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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朔六年,四月十二,大将军百里霂率军班师回朝,建墨城四门齐开,文武百官迎出城外十里,恭迎这支凯旋之师。

百里霂骑在马上,看着左右的文臣武将,大多都有些眼生,他本就很少把人放在眼里,这些年又新换了一批官吏,所以更加地生疏了。直到旗仗入了建墨城nei,两侧才多了些眼熟的老臣,他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看到高大显眼的鹅黄色大辇,不由得愣了愣。

抢先迎上来的是梁知秋,他一身紫色官袍,显然已位居三品,对着百里霂堆出了满脸的笑意,谦恭地说道:“卑职恭贺大将军凯旋而归,皇上今日一早就移了圣驾在此等候,这份尊荣可真是前所未有,也只有大将军才担得起。”

百里霂低声道:“皇上也来了么?”

梁知秋见他不动,略有些诧异,却还是笑着上前伸出胳膊来:“皇上就在前面,大将军请随卑职来。”

百里霂看他竟要来搀自己下马,倒是好笑,一甩缰绳,利落地跃下马来:“请梁大人带路吧。”

前来围观的蜂拥人群早已被禁军拦在了道路两侧,可熙攘的百姓们却仍时不时推搡着试图钻出来看仔细些,等百里霂下马之后,人声则更加鼎沸,整条长街都是叫嚷声。

“那就是北伐的大将军么?”

“听说蛮子听了他的名字就会吓得望风而逃,可是真的么?”

“奇怪,不是说这大将军身长九尺,虎背熊yao么,怎的还没我壮实。”

“看他的那匹马,好漂亮的马**”

司礼的太监们气急败坏地尖声喝止着:“肃静,都肃静,当心惊了圣驾!”

走到鹅黄大辇前大约五十步的时候,道路两侧已拉起了浓紫的布障,将那些好奇的视线通通隔开,两旁都是垂首的近臣,百里霂顿了顿,方走上前去,屈膝点地:“臣百里霂叩见皇上。”

“百里将军请起。”这已是不同于几年前略带稚neng的少年嗓音,修长挺拔的身影缓缓走下御辇。

百里霂抬眼一看,却见这年轻的皇帝容貌间依然秀丽,只是眼神里已多了睥睨天下的气势,让人难以直视。

皇帝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叹道:“我大炎何其有幸,能得将军一人,平北疆百年之患。听闻将军率军杀敌无数,俘获万余人,在北凉王地铸碑祭天,这等盖世之功,朕该如何奖赏将军才好。”

“臣**”百里霂低声道,“只是为皇上分忧罢了。”

皇帝轻轻笑了:“朕已在泰安宫设下宴席,请将军与朕同辇入宫。”

百里霂后退一步:“不敢,臣骑马跟在御驾

之后就好。”

“将军不要推辞了。”皇帝温和地说着,执意将他拉上了御辇去。

所幸御辇十分宽敞,却也并不至于奢华,只在帷幕四角各缀着指头大小的明珠,车前的侍从驱赶着八匹骏马,一路飞驰,掠过了四周百姓的高呼声,直向皇宫奔去。

百里霂与皇帝对面坐着,一时沉默得有些出奇,偶然间,两人的视线相对,都是寒凉锋利,交错时彼此都是一怔。

还是皇帝先笑了笑:“此处不比方才百官眼前,将军不必拘束,我们不妨闲聊片刻。”他顿了顿,“年前听岳大人说,将军在战场上受了伤,似乎颇重,如今可好些了么?”

百里霂轻轻点头:“已不碍事了,沙场征战,受点伤本来就是稀松平常之事。”他一面答,一面偏过眼去看窗外,这个年轻的皇帝身上丝毫不见登基时无助的单薄模样,像是褪去了稚羽的雄鹰,即使温言谈笑,也仍然散发着无形的迫人气势。

这一点,和他的父亲实在是不相像,他暗自想着,眯起眼睛,看着前方灯火通明的辉煌皇城,已徐徐打开了大门。

这一场宴席并不浩大,由上首算起到末席也不过二十人,百里霂解了剑坐在皇帝右下首,听着殿nei的华贵宫乐微有些恍神,面前的酒尊是由一整块羊脂玉雕琢而成,触手温润,甚至还有些暖意。然而对着这样的杯盏和琥珀似的醇厚酒ye,他却意兴阑珊,这些在他心中,似乎还比不上塞北的露天长席,粗陶碗,土烧酒。

酒过三巡,太傅韩昌黎向百里霂敬完酒,忽而指着殿中的歌舞笑了两声:“皇上因念大将军xi_ng格爽直,恐怕不爱凡俗的轻歌曼舞,所以特命这群舞姬排了一支剑舞,大将军看这起伏之间,是否有些男儿征战沙场的豪情?”

百里霂冷冷一笑:“征战沙场,但凡拔剑,必然有人血溅当场,如今这大殿之中,金碧辉煌一派祥和,何必要去与那不祥之事相提并论。”

韩慕黎也并没露出被冒犯的神色,点头轻笑:“大将军说得有道理,是在下失言。”

此时,一旁的随侍已上前撤了残羹,换上新蒸的鲜neng鲥鱼,春时的鲥鱼并算不得上最好,但其香绝味美,远非其他河鲜可比。然而百里霂也只是浅尝了一番,随即站起身,向上座一躬:“臣一路车马,略_gan劳顿,请恕臣先行告辞了。”

皇帝温和道:“将军既然累了,不如在宫中歇息一晚,流香馆中的温泉对骨损外伤有些疗效,晚些为将军在殿后备一间卧_F_便是。明日一早宫中宣诏,也不会误了时辰,岂不省事。”

百里霂执意摇头,留下一句告退便起身离去了。

梁知秋从座位上半站起身,看着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忍不住道:“早知道这位将军xi_ng格傲慢,却不知竟傲慢至此,连这等尊荣都敢推拒。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有这赫赫的战功撑yao。”

他声音不大,但坐在左右的几名臣子似乎都忍得久了,纷纷附和起来,然而上座一直寡言的皇帝却只是饮完杯中残酒,神色如常地对着那边的聒噪喝了一句:“闭zhui。”

第二日的瑞安宫长阶上,站了一些因品职不够不得入殿的臣工,聚拢着正窃窃私语,偶尔听见几句殿中的宣诏之声,纷纷竖起了耳朵。

“这个,好像有谁被赐封归德将军了,哎,那个赏银十万又

是谁?”一个多zhui的官吏一面听一面拉着同僚问。

同僚不耐烦地扯开他的手,向殿门前走了几步,忽然殿门一开,从nei走出的却是兵部尚书曹临,身后紧紧跟着的是尚书令李袁,两人都是满脸的不快,低声道:“这还得了。”

“两位大人,今日的封赏已经宣完了么?”

发问的这名官吏平日常巴结曹临,所以曹临对他也并没有十分不耐,点头道:“不错。”

这人忙压低了嗓子问道:“不知那姓百里的得到了何等的加封A?”

曹临一听这话,冷哼一声,不屑作答。

倒是尚书令走了上来,从牙_geng里蹦出三个字:“安阳侯。”

“什么?”其他人一听这话,忙围了过来,“这当真是封侯了么?”

那个多zhui的又忍不住道:“说来,我朝开国不就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握兵权者不得封侯么?难道皇上要收了大将军的兵权,让他像其他老将军那样在都城安享下半辈子?”

“封侯,不收兵权。”曹临低声说完这几个字,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当真是殊荣莫大,将来朝中谁还敢向他说一个不字,这样不顾祖制,也不怕**也不怕养出祸患来!”

“曹大人慎言,如今可不比往昔了。”有人劝道。

“我怕什么,我们虽同属兵部,但那小子何曾把我放在眼里!”曹临越说越怒,终究是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边几个人还没来得及交谈什么,便听得大殿门重重打开,一群文官武将们众星拱月般围着百里霂走了出来,就连他身后几个才晋封的尹翟等人也被交口称赞是英雄年少,俊杰不凡。几名殿外的绿衫官吏忙互相使了眼色,抢上来道:“恭喜将军**哦不,恭喜侯爷,贺喜侯爷。”

建墨,四月二十三,这日正是芒种,晨间刚过便下了一场雨,空气中略有些泥土的ch_ao*气息。城东的将军府已改作了安阳侯府,大门新漆过,门前街道ch_ao*的青石板上净是零落的脚印,可见早上又是来了一批人。

相比起熙熙攘攘的前厅,后园则是安静许多,百里霂扶着渐显老态的M_亲在轩廊间散步,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你这次回来,家中着实热闹,”叶氏说着,有些笑意,“听说门外新换的黄铜门槛,都快被踩塌了。”

“他们忙他们的,我只在这里陪娘说话。”百里霂淡淡答道。

“他们说,你这次立下的军功,连史官都记下了,说是能流传百年的,但我一点也不在乎,”叶氏停下脚步,拄着杖抬起头,低声叹了口气,“只要我的儿子平安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百里霂向她笑了笑:“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么。”

叶氏轻轻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又道:“这些年,每每逢年过节,百里家那边都会有人来看我,送些时下的节礼**”

百里霂听到这,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怎么,他们还有脸来这里么?当年把你赶出门的时候,那兄弟俩可没这么知礼吧。”

“你知道,我虽然出生卑微,可也是有些气xi_ng的,所以这些年,从未出来见过他们。但有件事,在心里总是个疙瘩,”叶氏望着儿子的下巴,很是无奈,“你这些年总是孤身一人,我若是有天撒手去了,你要一个人孤独终老么?总该找个人守着,男nv也就不拘了,再不济,有兄弟照应也是好的**”

百里霂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神色一顿,开口道:“娘的意思,该不会是要我回百里家与他们认祖归宗吧?”

叶氏重重叹了口气,道:“说什么认祖归宗,你的名字又不曾从百里家族谱上划去过,况且,每逢祭祀那边宗祠里都给你留了上位**”她看出百里霂脸上不屑的神情,又道,“我知道这一切只是因为你的名声,他百里家祖上从未出过三品以上的官位,更不要说封侯拜相之人,自然是要千方百计的哄你回去。”

“我可没忘当年在他们家,左一个庶子,

右一个小杂种地乱骂,”百里霂冷笑,“现在为了些虚名小利就倒贴上来,自抽耳光,这样的人,怎配和我一个祖宗!”

“你A,”叶氏似乎是无奈至极,反而笑了,“听说你为了百里家老二的儿子,得罪了尚书令,可见你心中对百里家也不是毫无牵挂吧?你从小就是这样,zhui上又狠又硬,心地却软。”

百里霂蓦然听见M_亲说他心地软,一怔之下不由大笑。

见他笑了,叶氏也放松了脸色,闲闲道:“好了,不说这个了,这几天你军中来了好些孩子看我,怎么不见前些年那个姓曲的小将军?”

“曲舜么?”百里霂顿了顿,又微微笑道,“他前些时候告了假,这两日刚回来,还要领旨谢恩许多琐事,娘要是想见他,过两日我派人去请他来。”

“不要耽搁了人家正经事,由他忙吧,”叶氏笑了笑,忽然有些嗔怪地说,“你是不是封了个侯爷,就目中无人得罪了睿国公家?自你回来,那个岳公子可好久没来看我了。”

百里霂挑起眉毛:“他A,说不定,也有正事要忙吧。”

岳宁此时正在建墨最繁华的颐籣坊,和几个朋友喝了新进的西域葡萄酒,面色微醺地走出酒楼来,冷不防就听到一人在身后叫着:“岳小公爷留步。”

回头看时,却觉得来人眼生得很,仔细想了想,才从脑中模糊地搜出这个人的名字,似乎是叫林奎。而林奎已满脸欣喜地抢上前来,一把拉住了他的_yi袖:“没想到竟在这里与岳小公爷偶遇,当真是巧极。”

岳宁不耐烦地抽回袖子,但恍惚记得此人跟百里霂是相识,所以勉强抬起眼皮向他道:“林大人。”

“不敢不敢,小公爷叫我林奎就好。”林奎见这个平日总爱用鼻孔瞧人的傲慢小公爷竟搭理了自己,更是心花怒放,凑上前去道,“小公爷可是要沿湖去大街上,卑职正好顺路,不如陪小公爷走走?”

岳宁原本已微微皱起眉来,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偏头道:“林大人请。”

林奎一路点头哈yao地应和着,满口寒暄,不由得让岳宁更加没了耐xi_ng,索xi_ng径直问道:“林大人和百里大将军,似乎是故交?”

林奎一听到这个,立刻来了j神,yao都直了些:“那是当然,我跟百里霂当年可是穿一条ku子的交情,他每次闯了祸都是躲我家后院子里,跟他哥哥打架打不过也是我去帮他抡黑棍**你可不知道他二哥打人多凶,不过到后来,也就只有挨打的份了。”

岳宁听着这话,想着百里霂的脸,不由得嗤笑出声:“他还有什么往事,都说给我听听。”

“怎么,岳小公爷竟不知道**”林奎想了想,忽然道,“是了,听说睿国公十年前才举家搬迁到都城,难怪岳小公爷没听过百里霂那小子当年的名声。”

“哦?”岳宁学着他的口气,“那小子有什么不得了的名声?”

“这可不知要说几天几夜了,东市颐籣坊这里老些的街坊邻居,谁不知道他,三天两头地闹些事出来,说起件有名的,还是我们都在禁军里当职的时候**”林奎仰天想了想,“我记得那时好像十五岁左右,第一次让我们去巡街,就在这附近,骑着两匹马,来来回回地走。”

“那皮甲又大又热,tao着别提多傻了,百里霂和我一面骂一面巡街,直到中

午,忽然,就前面那座桥那里,就叫嚷起来了,”林奎一面说一面指着绕坊而过的小河上的那座拱桥,“我们以为有人打架,忙拨马过去看,谁知桥对面忽然跑来一个男人,年纪轻轻的,脸皮雪白,眉眼又生得俊,我正说难不成是个戏子,谁知果然是戏子,还是上都护家的戏子。”

岳宁见他絮絮叨叨的说得全都不切重点,不由得催促道:“然后呢?”

“他后面闹哄哄地追着一群家丁,喝,跟唱戏似的,跑得头发都散了,刚过了桥,一眼看见我们,然后不知发什么疯,噗通一下跪在百里霂马前,求百里霂救他。”林奎至今说起,都是一副见了鬼的神色,“那边家丁已经报了名头说是上都护府nei的戏子偷逃,我们怎么管得起这种闲事,就是要管,也是把那戏子捆起来,送到都护府上去,是不是?”

“谁知那百里霂怎么就跟那戏子看对眼了,那时候还不知道他喜欢男人呢,就看他把那小戏子一把拉上马,说上都护又怎么样,这人归他了。”林奎呲着牙,一面回忆一面叹气,“我以为他中邪了,旁边卖瓷器的捏泥人的卖古董字画的小贩们全围过来了,行人更多,把桥面上堵得水xie不通,看他抢人。”

岳宁听得满脸莫名又哭笑不得,示意他说下去。

“家丁们当然不依,上来就抢,我赶紧说百里霂你别闹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跟我们没关系嘛。谁知他_geng本就没听见我的话,一把就把yao刀拔出来了,我们要不是巡街,_geng本不能带明刀出来,谁知他竟用在这个上面,还挑着下巴问那些人,谁先上来。”林奎摇头说着,又_gan叹,“你可不知道他当时样子多狠,那些家丁也是怂货,一个都没敢上来,丢下两句恐吓就跑了。”

岳宁听他说到这没了下文,又问道:“那戏子呢?”

“戏子?”林奎有些莫名,仔细回忆了一番,“大概被他送走了,谁知道呢。”

初夏的湖面在午后隐隐有些蒸腾的水汽,百里霂懒散地靠在湖心亭子里假寐,只听身后脚步响,便睁开眼睛,口气里是浅浅的笑意:“我以为你看完我M_亲,就要回去了。”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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