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裹在北风中的马蹄声逐渐迫近,越发清晰,不多时,五匹坐骑冲上坡顶,骑手头戴厚重皮帽,乍一看似脖子上顶着颗硕大脑袋,人人手中一柄出鞘弯刀,锋利霜刃在月色下闪过一泓寒芒,正是渤耶部族装扮。
这几人显是前来探路,到了坡顶便不再前行,骑了马四处查看,当中一人取出弓箭,将点然的几支箭矢sh_e入林中。
「咄」的几声,箭头钉在树干、地上,尾羽燃起的巴掌大火焰影影绰绰照出林中乱石、枯枝。
怀风缩在树后,x_io_ng中擂鼓一般暗道侥幸,幸得这林子够大,埋伏时人马尽往深处藏匿,渤耶人自制的弓箭sh_e程又远不及镇北军中装备的sh_e日弓,不然这几千人马非露馅不可。
他兴奋紧张间看向一旁,只见兄长一脸平静无波,呼吸也不见快了分毫,倒真似久经战阵般沉得住气。
过了顿饭功夫,那几个渤耶探子查看完毕,显是让眼前这荒山旷野蒙了过去,留下三人在此等候,另两人飞驰回来路报信。片刻后,引了大队人马上来。
三五骑并列一排,五千人马长蛇般转瞬即至,当先一人身形高大肥硕,座下骏马疾风似掠过坡顶冲向熙朝境内,族中子弟尾随其后,一时只听见轰隆隆马蹄之声。
北燕境内各部族皆是天生的骑手,五千人马顷刻间已有一半越过坡顶,便在这时,怀风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冷喝:「杀!」
明明调门不高,吼声亦不算大,只一个字,却偏偏夹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清清楚楚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霎时,埋伏已久的士兵从两侧林中冲出,嘶吼着策马杀进渤耶马队之中,将长蛇一斩为二,双方厮杀在一处。
从天而降的伏兵显然出乎渤耶
人预料,队伍登时大乱,已冲进熙朝境内的前队开始掉转马头迎敌。这野狼坡是他们回家之路,一旦被截,十有八九便是身死异乡的下场,因恐惧而生出的破釜沉舟之心令渤耶部众杀红了眼,弯刀挥舞,状若癫狂。
野狼坡最宽处不过十来丈,万余人马混战成一团,自坡顶向两侧弥散,将南北蜿蜒伸展的坡道挤了个满满当当。最后冲出林子的近千兵士连脚也插不进去,只得奉命燃起火把为袍泽照亮,有箭法好的便借火焰点燃羽箭,sh_e向渤耶零星奔逃的散骑游勇。
怀风骑着自己的乌云盖雪在乱军中穿梭,因他膂力小,所用刀身又狭长,便绝不与敌硬拼,仗着身形灵动,只瞅准空隙挥刀刺向敌人要害,刀刀见血,绝无落空,泥鳅般滑溜。
怀舟正与之截然相反,大开大合间手起刀落,太玄经灌注刀身,一刀下去,敌兵已身首异处。
刀来箭往中鲜血四溅断肢横飞,伤者一旦落马又立刻被密集的马群踩成烂泥,几无生路。
渤耶失了先机,短短一个时辰已死伤过半,仅头尾各剩千余人尚自苦苦支撑。眼见突围无望,被困在熙朝境内的渤耶首领吹起牛角号,呜呜长鸣悲壮凄凉,声传数里,抵达野狼坡彼方,另一侧部众听出其中深意,不再恋战,策马向燕国草原深处逃离,只求保全这仅剩的千余男丁,不致令一族断绝。
一场恶战,渤耶三千子弟葬身此地,镇北军兵士虽也有死伤,却不足千人,可谓大获全胜,军中上下脸上皆露出喜悦得色。
怀舟立马坡顶,向亲兵问道:「陈副将呢?」
「末将在。」
四十来岁的黑壮汉子陈英听见召唤,打马过来,语气甚是恭敬。
看着不远处仍在突围的渤耶人马,怀舟下令:「你率三千人马围歼境内残部,伤兵一并留下,余下兵士同我去追败逃之人。」
经此一战,陈英已知这位年轻世子绝非绣花枕头,哪敢有何异议,当即领命。
怀风在方才交战时直打出里许外,这时趟着一地死尸回来,听见怀舟下令,忙道:「哥哥,我跟你一起去。」
激战许久,怀风累出一身大汗,几绺头发自盔中散落出来黏在颊边,鸦翅般,鼻尖上几点猩红,是溅上的敌血,样子虽狼狈些,一双眼却亮晶晶不见疲惫。
怀舟不置可否,只将手一挥,点了几名校尉带兵,自己先行纵马往北燕境内驰去,怀风此时已有些晓得了兄长xi_ng子,也不恼,打马尾随,一众人往草原深处追去。
怀舟一早在渤耶退路上埋下伏兵,只等两面夹击便可轻松获胜,因此虽距敌寇只得里许,却一路追得不紧不慢,从容等那些残兵剩勇自投罗网。如此追了小半个时辰,已依稀可见那片渤耶必经的芦苇荡。
因被流经此处的那曲河水滋养,苇荡甚大,一丛丛芦苇高大茂密,虽已被秋风吹得枯黄,却仍有半人多高,荡里的水泽进入旱季后一早半干,正是伏击的好地方。
转瞬间,渤耶人马已淌过还剩尺深的那曲河水,逼近苇荡,便在此时,怀舟一挥手,亲兵向天sh_e出鸣镝,发出合围讯息。
鸣镝声响渐渐消失,却不见前方兵马刀剑响动,眼睁睁看着渤耶残兵冲入苇荡,一路无阻,怀舟脸上已微微变色。
「哥哥,」怀风也看出不对,打马紧追几步同怀舟并肩,「怎么办?」
此处距哀牢山已有五十余里,再往北便是燕国腹地,孤军深入甚是危险,怀舟岂有不知,但若就此退兵,他日渤耶休养生息后必然再图来犯,无异纵虎归山,且那两千伏兵是他特遣亲信武城率领,如今竟一个不见,以致功败垂成,令怀舟如何甘心。
「追,十里之内务必全歼。」
冷冷说完,怀舟已一骑当先追击上去。
渤耶人马奔驰一夜,此时马力已有不支,怎敌得过前半夜尽在休息的镇北军坐骑,怀舟率众突然发力,不多时便撵上来,待渤耶部众冲出苇荡之时
,却已惊见自己被两千精兵围在中央。
这一番恶战直至丑时将末才算告捷,渤耶部众固然悉数被斩于马下,然死前一番生死相搏,竟几次险些冲出包围,镇北军围阻之下亦死伤过半,待战事平息,毫发无伤者已不足百人。
方圆里许的开阔草地上,布满战死者尸身,渤耶部众同镇北军兵士混杂交叠,全无声息,一眼看去,只觉惨烈异常。
两番恶战之下,众将士已是强弩之末,更有不少人伤势颇重,即刻返回哀牢关实是太过勉强,怀舟看看天色,自觉尚有余裕,当即下令道:「全军撤到那曲河边休整。」
将战死的同袍放到马上牵着,活着的士兵陆陆续续撤到河畔,燃起火把,三五成群,互相包扎疗伤。
此次领兵的校尉大多挂彩,唯云麾校尉齐光祖只胳膊上被削去块油皮,尚算浑全,便担起善后之责,清点伤兵整饬战马,一通忙碌后向怀舟禀道:「尚存将士一千一百三十二人,重伤者八十余人,余下皆是轻伤。」
小小一役竟死伤过半,怀舟心下恼怒,面上虽未显出,眼神却已沉凝如冰。
「世子,」齐光祖禀完军情,面带难色,吞吞吐吐又道:「二世子亦受了伤,却不肯让人包扎,只说回去府中再治,可那伤势着实不轻,失血颇多,末将担心若不及时医治,恐不大妥。只是二世子倔得很,说什么也不让人碰,还不让告诉您,末将实是无法,世子您看……」
怀舟一怔,这才省起已有好一会儿不曾看见怀风,不料竟是受了伤,不禁眉头一皱,「带我去看看。」
那曲河畔,怀风苍白着脸靠坐在一名亲兵腿上,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身周几个尚且能动弹的校尉俱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劝道:「世子,您这伤不止血不成的,还没等到哀牢关怕就流尽了。」
「是啊,这还有五六十里地呢,等回了帅府再治就晚了。」
「世子,属下知道您身子金贵,平日里都让御医看诊,可咱们这次也没带人家出来不是,眼前这亲兵也是跟军医学过的,好歹先包包,回去再让太医细瞧,这荒郊野外的,哪儿还能那么讲究。」
翊宣尉马绍武最是粗豪,急得口不择言,一通讲完却见怀风眼皮也不抬,只道人已昏过去了,大着胆子去解怀风衣袍,手才碰到外甲,却见怀风一双黑幽幽眸子张开,眼神中满是倔强,小兽那样恶狠狠瞪过来。大有你敢碰我便要拼命的架势,唬得马绍武倏地缩回手,半分不敢造次。
人人皆知怀风是安王掌中至宝,如今受此重伤却不得医治,各个急得火上房,正没奈何间怀舟走了来,几人便如见了救星般。
「大世子,快来劝劝二世子吧,再不止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借着火把光亮,怀舟看得分明,一支弩箭从正面穿透皮甲sh_e进怀风右侧大腿根儿上,入肉处正是人体腹股相接之地,鲜血浸透衣袍缓缓外渗,将身下一小块草地染成鲜红。
电光火石间,怀舟已明了弟弟缘何不让人动,心口蓦地一凛,顿一顿才出得了声,「去搭个帐篷来。」
行军营帐是野战必备之物,此次虽只是场小小伏击,倒也备了几顶,齐光祖不明主帅这时要帐篷做什么,却不敢怠慢,忙命人支起一顶。
镇北军营帐用厚毡制成,密不透风,怀舟进帐将只火把插在一角,解了披
风铺在地上,又验看了帐帘确是能遮得严实,这才出了帐子来到怀风跟前,将他稳稳打横抱起。
怀风失血多了不免身子虚软,神志倒还清明,看着那帐子,眼中透出惊慌,不自觉捉紧怀舟襟口,哀哀求道:「哥哥,我撑得住,还是回家再治。」
怀舟听了,无端端脚步一滞。
「别怕。」
说完目光一转,看向众人,「都给我退到十丈外去,没我号令,谁也不准靠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