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师尊好像失忆了。
宗门里的说法是闭关时出了差错,过些日子就好了。
啧,这群心大的老家伙。
师尊好像连我也不记得了,在我拜见他时只面无表情地看我。
我不得已,从纳物戒掏出墨玉雕的弟子令,里面还蕴藏着师尊以前留下的三道剑气。
师尊伸手接了过去。
白玉般莹润的指尖无意间自我掌心划过,痒痒的。
“嗯,你确是本座弟子。”师尊垂眸端详片刻,又将这东西抛回给了我。
我郑重收好。
路上遇到师兄,他笑着向我询问师尊如何了。
我据实相告,师兄点了点头,临行前又揉了把我的头发。
真可恶,要不是打不过师兄……
我必定揉回来。
我一如既往地在剑阁旁的崖底练基础十三式。
桃花瓣随风飘落粘在剑上,我正要挥袖抚去,却见其缓缓自己落了下来。
一枚白色衣角印入眼帘。
我垂眸低头,恭敬无比地行弟子礼。
师尊淡淡应了一声,忽的上前扣住我的手腕:“此式不对。”
他边说着边慢慢贴近,温热气息喷吐在我的脖间。
殿上长熏的清冷香气逐渐渗开。
失忆前的师尊可不会这么认真指点。
机会难得,我立刻沉下心根据他的指点改正错误,心无旁骛地练习。
良久,姿势力道角度皆无可挑剔。
师尊神色莫名地看了我一眼,松开手转身离去。
我感激地送别师尊,又恰好遇到了四处闲逛的师兄。
他笑着向师尊行了个礼。
待师尊御剑离去,师兄便又伸手揉我脑袋。
我气急:“师兄你不许再这么做!会长不高的!”
对方扑哧一笑,揉得更起劲了些,语含笑意:“刚刚师尊教你的劈式,我最近也有些疑惑,教教我?嗯?”
我觉得师兄在胡扯。
谁不知他于剑之一道……
堪称惊才绝艳。
百岁悟出剑意结丹时,天边彤云密布,霞光万道足足持续了一整日。
如今已半步化神的这人跑来和我这个刚入门筑基的小师弟请教,谁要信。
但我转念一想,师兄怕是很久没让师尊指点过了,而我今天居然这般霸占了师尊一整日。师兄应该内心也是孺慕思念之情不能自已,才想来我这寻个安we_i。
想到这里,我的眼神立刻变得理解而愧疚:“师兄你不用太伤心。”
师兄:“嗯???”
我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做了几个剑招,在勉强熟悉了师兄那把寒渊玄铁剑的重量后,又将师尊刚刚教我的动作尽量原样还原了一遍。
师兄自始至终都专注地凝视着我,神色无比温柔。
我做完后松开师兄,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师兄,对不起。”
师兄:“啊???”
“师兄你放心,明日我会和师尊说清楚你的心意。”
师兄:“不……”
“我明天不会再缠着师尊求指点
了。”
师兄古怪的神色瞬间收了起来。
他笑得如沐春风,又伸手揉上我的头顶,甚至还放肆地拍了几下:“那就……多谢小师弟了。”
明日我又在天光乍破时来到崖底练剑。
只见师尊一身白衣,竟已候在一旁。
他见我来了,神色淡淡地开口:“继续。”
我心中又感动又愧疚:“承蒙师尊厚爱,但……”
“还师尊请指点我一二。”
我话还没说完,师兄凉飕飕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
转身一看,只见师兄正提着剑风尘仆仆地赶来,似乎怕来得晚了便遇不上师尊。
师尊面无表情:“可。”
然后寒光出鞘,毫不放水地打了师兄三百回合。
我看得眼睛发亮,又有些难过。
果然是我修为不够,不能这样酣畅淋漓地和师尊来一场精彩的对决。
师尊指点我时应该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吧。
师兄撑着剑勉力直起身,整个人摇摇y_u坠。
我见状赶紧冲过去扶了一把。
那人脚一软便倒在了我的怀里。
我被压得够呛,费力无比地试图稳住我俩的身形:“师兄你还好吧?”
对方一下子就气若游丝了起来:“师弟……我……”
“载谷少铭回去。”师尊面无表情地伸手召来山间一只白鹤,指尖轻点便把师兄御风送上了白鹤的背。
师兄应该是太感动了,脸都有些微红。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但白鹤一振翅便直破云霄而去,没给他什么时间。
我眨了眨眼,不禁兴奋起来:“师尊你记起师兄的名字了!”
师尊面如寒霜:“嗯。”
我满怀期待:“那……那师尊你记起我叫什么了吗?”
师尊露出思考的神色,随后闷哼一声身形微晃,竟吐出一口血来。
我紧张地扶住师尊,只见他脸色白了几分。
师尊垂眸,神色难明地看我:“我只记得……你是我很重要的人。”
我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心中一痛,识海中似乎有什么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令我生出些莫名的心悸。
我摇了摇头驱散那种感觉,张口:“那师尊你可要记好了,我叫……”
我叫什么?
为什么我忽然说不出口?
心脏仿佛被什么攥紧,我陷入了深深的茫然之中。
天色已完全亮了。
一旁深涧上高悬的瀑布水珠迸溅。
随着温度升高,那蒸腾的水汽逐渐变浓。
水雾氤氤氲氲间,一切都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了起来。
师尊直起身来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乌沉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一贯冷然的表情不再。
我听到他清冷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我:“你叫什么?”
有什么极为熟悉的东西呼之y_u出,一张口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头疼y_u裂。
忽的,晴空一道惊雷将我从那种神智混沌的状态拉了回来。
一从那种状态抽离,就仿佛是做了个噩梦一般……
梦里的内容快速
消散,眨眼间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我有些恍惚,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什么在练剑途中停了下来,疑惑地抬眼去看师尊,只见他一下子抿紧了唇抬头望天,眼底流露出几分忌惮。
我不懂师尊这种已大乘期的修士……
为何也会露出这种不甘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随着那道惊雷,崖底的雾也渐渐散了。
“练剑吧。”师尊叹了口气,又恢复了沉静无波的样子。
他抿着唇,缓缓抚过我掌中的木剑:“待基本功扎实了便带你去剑冢。”
拥有属于自己的剑……
这对于剑修来说自然意义非凡。
我立刻将刚才古怪的事抛之脑后,目光灼灼满是热切:“谢师尊。”
待一日练剑完毕,我回想着剑招一路往洞府门口走。
却在入口处遇到了似笑非笑,摆明了正在等着我的师兄。
我才惊觉自己昨日许下的承诺并未兑现,只得不无尴尬地打了招呼邀人进来。
剑修大多沉浸于修炼,心如止水不理外物,只求己身的道。
我这般和师兄解释。
他却呵呵笑了笑:“这就是你洞府如此破烂的原因?”
我恼羞成怒地想要奋起辩驳,却被师兄又快又准的一巴掌摁在头顶。
那点刚生出来的反抗精神被彻底拍灭。
我生着闷气,不大高兴地窝在床榻一旁,不想再理睬师兄。
我的洞府其实也没有那么破烂吧。
好歹有下脚的地方,有床榻可供休憩,有蒲团可供打坐,聚灵阵也时刻将洞内灵气浓度调整在最适宜的程度,这不是很好了吗?!
虽说除这些东西外再无别的了……
好像突然心虚。
师兄神色自若地挤过来和我并肩坐在床上,主动打开了话匣子:“师弟你觉得师尊这失忆得持续多久?”
我微微怔了一下,手指攥了攥衣角:“不清楚……但我觉得师尊这样,挺好的。”
师兄目光微闪:“怎么个好法?”
我有些犹豫,总觉得心底那些隐秘的小九九不该告诉旁人。
“师弟长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了。”师兄哀怨地又拍了我一巴掌,将我束得整齐的发冠揉得乱糟糟。
兔子急了好歹还咬人。
我恼怒地瞪了对方一眼,伸手去理散下来的头发:“我只是觉得……师尊比往日更容易亲近了。”
失忆前的师尊总是冷冰冰的,好像是块怎么也捂不化的千年寒冰。
从来没有什么……
能在那双寒潭般剔透淡漠的眼里留下痕迹。
我自幼失恃失怙,机缘巧合之下才得以寻到剑宗拜入师尊门下。
入门五载,见过师尊的次数却寥寥可数。
心底总是有失落的。
然而我从前渴望的那些拳拳关爱竟是在这些日子补了个齐,简直——
如梦境一般无所遗憾。
束发这种事本是童子做的,我自己怎么折腾都觉得不太对劲,便气鼓鼓地看着师兄。
师兄原本一直静静听着我讲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此刻见我瞪他,这人忽然笑了笑,不顾我的挣扎把我拉到他面前,赔罪般动作轻柔地替我理起了头发,又轻声问道:“那……师弟觉得我怎样?”
我被拽到他身前看不到他此刻是何表情,心底想着师兄好像对师尊有不同寻常的关注,我该不是刚刚一番话把师尊以前描绘的太寡情冷心……现在又描绘的太好,以至于让师兄有了些微妙的不快?
那么现在他问这个问题……就很引人深思了。
我犹豫了半晌不知如何开口,好在师兄理完头发后就放过了我:“算了,以前如何并不重要,对吗?”
我望进他浸着笑意的温柔眼眸,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现
在这样就很好。”师兄叹了口气,极为疲惫般缓缓合上眼,往后躺了下去。
我一时被他难得低落的神情怔住,觉得心底难受得很。
然后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
“师兄,麻烦回你自己洞府睡去。”我咬着牙推了推突然又开始耍无赖的这人,却怎么也不能把他弄下去。
这人忽然开始咳嗽,神色虚弱嘴唇惨白:“我为了和师尊过招,过度调用了灵力,还强行使出了尚未融会贯通的剑招。”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师兄继续满脸哀伤地说着:“本想着师弟你答应我不与师尊一同练剑,师尊多半会来看我,我便没有医治自己想求得师尊照料。谁料师弟你……现在夜里天寒霜重,我再御剑回去怕是又要……不过师弟你若是执意如此,那我便——”
“行了行了闭嘴!”我自知理亏,咬牙从纳物戒里掏出一套新的被褥给自己铺在地上。
师兄的表情僵硬了一瞬,浑身散发着“我以为你除了剑诀那纳物戒里什么都没有呢那套该死的被子哪儿来的”的气息,随后又开始作妖,神情凄婉地可以去山下的俗世间唱个苦情小曲:“寒气入骨,我好冷……”
我彻底无话可说,服软地爬上了床。
不过师兄好像没骗我,他四肢冰凉无比,似乎真是剑气未除的样子。
……不要问我为什么了解四肢的情况,你被人像只八爪鱼一样缠着也能清楚。
见我诧异的眼神,师兄苦笑了一下:“师弟是觉得我在骗你?”
我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本以为旁边有个人我会翻来覆去睡不着,谁知刚躺下没多久,我便隐约闻到一阵冷香,迅速沉入了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