地舔着盘里的汤汁。

看着少女伸出来一米多长的舌头,杨刚打了个寒颤,目不斜视地从她跟前走过。

意外的是,老板娘却不在店里,柜台前站着一个焦急的中年男人。

看着走进来的杨刚,男人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几步,下一秒却又惊喜地叫了起来:「兄弟,你也是活人?」

也?杨刚下意识地看过去,男人面色红润脚步稳健,确实是个正常人。

「我就说嘛,今天还没吃黄闷鸡,怎么就能看见你了,」男人似乎是为了缓解恐惧,凑上来攀谈起来,「我叫范全,第三次来,幸会幸会!」

「等会儿⋯⋯」杨刚有些吃惊,「你知道这地方不对劲,还来了三次?」

范全脸色突然低落下去,叹了口气:「我女儿⋯⋯快不行了,除了这里,我想不到别的办法。」

杨刚想要继续问,老板娘已经从后厨走了出来,冲范全诡异一笑:「坐吧。」

杨刚顾不得范全,递过去那张钞票:「还我的心来!」

老板娘和之前那位店主一样,接过钞票闻了闻,一脸满足地又还给了他:「招待完这位客人,到后厨给你拿。」

杨刚回头一看,范全正坐在长舌少女身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的样子,连忙走过去一把将他拽起:「别坐这儿!」

拉着范全到另一桌落座,服务员立刻就把黄闷鸡端了上来。范全迫不及待吃了一口,抬起头,这才看见那桌的长舌少女,吓了一跳:「谢了兄弟!还好刚才有你。」他抹抹嘴,似乎吃一口已经足够了:「我得去巷子里了,还要办正事,女儿的病拖不起。」

范全走到老板娘身边,递过去钞票结账。

出乎意料的是,老板接过钞票,居然笑了:「钱货两讫,正好。」

看着老板娘不打算把钞票再还给自己的样子,范全仿佛遇到了这辈子最恐怖的事情:「不可能,不可能!我身体好得很,女儿还在医院等我回去,我不信!」

他一把推开老板娘,就要朝门外冲去。老板娘不慌不忙伸手在范全后脑勺一拍,他就浑身一软瘫在了地上。倒地的前一秒,范全对杨刚投来了求助的目光。杨刚一咬牙,装作没看见别过了头。

老板娘单手拎着范全的脖子,像是拎起了一根葱:「客人,随我去后厨取心吧。」

杨刚心里有了一个惊人的猜测,但他完全不敢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走进了后厨。

想象中的血腥场面并没有出现,后厨里居然摆放着普普通通的几套厨具,唯一奇特的,就是一口巨大的雕花水缸,里面灌满了淡黄色的奇怪液体,散发着特殊的香味,像是什么酱料。

老板娘从橱柜里取出杨刚的心,轻轻一拍就送进了他的胸口。杨刚心头一暖,重新感觉到了那种沉甸甸的踏实。

找回了心,杨刚哪敢久留,扭头就走。刚走没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痛苦的喘息声。

他下意识回头一看,范全被剥光了衣服泡在水缸里,似乎还没死透,正被老板娘按着脑袋,在拼命挣扎着。

黄闷鸡⋯⋯原来是闷死的人呐⋯⋯

 

5.

「啊!」杨刚惊醒过来,大口地喘着粗气,「原来是是噩梦⋯⋯」

话音刚落,他无意中一扭头,看见了床头柜上摆着的罐子,以及罐子下压着的百元钞票。

不是梦,这一切是真的!

正惊讶间,手机推送了一条本地新闻:十全集团董事长范全昨夜于家中暴毙,法医鉴定为窒息而死,警方已经介入调查,不排除被情妇谋杀可能。

范全⋯⋯窒息⋯⋯

杨刚赶紧从床上爬起,打开电脑查起了范全的资料。幸好作为商界传奇,范全的过往故事早就被报道在了各大网站上:

范全本来是一事无成的小个体户,但却在三十岁那年突然暴富,炒房赚了第一桶金,其后一年内如有神助,不管做什么生意都赚得盆满钵满。不仅如此,几年前他被商业对手狙击,濒临破产之际,又突然恢复了白手起家那年的运气,不仅顺利度过危机,还反击了一把自己的竞争对手。但范全的女儿心脏一直不好,最近更是被连下几次病危通知书⋯⋯

暴富、危机、女儿病危⋯⋯正好是三次⋯⋯这是否就对应着范全所说的,来了三次黄闷鸡呢⋯⋯

杨刚匆匆忙忙赶到了那条巷子。和意料中一样,巷子里是光秃秃的两面墙壁,唯一会动的,只有两条低吠的流浪狗。

走进黄闷鸡店里,几个中年男子正在吆五喝六地喝着啤酒,也有小区的保安正在一边公放快手视频一边乐呵呵地吃饭。戴着金戒指的中年妇女在柜台前手忙脚乱地收着钱,不时对后台吼上一句:「小份鸡不要辣!」

杨刚诧异地凑过去:「老板,昨天晚上看店的大姐呢?」

「昨晚?」妇女百忙中应付一句,「我们八点就关门了,晚上不开业的。」

「可是我昨天 12 点多还来你家店里吃过饭⋯⋯」杨刚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把后面发生的事情说出来,「那个老板娘还穿着一件花棉袄!」

话一出口,老板娘突然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走走走,快走,没有这个人!」她一边说,一边把杨刚推出了门外。

杨刚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刚想回头继续问,突然被门口看热闹的一个老太太拉住了。

「小伙子,」老太太笑眯眯地问,「你说的人,是不是四十左右,穿一身花棉袄?」

杨刚连连点头。

「十几年前,这家店还没开起来的时候,这里卖的是香烛纸马⋯⋯那家老板娘,就爱穿一身花棉袄。不过,早就随着店里的十几号纸人,在一场大火里烧成灰啦。你看到的,恐怕不是人啊!」

杨刚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谢谢婆婆⋯⋯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

老太太的笑容渐渐隐去:「如果你真的能看见鬼⋯⋯有朝一日见到一个手臂上有胎记的老头,告诉他,别担心,婉容把孩子养大了,养得很有出息,再有几年就去陪他。」

老太太喃喃着这几句话,颤颤巍巍地走了。

 

6.

市医院里,杨刚抱着包询问护士:「请问范凝凝小姐在哪间病房?」

走进装饰豪华的 VIP 病房,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孩正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给自己倒水。

杨刚连忙凑过去,扶住快要摔倒的病美人:「你是病人,怎么自己倒水?照顾你的人呢?」

「你说我后妈?」范凝凝不屑一笑,「忙着回去争家产了。他们都说我爸和情妇玩得太嗨,出事故把自己闷死了⋯⋯咦,你是谁?」

「我⋯⋯」杨刚一时语塞,「我是你父亲的朋友。」

范凝凝看起来不太相信,但也没有深究。想必在她心里,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人欺骗的价值了。

「你父亲⋯⋯是去为你找治病的办法才出事的⋯⋯」杨刚觉得自己虽然只和范全一面之缘,却也有义务帮这位父亲辩解,「他死前的最后一刻,牵挂着的也是你⋯⋯」

范凝凝的目光突然凌厉起来,死死盯着杨刚:「我爸昨晚走前和我说,他有办法治好我⋯⋯但这件事只有他和我知道,他连保镖都没带!」

「为什么你这么清楚?你是不是杀死他的凶手!」范凝凝激动起来,扑过来要和杨刚拼命,但她力气实在太弱,杨刚只是随手一拦,就把这副瘦弱的身躯搂在了怀里。雨点一般的拳头砸在胸口,但却还不如按摩的力气大。

「你还我爸爸⋯⋯」范凝凝边哭边捶,渐渐地没了动静。杨刚低下头,却看到小姑娘眼角带泪,已经由于过度激动而昏了过去。

杨刚把范凝凝扶到床上,深吸一口气,拿出了藏在包里的罐子。

没错,从他知道范凝凝的病灶在心脏开始,就想这么做了。如果没有猜错,范全本来的目的,也是这个东西⋯⋯谁让他阴差阳错,多了一颗心呢⋯⋯想起范全临死前的目光⋯⋯就当是做好事吧⋯⋯

拧开罐子,忍着恶心掏出那个滑腻的心脏,杨刚却不知道该怎么使用。他尝试着按在范凝凝的胸口,心脏晃了一晃,隐没在范凝凝身体里不见了。

应该是⋯⋯成功了吧?杨刚看着掏心脏时不小心滴在床单上的血,有些头疼。该怎么处理呢⋯⋯

「范小姐,该吃药了⋯⋯啊啊啊!来人呐!」一个护士恰好推门而入。

昏迷的女孩、床单上的血、摸着女孩胸口的男人⋯⋯

完蛋了。

杨刚这样想。

 

7.

隔壁的病人家属和值班男医生冲进来,把一脸懵逼的杨刚按倒在地。尽管他不断辩解,却没有人相信他。

「快带病人去做检查!我担心病情加重!」医生冲护士焦急地吼着。

范凝凝被抱走后,医生愤怒地看着杨刚:「要是病人有什么事,你就等着坐牢吧,变态!」

等了好半天,病房的门才终于被推开了,范凝凝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来。

「放开他吧,他是我爸的朋友,我昏倒和他无关。」她微微一笑,似乎心情不错。

护士拿着一张 CT 胶片走进来,脸色古怪地凑到医生身边:「主任,你看看这个⋯⋯」

医生倒吸一口凉气:「范小姐,请跟我来,我们需要做一个全面的检查。」

范凝凝冲杨刚挥挥手:「哪儿也别走,在这儿等我!」

当范凝凝再次回来时,带来了一个意料之中的消息——她的病,好了。

当然,医院方面强烈要求继续住院观察,范凝凝也不置可否,毕竟她也不想回家面对那帮丑陋的亲戚。

「说说吧,」范凝凝趴在病床上,双手支撑起削瘦的脸庞,眨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那段经历太过离奇,憋在心里难受,也没什么人可以倾诉,杨刚发泄似的,把昨晚的事情讲了一遍。当然,最后的结局改成了他努力想要救下范全,最后却失败了。

失望的是,范凝凝似乎并没有完全相信,似乎只是当做故事听,不置可否。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但还没等范凝凝回应,敲门的人就自顾自地推门走了进来,是个二十几岁的漂亮姑娘。

「是范凝凝的闺蜜吗?」杨刚这样想,下一秒却发现自己错了。

「凝凝,听说你病好了?」姑娘努力做出夸张的惊喜表情,「可把妈妈高兴坏了,阿全在天堂里也会很开心的。」

范凝凝嫌恶地皱起了眉头:「说了多少次,我爸认你当妻子,我可不认你当妈!」

「好了好了,别生气,」姑娘脸色有点难看,但还是努力假笑着,「既然你病好了,我和你商量一下阿全公司的股份!」

「我爸昨天刚走,你今天就要分家产?」范凝凝一把推开姑娘,冲她毫不客气地大吼,「滚!别出现在我面前!」

姑娘这下终于绷不住了,笑容一垮,阴着脸说:「你病刚好,情绪不稳定可以理解。我过几天再来找你,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能拿多少吧!」

看着摔门而去的姑娘和突然情绪崩溃,伏在枕头里哭泣的范凝凝,杨刚心头突然涌起一个想法。他压抑着站起身子:「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杨刚⋯⋯」范凝凝从背后喊住了他,「你还会来看我吗?」

杨刚脚步一僵,心里的想法再次加深了。他转过脸,看着眼角带泪,一脸期待的范凝凝,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走了,没有看到身后范凝凝微微翘起的嘴角。

 

8.

血红的灯光下,杨刚忍不住地发抖。但想到心里的计划,他还是硬着头皮走进了店里。

老板娘看着他,露出了诡异的微笑:「坐吧,马上就好。」

杨刚看着空空荡荡的店面,面露难色:「请问⋯⋯我坐哪儿?」

老板娘侧过耳朵,似乎在听什么,然后指了指一张桌子。杨刚一坐下,黄闷鸡就端了上来。

杨刚想到那晚范全的挣扎,有些下不去口。但想起范凝凝,他还是咬牙夹了一筷,闭着眼囫囵吞了下去。

再次睁开眼,果然就见到了满屋的食客,面无表情地吃着饭。他一回头,却发现身边坐着一个老头,正是上次拼桌的那个。

「嘿嘿。」老头笑了笑,对他露出了掉光了牙齿的暗红口腔。

杨刚有些难受,赶紧站起身,对老板娘递出了那张钞票。结完账,逃一般地钻进了小巷子。

依旧还是那些店,所有店主都把目光汇聚到了杨刚的身上。他有些不自在,挑了一家点着红蜡烛的店走了过去。

店主是个穿着红色旗袍的妇人,脸上带着厚厚的铅粉,还特意在额头点了一抹朱砂。她看着走过来的杨刚,捂嘴一笑:「客人,我有什么能帮您的?」

杨刚犹豫着问:「我如果想要让一个人至死不渝地爱上我,你能办到吗?」

妇人眼角带媚,兰花指轻轻一点:「算你来对地方了。」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只要喝了它,女孩子的一颗心呐,就全系在你身上了。」

杨刚点点头,掏出钞票付了账。起身刚要走,突然被叫住了。

「客人,其实我有个疑问,」妇人嫣然一笑,「既然你完全不爱她,又何必让她爱你呢?」

杨刚浑身一僵,似乎心底最大的秘密被戳破了。但转念一想,这里除了他没有第二个活人,这才放下心来:「没错,我不爱她。但是⋯⋯」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一句话在小巷子里飘荡。

「范全的亿万家财,给她也留不住,倒不如交到我的手上。」

小巷子里的店主们,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纷纷笑了出来,一时间或娇媚或尖利的七八种笑声交织在一起,格外诡异。

刚出巷口,杨刚却被一道身影拦住了。他定睛一看,正是和自己拼过两次桌的老头。

「小伙子,咱俩有缘呐,」老头咧嘴一笑,「陪陪老头子吧,我太寂寞了。」

「不⋯⋯不行⋯⋯」杨刚吓得牙齿乱磕,「我⋯⋯我得走了⋯⋯」

老头却没有让路的意思:「嘿嘿,我们拼了两次桌,你的味道我已经记住了。你走不了啦。」

看着一步步靠近自己,七窍流血鬼相毕露的老头,杨刚退无可退,心中涌起一股绝望。自己的计划,就要随着性命一起葬送了吗?

老头伸出一双干枯的爪子,就在碰到杨刚脖子的一刹那,他突然看见了老头手臂上的一块胎记。

杨刚福至心灵,赶忙大喊:「婉容让我告诉你,她已经把孩子抚养大了,过几年就来找你!」

爪子突然停住了,随后慢慢收了回去。老头恢复了正常的脸庞,两行清泪沿着沟壑纵横的脸庞滴下。

「婉容⋯⋯」他喃喃自语,半天才抬起头,「你走吧。」

杨刚忙不迭地朝巷子口奔去,身后响起老头的声音。

「别再来了⋯⋯你的余额已经不多了。」

 

9.

看着范凝凝一口又一口地喝下了碗里的粥,冲自己甜甜地笑,杨刚松了一口气。

一包药粉,全部混在了粥里。接下来,只要帮范凝凝继承就行了,她的钱也就是自己的钱⋯⋯

但事情,似乎没有杨刚想的这么顺利。

药粉很有效,即使是他这样的直男,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范凝凝从骨子里溢出的那种主动。没过几天,他们就在一个热吻后确定了关系。

「杨哥⋯⋯」范凝凝的小脑袋倚在杨刚肩上,突然说,「我想放弃家产的继承权。」

什么?杨刚一下子直起身来,开玩笑,没有家产,我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轻抚范凝凝的头发:「为什么?能和我说说吗?」

「我在病房里住了三年,早就想明白了。钱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现在病好了,更不需要它了。我爸都走了,要这个集团的股份有什么用呢?我爸又不会复活⋯⋯我也不想和那个女人争,她想要,给她就好了,」范凝凝抬起头看着杨刚的眼睛,温柔一笑,「现在,我有杨哥就够了⋯⋯」

「凝凝啊⋯⋯」杨刚艰难地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但是家产也不能不要⋯⋯你爸在天堂里看到你这样,会很失望的⋯⋯」

「我爸⋯⋯」范凝凝突然眼睛一亮,「杨哥,你说的故事是真的吗?那个巷子,真的能见到鬼?」

「是啊,」杨刚继续努力着,「所以你爸说不定就在巷子里看着你呢,你可不能让他失望⋯⋯」

「那我们去巷子里找我爸好不好?」范凝凝兴奋起来,「走走走!」

杨刚有些犹豫,他还记得老头告诉他的那句话:「你的余额不多了。」

「走呀杨哥!」范凝凝连声催促,「如果真的能见到我爸⋯⋯为了不让他失望,还要靠你帮我和那个女人争家产呢。」

听到这话,杨刚一咬牙——为了家产,拼了!

 

10.

这是杨刚第三次走进「黄闷鸡」了。老板娘看见他,似乎很是高兴。

「又来了?坐坐坐。」奇怪的是,她对范凝凝却似乎兴致不高,只是瞥了一眼就不再看。

范凝凝紧紧抱着杨刚的胳膊,指甲都掐进了肉里:「我好怕啊⋯⋯」

「不怕,有我在。」杨刚笑着安慰她。

黄闷鸡端上来,杨刚却有些犹豫⋯⋯余额不多了,虽然不知道每次结账用的是什么,但看范全用完了余额就死在这里,恐怕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要不⋯⋯

「凝凝,」杨刚笑着说,「我今天没带钱包,一会儿你结账吧?」

「行啊,」范凝凝头也没抬,正在对着碗里的菜纠结,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付出什么,「今天我包养你,嘻嘻。」

杨刚放心下来,夹起肉吃了一口,范凝凝也一咬牙,同样吃了一块。

吃完黄闷鸡的范凝凝,看着满店的鬼魂,吓得浑身发抖。杨刚把她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安慰着。

「客人,结账了。」老板娘凑过来,轻声催促。

「今天的账,让我女朋友结,」杨刚对老板娘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低下头,「凝凝,结账了。」

谁料想,老板娘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似的,还是盯着杨刚:「客人,结账。」

杨刚想要说些什么,怀里的范凝凝突然一动,挣脱开他的怀抱,几步冲向了大门。杨刚想要去追,却被老板娘拦住了。

「客人,你还没结账呢。」

「她跑了,你怎么不拦着!」杨刚气急败坏地大喊,「什么一颗心系在我身上,都是骗子!一有事就自己跑了,你们卖的都是假货!」

老板娘突然笑了:「拦她?不值得。不过,阴巷的货物童叟无欺,从无假货。」

杨刚愣了:「不值得?什么意思?」他突然反应过来:「我不服,她这个样子,哪里像是爱上了我!」

「你是买了红娘家的药粉吧?」老板娘似乎是很在意商业信誉,居然帮着解释起来,「吃了药,心自然系在你身上。可这个姑娘胸膛里跳着的,真是还是她自己的心吗?」

杨刚突然感觉一股凉气直冲脑后。

没错,一开始,自己就已经把范凝凝的心给换掉了⋯⋯

老板娘似乎是不再愿意废话了,不耐烦地一伸手,从杨刚兜里抢出那张熟悉的钞票。

「还差一点儿⋯⋯今天居然是亏本生意⋯⋯」老板娘脸上似乎有些懊恼。

听到这话,杨刚心里涌起无尽的恐惧:「不,不要!」

他不敢去冲撞老板娘,只能转身往后厨跑去。几个服务员冲过来拦住,他慌不择路之下一拳砸在一个服务员脸上,居然砸得整张脸凹陷下去。

「纸⋯⋯纸人?」

虽然是纸人,但力气却不小。几只手伸过来,紧紧束缚住了杨刚的四肢。他看着不紧不慢走过来的老板娘,大声惨叫。

老板娘带着习惯性的微笑,轻轻抚上了杨刚的脸。

「余额不足⋯⋯欢迎加入我们。」

「咔擦」。

 

11.

范凝凝拼命地跑着,感觉肺快要炸掉了。

卧床三年,身体已经差成这样了⋯⋯虽然心脏的毛病治好了,但虚弱的身子骨却不是一两天能补回来的。

那个傻乎乎的杨刚⋯⋯真的以为自己爱上他了?当自己看不出来,他的目的一开始就是范家的遗产吗?装着样子骗骗他,果然就把自己带到了阴巷。留在那个店里,给我爸陪葬吧!

不过,此时的她,完全忽略了一件事——为什么,她能这么轻易地逃出黄闷鸡呢?

巷子里的几家小店出现在了面前,范凝凝兴奋地冲过去。

「我要见到范全的鬼魂,你们谁能办到?」她迫不及待地大喊。

「凝凝⋯⋯」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范凝凝转过头去,意外地看了范全的脸。

那是一家小巷最里间的店铺,挂着两盏白灯笼,里头燃着的却是绿幽幽的磷火。店铺的柜台里,范全穿着一身像是京剧戏袍的衣裳,正冲她露出慈祥的笑。

范凝凝激动地冲过去,还没来得及说话,范全却对他微微一笑,脸上的皮肤融化开来,像水银般流淌,眨眼间又变成了杨刚的脸。

范凝凝吓得后退一步,转身欲逃,那张脸又再次变幻,成了范凝凝自己的样子。

「客人,开个小玩笑,别急着走啊⋯⋯」

范凝凝好不容易平稳呼吸:「我要见我爸,但不是用这种糊弄的方法!」

变脸店主微微一笑:「放心,我能办到。但你得先告诉我,你想找范全做什么?」

「我要他给我一份遗嘱,十全集团的股份,一分也不给那个女人留!」范凝凝恶狠狠地说。

「呵呵,」店主笑了,「这个简单,而且很便宜。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范凝凝从钱包里掏出厚厚的一叠钞票,砸在桌上。但店主的脸色,却突然变了。

「你就这么点儿余额?连巷子口的黄闷鸡都不够吃,是怎么进来的?」他嫌弃似地挥挥手,「穷鬼赶紧滚!」

「怎么可能?」范凝凝瞪大了眼,「杨刚那个穷小子都可以⋯⋯」

店主似乎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人民币?我要这废纸有什么用?你余额就一块多了,就这还是靠人匠家的货续出来的,否则你都已经是负的了。」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不耐烦了,拉上了店门口的帘子。

范凝凝有些不知所措,隔壁的店主,一个老婆婆却突然喊住了她:「客人,我虽然不能让你见到范全的鬼魂,却能帮你做出一份天衣无缝的遗嘱。一块也够,怎么样?」

范凝凝还迷糊着搞不清怎么回事,但听到这话还是忙不迭地点头:「行,成交!」

拿到遗嘱,范凝凝十分惊讶:「字迹一模一样,居然还有律师公证?」

「放心,这公证是真的,可以去查,」老婆婆笑了,「谢谢光临。欢迎下次再⋯⋯哦,差点忘了,没有下次了。」

范凝凝顾不上搭理她,激动地走出了小巷。

前脚刚迈出,她突然听到身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鸣笛声,回过头,只看到一辆飞驰而来的卡车。

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

「余额不足⋯⋯」

 

12.

「死了都要爱⋯⋯」

两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勾肩搭背地走过巷子口。

「咦?有家黄焖鸡⋯⋯哈哈哈字还写错了!」

「正好肚子饿了,走,吃夜宵去!」

两人走进被血红色灯光笼罩的店门。

「老板娘,两个大份,多加辣椒!」

□ 川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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