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乌色的瓦,在时间的冲刷下已斑驳的不再雪白的墙。一座座具有江南独特韵味的老屋在一条不宽的碧色的河边两边,沿著由一块块石板铺成的路,鳞次栉比的一直往远方排列著。
遥远的尽头,天空被夕阳晕上了温柔的橙红色。恬静的金色为这里的一切染上了归家的惬意与温馨。
钱生坤没这麽觉得。
他一个人站在拱桥上,趴著石栏杆,望著桥下跳跃著点点金光的水面,发呆抽烟。只觉得“光有些刺眼”、“该吃晚饭了”。
无聊。
他本身也不怎麽想来这,之所以跑到这地方是因为他那没脑子的女友不知道又在哪看到了些矫情又煽情的东西,装起文艺来,说想感受古镇独有的韵味,粘著他不停地发嗲,要和他一起去“浪漫”。他被那黏糊糊软绵绵的声音缠的头大,不耐烦的随口应了。
反正附近吃喝玩乐的地方早腻了,一天到晚闲得慌没事干,去哪都一样。
尽管对这地方本来就没报什麽期望,但简直比他想的还要糟糕。
旮旯拐角里的小地方,又老旧又落後,河又脏又浑浊,粗茶淡饭让他根本提不起食Y_u。转了半天连个像样的住处也没有,全都又小又简陋,更别说什麽玩的了。
没有韵味,只有霉Ch_ao味;没有浪漫,只有慢慢闲浪。
女友失望的抱怨著住的条件差、吃的不好、风景也没什麽看头,被他顺带著叫来的三个狐朋狗友也在一旁跟著附和。他心情也不好,挑了下眉,冷声问:那当初都瞎起什麽劲。
开的车是他家的,费用是他掏的,兴致冲冲要来的是他们,又不是他。结果他还没说什麽,他们倒不满的罗罗嗦嗦起来了。
几个人被他这麽一说禁了声。
走到这座桥的时候女友又说要去远处的街道巷子转,说是那都是卖特产、小吃的店铺,想去看看。
他不感兴趣,哦了一声,说,那你们去吧,我懒得走了。
女友撅著嘴,不悦的盯著他。他看到她就烦,就没理她,停了步子,靠在桥上的石栏杆
上,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对女友说:“你买你的,回来我给你钱。”又对旁边的四个说:“你们把她照顾好,别出什麽岔子。”免得到时候再跑回来罗里吧嗦。
说罢他叼著烟,向女友扬了下下巴,接著点了烟,胳膊往後撑著栏杆,懒懒的完全倚在栏杆上,然後淡然的望著他们。
众人看他摆明是不走了,也没再多说什麽。朋友们只是对他的话应了声,便和他那一脸不乐意的女友离开了。
而他转过身,趴在栏杆上发呆,到现在这会。
吸完最後一口烟,将烟蒂按在栏杆上熄灭。钱生坤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慢悠悠的站直了身子,打算先去吃晚饭。
至於另外几个人饿不饿吃不吃,他不管。他只负责掏钱。
在夕阳的余晖中,钱生坤不疾不徐的往有饭馆的走。春末的傍晚,白天有些燥热的温度渐渐下降,在徐徐微风中变的温和又舒适。
前方不知从哪儿来的一张的白纸顺著风在空中打了个滚,在钱生坤的前方贴著地面往前蹭著。
钱生坤根本没在意,准备保持自己的步调踩过去。
旁边不远处突然传来“啊”的一声惊呼。他停了一下,顺便望了过去。
一个年轻男子盯著他的脚下急匆匆往他这边跑来。他条件反Sh_e的低头淡淡扫了一眼,看到一张差不多八开的纸,上面是幅画。
并不怎麽精致,只是由简单线条勾勒的草图,却不难发现是这里的景色。
钱生坤看不出画的好坏水平,只是觉得这画的还挺像。
但这些和他无关。
他没有当好人的习惯,也懒得弯腰捡起来,於是若无其事的准备继续往前迈步。
但这时男子已经有些气喘吁吁的跑到了钱生坤跟前,弯腰把画捡了起来,然後直起身,朝钱生坤笑了下,带著腼腆的感谢。
金色的夕阳笼在男子穿著白衬衫的身上,柔和的映著他干净清秀、因跑步而泛著淡淡绯红的面庞,笑容也看起来灿烂又纯粹。
之後再回想起来,钱生坤觉得那肯定是因为那天温和的天气,那天红豔豔的夕阳,那天古老的镇子,还有那天拂过皮肤的清爽却又温暖的风。要不然他怎麽会站在那,望著眼前那年轻的男子,有些愣。
而他在当时,不知道对方在笑什麽,也不知道有什麽好笑的。
只是那一刻有一种陌生的、新鲜的、未知的感觉出现了。
身边的破旧的屋子、有些不平的石板路、又脏又浑浊的河水不再是那副破败的模样,而是鲜亮、生动,就像头一次瞬间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色彩。
每一次吸进的空气甚至都变的新鲜了,身体像打了兴奋剂那样充满了活力,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犹如……刚刚长出的翠绿的嫩叶。
他感受到了一种东西,叫“美好”。
他见过父母的笑、同学老师的笑,冷嘲热讽的笑、谄媚奉承的笑、感恩戴德的笑、虚情假意的笑。而眼前的笑似乎也没什麽特别的。
但他此刻却不明缘由的,像是头一次见到真真正正的笑一样。
他看著对方半晌,问:“你笑什麽。”带著些许不解。
男子的笑容淡了些,接著又笑了笑,指了指钱生坤的脚前,又指了指手中的纸,手掌轻轻拍在画面上。
最後手轻握成拳,麽指竖起,弯曲了两下。
钱生坤看著男子的手,挑了下眉,又将视线挪到了对方的脸上。
他再怎麽不学无术,也看得出来这是手语,尽管并不是很清楚什麽意思。
哑巴啊。
因为之前听到了对方的喊声,所以根本没想到是哑巴。
这麽想著,钱生坤对眼前的人不禁有些嘲弄和歧视。之前活泼盎然的感受似乎又渐渐向冷淡沈寂褪去。
然而看著那淡淡金色夕阳下的笑脸,他却同时觉得到之前的某种感觉依然在他的体内,不但没有衰减
,反而像星火一样的明亮,并渐渐的往其他黑暗的地方扩散,星星点点的,在烧燎著,柔和但热烈。
鄙夷,却又被吸引著。
想著刚才男子比划的动作,钱生坤猜测那可能是感谢他没有踩上那幅画。
这在他看来很是可笑。
只是因为画没被踩到而感谢,眼前的人简直就和遇到面包屑就会满足的蚂蚁一样。
但这个人却能露出和身边人不一样的笑容。
为什麽。
钱生坤没有意识到这事如果在平时他会眼不斜视的走开──彻底的无视,不屑於第二眼。
但他现在竟在思考,认真的。
明明那会儿是准备直接踩过去,结果现在对方还谢他。
匪夷所思。
就像是为了扯去男子的那副笑脸,钱生坤故意带著嘲讽的语调说:“我本来是要直接踩过去的。”
年轻男子的笑容在脸上僵了一下去。
钱生坤看的一清二楚。
愉悦的快感油然而生,角落里些许的失望被完全掩盖,唇角嘲讽的弧度更加明显。
也不过如此。
他不屑想著,觉得眼前的男子和其他人一个德Xi_ng。
真是,让人反胃。
尽管他并不清楚到底是什麽让他感到“也不过如此”,但这不影响他的想法。
身边的万物又只剩死气沈沈的躯壳结构,烧燎著的点点星火随著那消退的笑容也逐渐熄灭。
无趣。
嘲讽褪去,钱生坤露出了漠然的神色,幽幽的挪开视线。准备离开。
男子却又笑了下。
像水面上的波光,灿烂活泼,但又有些腼腆恬静。
就算只是在余光的角落里,也会让人忍不住再次看过去。
他被那笑容吸引著。
蠢的要死、毫无意义的笑容,而且还是来自连一句话都没法说的哑巴。
明明厌恶又鄙视,却又不知为何总是有种轻松、愉悦的微妙的感觉,像嫩芽的破土而出,让他没法挪开步子,甚至挪不开视线。
钱生坤盯著男子,拧著眉。
脑中的烦乱就如挥不开的大雾,他甚至忍不住质问对方:“你又笑什麽!”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不是窘然就是愤愤的认为难以理喻,而这家夥居然还冲他笑!
有病吧!?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麽要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生莫名其妙的气,他就是看著心里不舒服。
男子笑著低头从兜里掏出手机,抬头朝钱生坤眨了眨眼,然後又低下头,麽指在屏幕上来回按著。
钱生坤挑著眉盯著对方。尽管是如此的不耐烦,他却依然站在那,并没有离开。
仅仅是觉得对方似乎要给他“说”什麽。
很快,男子将手机屏幕转向了钱生坤。钱生坤紧著眉,看著屏幕上机械方正的字:
“只是觉得你和以前的我一样”。
他呼吸一窒。
──一样。
他印象里从来没有谁给他这样说过,他也从没思考过会和谁一样。
钱生坤难以理解又有些不可置信的盯著男子。男子也看著他,然後浅浅笑著,低下头
,又在手机上继续快速的打著些什麽。
然而钱生坤这回却没什麽心情等了,他再没看对方,扔下一句“神经病”就擦过对方的肩膀,目不斜视的干脆走了。
他认为他是一个人,他认为他是独特的,他认为没人和他一样。
这是青春期的“通病”。每个青少年都如此,更何况本就“特别”的钱生坤。
一想到和个哑巴一样,他就打心底感到不舒坦。
男子匆忙的将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向擦肩而过的钱生坤,“啊”了一声,如叹息般,像是挽留,也像是失落。
而钱生坤望著远方那死气沈沈的破旧的街道和房屋,迈著有些焦躁的步子,将那名年轻男子抛到了身後。
他觉得自己像在逃。
但那句“你和以前的我一样”已经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已经甩不掉。
所以接下来的半天他并不好过。
总有个鬼影在心里徘徊著,隐隐约约,却又抓不到。脑子又乱又空,心里没个底。那感觉就像饿得半死正狼吞虎咽的时候所有的食物都没了似的。
他锁著眉,要不然Yin沈的坐在那一动不动,要不然就是烦躁的走来走去。朋友们和他的小女友都看的出来他心情极糟,说话干事都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小心翼翼。
到了夜里“办事”的时候,他将女友毫不怜香惜玉的死死按在床上,打架似的狠狠的发Xie著。女友夹著几声痛呼的娇喘充斥在耳边,他却听的心烦意乱,越发狠了劲的干著对方,沙哑的低吼:“安静点!”粗鲁的好像那不是他的女友,而是个廉价下J_ia_n的妓女。
高亢的充满情Y_u的女声不再回荡,突然安静的房内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少女断断续续的低哼和少年粗重的喘息。
年少,精力旺,在人家女孩子身上折腾发Xie了几次後他才觉得那些躁动缓解了些,从对方身上起来,瞥了眼凌乱的床上那具凹凸有致的、X_io_ng口还在上下剧烈起伏的筋疲力尽的赤L_uo躯体,摘了套子,扔到一旁,下了床,然後走向卫生间去洗澡,再没看一眼对方。
毫无乐趣。
肆无忌惮的发Xie获得的亢奋与刺激,只是徒增来自不满的烦躁感。
第二天离开前,其他几个人去买了些小吃,而钱生坤随便找了个借口去其他地方转了。
和他们在一起他觉得很乏味。
四月末的中午,阳光有些晃人,空气Ch_ao湿又闷热。钱生坤在昨天遇到年轻男子的地方看似无所事事的徘徊著,目光在窄窄的河岸两边随意的扫来扫去。
他心底并不想承认自己是在找人。
过了会儿他眼睛一亮,然後盯著前方,眯起了眼,勾起唇角。
他目光锁定的不远处的男子身上,是昨天的那个哑巴,正坐在不远处的茶铺画画,时不时的眺望对岸。
他换上了有礼的微笑,如戴上了面具。然後朝对方走去。
男子正抬头看对岸,余光看到有人向自己走来,转过头,只见钱生坤对他笑著打招呼:“又见面了。”语调轻松,并没有因昨天的事或彼此只有一面之缘而拘谨。
男子似乎也没有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微笑著向钱生坤点了个头,温和又干净。
钱生坤走上前,俯了些身,看著男子画的画,微微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赞叹道:“挺好的!那昨天那副也是你画的?”接著又像想起了昨天的自己的举动,停了下,脸上流露了些许歉意,声音低了些:“昨天我心情不太好,抱歉。”
男子笑著对他摇摇头,低头从身边拿了个小本子,翻出一页空白,直接用手中的铅笔在上面迅速的写著:
“没事,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他的字清爽整洁,每一笔都像舞起的绸缎,柔中带韧。
钱生坤像如释重负般笑著,然後有些茫然不解似
的问:
“你昨天那会儿其实想告诉我什麽?”
他兜兜转转这麽久,其实就是为了问这句。
因为他觉得那会儿对方是想告诉他,他们为什麽“一样”。
他反感厌恶,他不肯承认。但那鬼魅般隐隐约约的东西的折磨著他,所以他现在要卡住它的咽喉将它暴露於阳光下。
所谓的夸奖、歉意只是吸引对方注意罢了。他对画画一类的根本不感兴趣,对方画的东西在他看来就是把眼前看到的搬到纸上,和打印复印没什麽区别,他也看不出来好坏。眼前的画对他来说和路边的传单一样可以随手扔到地上,任来回的路人无所谓的踩过。
男子不知钱生坤的想法,只是看著他,愣了下,偏过头思考了会儿,然後笑著写下:“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钱生坤看著,皱了下眉,一阵烦躁。他勉强又换上笑:“但我想知道,告诉我吧。”
对方望他了会儿,好像有些奇怪他为什麽这样执著,然後沙沙写著:“就是昨天你当时想踩过画的感受和想法,我也有过。”
钱生坤仔细盯著那行字,眉毛拧在一起,眼里只有不明所以的费解。
每个字每个词他都能看懂,整个句子也没有任何错误,但他不明白这句话什麽意思。
见钱生坤可能不太清楚自己的意思,男子微皱著眉,紧紧抿著唇,又匆匆在下面补充:“心情,感觉。感觉所有人和事都很碍眼、无趣,不知道他们活著或存在到底是干什麽,想把一切摔了,砸了。我甚至把我画过的所有画都撕了。”
他笔迹渐渐不像之前那样轻盈。
钱生坤看到那些话其实有些失望。
就凭这?
……呵,我还以为是什麽。
自以为是的家夥。
他心里嘲弄著对方,却没有意识到到自己正拧著眉,正紧盯著那些字。
那碳色的字迹,一笔一划,都像要刻在他的脑中。
心脏在雀跃的鼓动,灵魂在难以克制的沸腾,大脑里的一切都像在飞快的更新,充满了新奇柔和的白光。
他想忽视这些怪异的感觉,否定它们的存在,但它们如雨後春笋般,止不住。
男子奇怪他的沈默,转过头看了眼,然後笑了下,很温和,也有著些许无奈,接著缓缓写道:
“又烦又无聊,不是麽。”
钱生坤盯著那句话,沈默。
日复一日的大同小异的乐子。
厌烦与嘲讽毫无遮掩的出现在他脸上,就如突然卸掉了面具。他冷哼了声:“嗯,是啊。”然後站直了身,面无表情,俯视著眼前坐著的人:“你不是麽?”
“以前是。”
“现在呢?”
“有趣的事多了。”
“是画画吗?”钱生坤嘲弄的笑了下。
男子并没有生气,依然笑著,流利的写下:“那只是一部分。”
“这些什麽有趣的。”钱生坤干脆冷淡的回答。
“并不一定是绘画,是很多事。但比那又烦又无趣的日子好多了。”
钱生坤看著那句话,唇角懒散的弧度带上了些许兴趣。他饶有兴致的看向身边的年轻男子:“你叫什麽。”
男子笑著,沙沙的书
写声化为干净洒脱的两个字:
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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