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朔二年,四月初八。
依照往常,这是最适宜放
牧的季节,春草neng绿,常常有北凉的牧人将羊群赶到灵州城下吃草,而灵州的戍军也从不加以驱赶。这是一年中少有的平安时节,在北凉人有足够的_yi食时,大多都愿意守在自家的帐篷边,看着姑娘和少年们载歌载舞。
可是今年,灵州城外的青草依旧繁茂翠绿,淡紫的野花漫山遍野地开着,北凉的牧民却没有一个出现在离灵州二十里nei的地方。谁都知道,一场在劫难逃的交战即将拉开序幕。
“这次从王帐出发的五万骑兵只是前锋,大都是哲尔古那边三位大汗王家派出的人马,听说随行的很可能还有一支鬼影轻骑,”白凡低声道,“克什库仑那边似乎也要出兵与他们汇He,而汇He之地应该就是苍羽原。”
百里霂点了点头,转向其他人:“这次北凉春季发兵,你们怎么看?”
曲舜拧起眉头:“若论他们发兵的季节,还有出兵的速度,都不是最奇的,奇就奇在这些明争暗斗的大汗王们在乞颜生前都是一盘散沙,怎么在他死后倒同仇敌忾起来了。”
“曲将军说得是,这些年北凉之患愈来愈小,一方面是将军治军有方,威慑北疆,另一方面也是他们自己窝里斗得太狠,否则去年也不至于要来向我们借兵平息nei乱。”尹翟这时刚刚从函州剿匪归来,又升了两级,百里霂议事时也不忘叫上他,他虽然一开始不善言辞,但渐渐地也会说些自己的看法。这时刚说完,又迟疑了一下,“除非,除非有什么人能将他们统统捏在手心里乖乖听从号令**”
他还没说完,就被宋安大嗓门打断:“我在这灵州守了二十多年,可从没听说过北凉还有这样的能人,除非是两百年前的扎纳大汗又活过来了,不然我看没人有这本事。”
曲舜摇头:“宋副尉,方才斥候的消息你没听清么,这次向灵州进发的军队,举着的不是自家汗王的大旗,而是苍狼旗,北凉王那古斯家的旗麾。”
“什么?”宋安大惊失色,“这些大汗王是真的愿受那个新的北凉王差遣么?那个新大汗究竟是什么人?”
灵州城,北城门。
这夜是曲舜当值,夜shen时坐在孤高的角楼上,瞭望着近处城墙上点点火把的光亮,闻着晚风里清淡的泥土气息,眼皮就不免渐渐沉重起来。
“将军,这是今年新入伍的士卒,叫曲舜,他在大柳营的这些日子做事谨慎心细,属下特意带他来补上那名亲兵的空缺。”
曲舜听着这些话时头一直没敢抬,小心地看着面前一小块地面,早就听说这位百里将军战功显赫,治军严厉,单是看着地面上他的yin影,就能_gan受到巨大的压迫_gan,让他不得不屏住呼xi,连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一会,才听见那个年轻的将军笑了一声:“你多大了?”
“十,十七。”他慌忙结结巴巴地应道。
“嗯,”那个声音继续说,“T作亲兵之后,要做什么你知道么?”
曲舜紧张得声音有些发颤,脑海里飞快地回想着原先白凡教给他的话:“属下应当照顾好将军起居,跟随将军上阵杀敌,护卫将军安全,还有,还有**”
“没有那么复杂,你只要记住一句话就行了,”将军笑了笑,“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永远也不要违逆我的命令。”
“**属下记住了。”
辗转沙场从来都不是轻松
的营生,有时虽然不会危及xi_ng命,但在初冬的野外露营,也实在是冻得够呛,空旷的平原里没有骑兵来袭的征兆,士卒们和_yi挤在一起,在睡梦里依然瑟瑟发抖。曲舜努力地裹紧了_yi襟,但是甲片上的寒气一丝丝地往骨头缝里钻,连做梦都梦到自己掉进了冰窟窿里,半睡半醒间还能听见牙齿打颤的声音。恍惚间,有一gu力量把他从冰窟窿里托了起来,暖意也渐渐地回到了周遭,像是浮在软绵绵的云层里。醒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身上正覆着一袭黑色的大氅,而将军的_yi袍外只披着甲胄,正低头看他。
迷蒙的睡意顷刻间一扫而空,他一骨碌坐了起来:“将,将军,我**”
将军漆黑的眼里渗出一丝笑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慢慢俯下身,在曲舜的唇角上落下一个吻。
“将军**”他从唇齿间喃喃吐出这两个字,恍然地醒了过来。
原先的晚风早已停了,四周像是凝滞住了一般,yao间的剑柄上*漉漉的,起了一层水汽。一开始清晰可见的火把光亮也模糊不清,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起雾了。
曲舜站在角楼外的木台上,皱眉望着黑夜里这浓浓的雾气,虽然现在一片宁静,但是这些年行军的经验所给他的直觉,让他心头隐隐不安。他慢慢下了木阶,拿着火把,走上了城楼,值夜的校尉看见他,立刻行了个军礼:“曲将军。”
曲舜冲他点了点头:“今晚有什么异常没有?”
“除了这场大雾来的古怪,倒没什么其他动静。”校尉道。
“嗯,”曲舜道,“让兄弟们都警醒些。”
他说完,便向城头上走去,拍了拍瞭望的几名士卒的肩膀,与他们随意交谈两句,去去困意。正说了一会话,黑夜里忽然传来几声闷闷的声响,像是*的木料击在石头上的声音。 “嘎达嘎达”有节奏地响着,但这声响又不太真切。
“什么声音!”
城头上的火把立刻一个接一个地点了起来,但是雾气太过厚重,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曲舜转身喝道:“T一队弓箭手来!”
一队弓弩营正在城下值夜,很快地登上了城墙,一字排开,抽箭搭弦,只等着曲舜的号令。曲舜略有些犹豫,踌躇着要不要派人去知会将军,一时那声响又从厚重雾气里传了出来,他当即举起手臂,喝令:“放箭!”
一百支箭同时sh_e了出去,黑夜里没有任何响动,一切都像是沉寂了下去。
“曲将军**”校尉向他走近了两步,正要说话。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巨大的野兽猛地撞在了城墙上,将这座以坚固著称的城墙都撞得晃动了一下。
曲舜刷地白了脸色,看向大雾弥漫的城下,突然回身:“快去,禀报大将军。”一面说,一面抓过身旁的一支火把,远远地掷了下去。
火光破开了浓重的黑雾,却又很快地消弭,但是在火把落地的一瞬间,曲舜还是看见了城下的东西,这是不同于以往的敌人,没有骑兵和战马,只有一大片*的yin影,像是大车。
“那是**抛车?”
校尉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半天也没收回目光:“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抛车。”
曲舜一时间拿不准这外面的敌人究竟是什么人,与北凉交战这些年来,他们从来是骑兵最盛,就算偶尔学中原人造些连弩撞木,也绝做不出这么大的机械来。
就在这时,又是接连的几声巨响,巨大的石块砸在城门最薄弱的梁上,顷刻就塌下了一大块墙头。
“曲将军!”校尉惨白着脸又叫了一声,“这样由他们砸下去,半边墙都要塌了。”
曲舜猛然回过神来:“取火,sh_e箭。”
“不行,火箭威力太小,”苏漓不知何时气喘吁吁地爬上城墙,连忙道,“现在雾大*气又重,听说方才那一轮箭sh_e下去连声惨叫也没有,他们必然是带了牛皮铁盾之nei掩护。”
曲舜一
时语塞,询问般看向他。
苏漓趴在墙头又向下看了一眼,皱眉道:“现在事情紧急,只能搬些石头上来,以牙还牙地砸下去,要是能把他们的抛车砸断就好了。”
曲舜连连点头:“依苏主簿说的,搬些石头来。”
校尉忙应着,领了一队人下去,不一会就运来了石块和几架中型的抛石机,尽数抛下城去,也听得下面传来击中的闷响,然而那巨石仍是不停地砸了过来。
“不成不成,这些石头太小,而且隔着雾难以瞄准那些抛车的位置,”苏漓喃喃道,“奇怪,敌军怎的就料到今晚有大雾。”
曲舜并没有回应他的话,径直系紧战甲,拿了剑就要下城楼:“点一千人,随我出城迎敌。”
“曲将军,如今不知道城外有多少敌人,贸然前去,岂不是送死?”
“既然有这大雾掩护,我们也只能冲到近前才能看清敌人,难道要在这里等他们把城墙砸塌吗!”曲舜说着,有些急躁地向城下看了一眼,抬脚向台阶走去,却听得城下有人嗓门极大地吼着。
“让开!都让开!”
领头爬上来的是尹翟,火光映在他脸上,清楚地看见他出了一头的汗:“曲将军,往旁边让一让。”
曲舜愣了愣,却也没多问,立刻向一旁让了开去。
他身后浩浩**跟了几十个魁梧的士卒,He力抬着一个巨大黑沉的柱子,慢慢地向城头走来。
“这是什么东西?”守城校尉被这个大家伙吓了一跳。
尹翟一面喘气一面答道:“铁撞木。”
紧接在他们身后,百里霂也上了城楼,他看了看不远处被砸得狼籍一片的城头,不悦地皱了皱眉,向曲舜问道:“看清楚下面是什么了吗?”
曲舜忙答道:“方才掷了一支火把,借着光看下面好像是一架抛车。”
“一架抛车?”百里霂重复了一遍,转向身后,“拿十支火把来。”
巡城的队伍里多的是火把,很快的,几名亲兵执着燃着的火把送了过来,百里霂并不接,指了指几个方向:“向那里,一个一个地扔下去。”
明亮的火光如同流星般一颗颗滑落,照出下面一片漆黑的草原的雏形,那大得骇人的抛车再一次显现了出来,竟然不止一架,而是四架,半月形环绕着,目标无疑都是城门。在这样强大的攻势下,再投下几枚巨石,恐怕连城门的框架也要塌了。
“没有人**”百里霂低声道。
苏漓立刻接道:“那车四周黑乎乎一片像是个棚子,也许是人躲在下面*纵,他们与弓弩手不同,城门不会跑,所以不需要再瞄准。”他回头看了看百里霂,“那棚子上蒙的多半是生牛皮,所以方才连箭也穿不透,四面固定,以绳索为脊,这样即使石块落上去,也会被弹开,不能伤到下面的士卒。”
尹翟一听,忙道:“弓箭穿不透,可以用投矛,以我们营里步卒的臂力,一记可以穿透五层牛皮!”
百里霂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还不快T他们来。”
“是,是。”他mo了mo后颈,连声答应着向城下奔去。
百里霂这才转过身,低声道:“城门上这个机括可有好多年没用过了,希望它的木梁不要腐朽了才好,把它放下来。”
曲舜在灵
州城戍守七年来从来不知道城门上还有个机括,眼见那巨大的吊索吱呀呀地放了下来,不由得问道:“将军,这是什么?”
他这询问中带着小心和懵懂,与当年初入伍时一样,经常对着各式军械阵法茫然失措,只能小心翼翼地问:“将军,这是什么?”
而百里霂也一如当初一般耐心解答道:“这个机括是当年封大将军命人修筑的,我原以为只是个空架子,北凉骑兵机动xi_ng如此之强,等到这样大一个东西扔过去,他们早就跑得不知踪影了,如何用的着。”他低低叹了口气,“如今看来,是我肤浅了。”
说话间,那巨大的铁撞木已经装进了吊索,几十名士卒一起拉动绳索,楠木支梁咯吱咯吱地响动了起来,铁柱的一头慢慢滑出了城墙外。
随着撞木的重力与众人的拉力逐渐加大,绳索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白凡低声道:“太重了,这绳索恐怕吃不住。”
百里霂面色漠然,低声道:“继续。”
老旧的机括转动的声音格外刺耳,慢悠悠地划动着每个人的鼓膜,突然城下轰隆一声又砸来一块大石,正击在门梁上,一时间晃得拉绳的士卒有些不稳,手中一滑,那沉重的巨物猛然悠出城去。就在此时,百里霂突然抽出佩剑,斩断了绳索,巨大的铁撞木划破重重大雾,带起一片风声,远远地抛了下去,沉闷的夜色里传来铿然的木料断裂的响动。
“他们的车杆断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句。
不需要再掷出火把,光凭方才铁撞木飞出的方向就能大约推断出,断了的正是对着城门的最大的那辆抛车。尹翟带了一支百人队聚集在城墙上,在断裂声后,立刻询问般地看向百里霂:“将军?”
百里霂点了点下颌,重新看向雾气笼yinJ的城下。
尹翟会意,举起胳臂,随着他的令下,烽火营的步卒们奋力向着他所指的方向投下长矛,城下传来了隐约的痛呼声。接连的巨石攻势终于停了下来,黑暗中沉寂了片刻,又响起了那有节奏的木轱辘滚过地面的声响。
“将军,他们在撤退,要不要带一队人马追上去!”白凡立刻问道。
百里霂摇头:“他们既是有备而来,必然设有埋伏,”他转过身,“况且这次他们所来的目的,大约不是真的攻城,只是示以威慑。”
其他人都怔怔地等着他说下去,他却挥了挥手:“下去再说。”
城东,议事厅。
等到各营校尉都汇集到此时,大雾才渐渐淡去了些,天色微微透出一些白。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宋安急躁地说道:“这几日敌人两次突袭都是出人意表,一击即退,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曲舜几乎yi_ye未睡,眼睛下面有一片薄薄的yin影,此时强打着j神:“他们这是动*我们的军心,消耗我军士气。”
“将军!”宋安拍了拍x_io_ng甲,“我们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还是尽早出兵还击为好。”
“还击?你真的知道这次的敌人是什么人么?”
宋安怔怔地看着他。
苏漓在一旁cazhui道:“你们瞧见那抛车没有,他们从头至尾无人出来安放巨石,这就说明放置巨石的机括也置在下面,这样的东西就连我们的军械司也不一定能造得出,更何况是北凉人。”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意味shen长地看向百里霂,“除非是西域诸国这次也ca进了一脚。”
白凡立刻道:“说起来,我们上次派去跟踪讫诃罗耶人的斥候至今都没有消息,也不知那位苏哈和北凉人缔盟了没有。”
“那抛车确实像是讫诃罗耶工匠的技艺,”百里霂开口道,“但我想不出他们背弃与大炎长久的友盟,转而投靠北凉的动机。”
他环视了屋nei众人一圈:“还有一点,你们不觉得奇怪么?这样突然的大雾,敌人为何像是事先知道一般,早早地布置了抛车。”
他重新垂了眼睑,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这个
北凉已经在他们那位新大汗手中变得让我琢磨不透了。”
“将军——”一名亲兵忽然入营,手里捧着一只斥候常用来传信的灰羽信鸽,“这是方才飞来的,但是**”
百里霂皱眉看向这个眉宇间还有些稚气的小卒,不耐地道:“但是什么,传信时不要吞吞吐吐的。”
士卒吓得慌忙低下头去,双手递上一个小卷:“这只鸽子足上缚的不是我们惯常用的粗布或者羊皮,好像是**丝绸。”
百里霂搓开了那个小卷,果然是一乍宽的一条素缎,他对着上面的两行字怔了怔:“这的确不是斥候的东西。”
“将军,”曲舜疑惑地看着他的脸色,“是什么人做的?是不是我们的斥候被擒住了。”
百里霂将那小片轻薄的布料拍到案上:“讫诃罗耶的苏哈,他果然还没走。”说着便起身披了大氅,向外走去。
散去雾的清晨,像是水洗一般,没有了平日的干燥,连风也*润起来。逐日载着百里霂一路沿着兵道出行,还没出西侧城门,便听得缥缈的乐声随着风缓缓送来。那是笛声,却不似寻常竹笛那般轻快悠扬,隐隐带着异域feng情,尾音妖娆,像蛇一般在耳畔萦绕不去。
蹄铁敲打在青石路面上的脆响搅散了这缠绵的乐音,那笛声缓了缓,便也停了。
城外是四只骆驼,领头的白骆驼毛色华贵,坐在上面的人一袭雪貂大氅,脖颈间缠着雪狐的皮毛,愈加衬得肤色莹白如玉,他抿着唇,手中执着一支银色的长笛:“大将军竟然独自前来。”
百里霂冷冷地回以一笑:“苏哈大人。”
“苏哈?”他勾起唇角笑了,“我原以为你还是会叫我伊尔。”不知怎的,那话音里并没有笑意,说完便对着身后打了个手势。
骆驼后的一名仆从走了出来,对着百里霂行了一礼,随即推出一个反绑着双手的人来,那人跌跌撞撞地奔到百里霂马前,狼狈地叫了一声:“将军。”
百里霂认得这是自己派出的一名斥候,微一点头,向那边道:“这是什么意思。”
伊尔还是漫不经心地笑着,曲起指抵着下颌:“这是我从北凉大营里带出来送还给将军的,怎么将军倒是不太高兴?”
“送还给我,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向将军表示我的善意,”伊尔墨蓝的眼眸直看向他,“将军似乎对我们有些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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