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晚宴我基本是个摆设。管家招待客人,杰弗里站在我旁边,给我与走过来找我的人介绍彼此,替我简单说几句意义不明的话,而我只要在旁边高深莫测地站着,偶尔笑一笑就好。我谨记杰弗里的嘱咐,一晚上都没离开他身边,有些人久久盯着我看,似乎想和我谈谈,但到晚宴结束他们都没跑过来。
晚宴结束的时候,我感到筋疲力尽。宴会本身要做的事情不多,但沐浴在这么多人不怀好意的目光中,简直就像在狼群注视下度过一晚上。我天生直觉很敏锐,对落到我头上的恶意十分敏感,多亏如此才没被早早打死。这一直觉到了这里变成了鸡肋,有钱佬心里不爽还不肯立刻开打,搞得我连续几个小时都神经紧张,简直想跳起来直接打他们一顿。
这种事只能想想,我当然不能打他们一顿。要不是突然成了领主大人的私生子,我根本不配出现在这种地方。宴会上杰弗里在和他们说话,我就一个劲儿管自己吃,宴会上的伙食全当来这儿受罪的报酬。
能吃饱喝足睡得好我已经觉得十分满足,觉得国王的生活也不过如此。以往我奔波一整天就是为了吃饱喝足有地儿睡还不被人弄死,得空攒几个钱去酒吧乐一乐。现在我一睁眼睛,人生目标好像已经满足,一时都不知要做什么。此时杰弗里又出现在我面前,他告诉我,我可以开始上课。
“您错过了教育的黄金时间,但现在仍为时未晚。”他说。
反正闲来无事,我就学呗。我本来以为要去什么学校,结果是老师到这儿来单独教我,让我有点乡巴佬的吃惊。有个老师委婉地告诉我贵族学校的确存在,但对这种基础课程来说我的年龄太大,坐进小孩子的学堂铁定鹤立鸡群。
上完第一天的课,我对“读书”的全部憧憬都破灭了。
拉丁文,诗歌,历史,数学,天文,礼仪……从早起吃完早饭到晚上洗澡睡觉,去掉中间上厕所和吃饭的时间,其他全部排满课,两天才能上完一轮,还他妈大部分都有作业。我
说我字都认不全,老师们商量着改成了每天两节文字读写课,大发慈悲地免除了大半作业,说可以今后再补。没免除的少量作业,只是数学算式和天文绘图部分,已经让我在课后做到半夜,摔笔直喊救命,还补?我看一眼课本,只觉得两眼一黑。
真的,拿那本精装硬皮拉丁文来说,我可以举着它从我们那条街头杀到街尾,无人能敌,只要我还有力气抡得动它。
最无法忍受的是体罚,礼仪课老师为我的多次错误拿出藤条,要我趴到凳子上,我差点和他打起来。我十岁挨打就敢跟我那人渣后爹动手,现在他们说我是领主,却指望我乖乖挨揍?谁他妈管规矩不规矩?最后我好歹记得自己在别人地盘上,没把那个颤巍巍的老头子反揍一顿。我在他面前用斗气把藤条烧了,把凳子踹翻在地,摔门而出。
我本想一鼓作气,找人发一通火,坚决地抗议这扯淡的处境。但领主府邸太大,我在里面转悠了一个多小时,等管家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面前,我都快消气了。他什么都没问,只说,他可以带我回卧室或带我去找杰弗里。
当然找杰弗里!我蹬蹬蹬踩着地板,把迷路一小时的怨气一并加到对方头上,心想一定要当面跟他说老子不干了。管家领我穿过几道走廊,为我打开门,告诉我杰弗里就在里面。
房间底部有一张很大的办公桌,最开始我没找到杰弗里,直到绕到旁边,才看见一堆公文后的他。这个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拿着一支羽毛笔,正皱着眉头阅读文件。我咳嗽一声,他才惊醒似的抬头,躬身向我行礼。
“抱歉,我刚才没看到您。”他说。
我摆了摆手示意没事,之前准备的质问抗议倒咽回了喉咙里。我指指桌上的文件,问:“这是你的工作?”
“事实上,是领主大人您的工作。”他说,“我只是在您上手前代理罢了。”
我受到了很大惊吓,环顾着床一样巨大的桌上高高叠起的文件,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你逗我?”我惊恐地问,“难道就没个文官之类的?领主的,那什么,幕僚呢?”
“您的父亲,肖恩公爵殿下并不信任文官。”杰弗里说,“他在多年前就解雇了所有文官,让我辅助他完成工作。”
“所以这就是你的工作吧?”我垂死挣扎道。
“不,这是您的工作。”杰弗里好整以暇地说,“我并没有正式官职在身,更没有染指领主权力的野心。所有文书都应由领主批阅,我只是有幸得到肖恩公爵殿下的信任,在他不方便的时候分担一部分杂务而已。”
我深吸一口气,捂住了眼睛,以大无畏的乐观精神把所见的恐怖未来放到一边。当下最要紧的还是课程,我勉强提起已经一泻千里的气势,说:“我不要上课了!”
“明白了。”杰弗里应道,“请恕我冒昧,能否告诉我您不愿继续课程的原因?”
“那个死老头子想抽我!”我不快地说。
“这些教师都是肖恩公爵殿下留给后裔的,其中的确有不少过于古板。”杰弗里点头道,“如果您想要,可以把他们
换掉。”
“这样都行?”我愣了。
“您才是现任公爵,哥那萨领的主人。”他笑道。
我本以为还要抗争一番,他却如此轻易地答应了我的要求,反而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干巴巴地“哦”了一声,终于想起更讨厌的问题,再整旗鼓道:“还有课程太多了!好多课都无聊的要命!”
“课程表是如今贵族学校的标准配置,一个合格的贵族需要学会所有课程。”杰弗里这样说,我不屑地切了一声,刚想反驳,他却话锋一转道:“话虽如此,但我个人看来,您只要学会通用语读写就够了。”
我抬了抬眉毛,盯着杰弗里瞧。他看起来有点儿疲惫,眼睛下有浅浅的青色,但还是又好看又精致,在自己的房间(这是他的吧?)里依然衣冠楚楚,连手套都没脱。我本以为他是那种鞋子溅上泥点就要回家更衣的标准贵族模板,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我的礼仪老师说,没有礼仪的贵族不配称为贵族。”我抬着两根眉毛说,“诗歌老师说,不会吟诗的粗人会让姓氏蒙羞。你不这么觉得?”
“贵族是什么呢?”他有些冷淡地说,“在他们刚刚因为军功或其他贡献得到爵位时,恐怕并非人人都礼仪齐备,开口成诗。”
“这个说法我喜欢。”我笑嘻嘻地打了个响指,“你的意思是,那都是没用的东西?”
“我的意思是,它们可有可无,全看您自己怎么想。”
“那些课程你自己上过吗?”我问道,真心有些好奇。
“学过。不过那时是否学习、学习什么的选择权并不在我手中。”杰弗里回答。
“现在呢?现在没人逼你了吧?”我追问,“你的举止还是像礼仪老师要求的一样优雅到位,因为你觉得礼仪是有必要的?”
他看着我,神色恍惚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说:“只是习惯了而已。”
说完这个杰弗里似乎失去了交谈的兴致,对我欠了欠身,礼貌地说:“您是否介意我继续工作?”
我连忙点头让他不用管我,自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我本为了课程的事而来,现在却忍不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杰弗里身上。杰弗里是什么出身?他是贵族吗?他对那些课程怎么看?他对……我,怎么看?
我不好意思继续打扰他,也不舍得就这样离开。我的眼珠子咕噜噜从他的脑袋转到书桌下露出的脚,那一双锃亮的尖头皮鞋闪着乌光。对杰弗里的兴趣一个劲乱窜,y_u望倒奇迹般没有。不是说他看久了就没意思,而是,怎么说好,他跟我有过兴趣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杰弗里可不是那种看对眼就可以在后巷来一发的对象。
在十三十四区,我一直觉得会读书写字的人很了不起,这会儿看着杰弗里伏案工作,觉得他就是我曾经想象过的读书人的样子。他可以是神父,教师,治安官,那双好看的手用来拿笔,而不是刀剑和酒瓶。文字,知识,文化,权力,另一种与拳头截然不同的武器,和斗气、魔法一样,与我们这些混混无缘的力量。我一度认为这种力量的掌握者应该是有钱有资本的大人物,应当像我们那里的长官一样有粗壮的手指和肥硕的肚腩,前呼后拥,挥笔决断生死,而不是杰弗里这样矜矜业业,辛苦操劳,看上去意外地单薄。
这样的杰弗里让我不敢放肆,一个混小子忽然知道了廉耻。我看着据说替我工作的杰弗里,感觉到敬畏混合着安心。
礼仪课是今天的最后一节课,我吃过了晚饭,坐在安静的房间里,耳边只听见杰弗里翻弄文件和提笔书写的沙沙声,很快昏昏y_u睡。我睡过去,醒过来,每次杰弗里都仍在原处,像没动过一样。最后一次惊醒,我发现身上披着一块毛毯,杰弗里书桌上的纸张少了很多,不远处大钟传来了当当钟声。
“第二天了?”我睡意朦胧地问。
“是的,已经过午夜了。”杰弗里抬起头来,脸上笼罩着淡淡倦意,“您先去睡吧?明天早上的课程我会为您
请假。”
“你不睡吗?”我问,打了个老大的哈欠。杰弗里被我感染得也闭了闭眼睛,伸手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说:“我还有一小部分需要完成。”
“我等你做完吧?”我脱口而出,当时脑子太钝,没来得及想有必要没必要的事。杰弗里站起身,说他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结束。他半哄半扶地把我从椅子上弄起来,交到门口的仆人手中。
“你也太忙了!”我哈欠连天地同情道。
他摇了摇头,说:“能忙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