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冬天不及北方酷寒,却Yin冷异常,虽盖着两条棉被,贺敏之兀自手足冰凉,睡着后更是死命贴着聂十三。
聂十三根基深厚,早已不畏寒冷,迷糊中只觉一个凉凉的身体直往怀里粘,不由自主伸手抱紧。
一夜黑甜,卯正时分窗外尚黑,聂十三却已如常醒了过来,发现怀中贺敏之好梦正酣。
暗暗的光线下,贺敏之的脸色却白得清透,月色般皎洁,上唇微翘,露着一点玉白的牙齿,脖颈纤细修长,搁在自己臂弯里,奇异的契合。
聂十三轻轻搭上他的手腕,一股真气透体而入,直奔丹田,不出意外的发现,他果然丝毫内力也无,不仅如此,经脉似乎早就彻底损伤,气府更是受过重创。
再想探时,贺敏之却不安的动了动,忙收回手指,起身下床,心中疑窦丛生。
刚走到门口,一只枯瘦的手腕悄无声息袭来,直指气海穴,聂十三反应奇快,方寸之间,进退飘忽,避开这一指,如影随形,手掌拍向贺伯肩井穴。
贺伯一声轻笑,足不点地般奔到后门处,拉开门道:“跟我来。”
两人进了后院竹林。
贺伯折下竹枝,随意施了个起手式,一个干瘦苍老的人,顿时显得萧疏轩举,生气勃然。
聂十三也折下一枝,立于下方,施以后辈礼,肘臂微翻,竹枝从腋下倏然划出。
贺伯竹枝轻颤,避开锋芒,直刺聂十三X_io_ng口。
聂十三一招未老,反手一招苍山暮远,端凝厚重,法度森严,宛然大家气象。
贺伯剑招迅疾,手腕轻抖,划一个精妙的圆弧,还一招桃花流水,轻灵变幻。
两人拆招小半个时辰,竹枝竟未有一次相触。
贺伯武功路子迥异中原武学,奇诡繁复,灵动莫测,犹如雪花飞舞,梅影疏横;聂十三一招一式雄奇古朴,博大精深,颇具千军万马,开山裂石之势。
拆到后来,聂十三毕竟经验尚浅,在贺伯变幻无方的招式下勉力支撑,却又常出妙招解围,最后竟自然而然使出了贺伯先前用过的剑招。
贺伯“噫”了一声,放下竹枝,笑道:“好!”
聂十三被称为百年一见的武学奇才并非过誉,招式一学就会,自然融会贯通,临阵拆招时,又能根据实战境况随意变化,如臂使指,心随意动,一招一式都极妙到巅毫,贺伯心中大喜,道:“我传你快雪十七剑罢。”
听得快雪十七剑之名,聂十三震惊无比,三十年前,一个异族剑客以一柄普通薄剑,凭一手诡异剑法纵横江湖,挑战了几乎所有中原名家,未尝败绩,鹿鸣野生平唯一遗憾就是败于此人剑下。待江河剑大成后,却发现此人早已销声匿迹,竟如流星一般,稍纵即逝,而此人的剑法就唤作快雪十七剑。
聂十三双目如寒星闪亮,却摇头道:“多谢前辈好意,我不想学。”
贺伯奇道:“为什么?”
聂十三道:“我的武功路子与前辈大不相同,世上诸般神奇功夫学之不尽,贪多无益。我有太一经和江河剑,参悟透了,自然能触类旁通,天下武学,尽出自然,从自己所学入手,更容易领悟。”
贺伯怔了怔,叹道:“好孩子……真是聪明得紧。”
此时天色大亮,只听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贺敏之穿得厚实臃肿,立在门口笑道:“你们起得真早!十三,你会不会水?”
聂十三简单答道:“会。”
贺敏之眉开眼笑:“那就好,你也不能闲着不做事,一会儿就帮贺伯打渔去吧,贺伯一个人,我怪不放心。”
聂十三答应了,却忍不住问道:“那你干什么?”
贺敏之瞥他一眼,仰起脸,负手看天:“我在家读书,
明年乡试,后年会试,考上进士就能做官,当了官就能有钱,有了钱,贺伯就不用辛苦打渔。”
聂十三道:“贺伯一身武功,还用打渔?”
贺敏之笑得讥诮:“一身武功跟打渔有什么相干?莫不成有了武功就要去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你当各州官府是泥捏的架子?大宁律例是纸糊的样子?青菜豆腐吃不惯,死囚牢里的断头饭倒是有鱼有肉,你要吃吗?”
见聂十三脸色发白,还意犹未尽:“我劝你好好把心思用到正途上,少琢磨那些强盗胚子的事,打渔总比抢别人的东西好些。”
聂十三气得一口气憋在X_io_ng口,不再说话,扭头就走。
出了门只听脚步声响,却是贺伯追了上来,递给他一个葱花面饼,聂十三接过就吃,面饼尚热,香酥可口,知道是贺敏之所做,犹豫片刻,问道:“贺伯,十五他……总这么说话吗?”
贺伯笑得宽心:“不是,小少爷待我很好,虽尊卑有分,却视我为长辈,极少违逆。”拍拍聂十三:“你们俩年龄差不多,他待你自然轻松些,原本一直担心他太过孤单,现在有你陪着,我放心很多。”
聂十三咬着面饼,问道:“十五会武功吗?”
贺伯停下脚步,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淡淡道:“他会不会武功,难道你不知道?你这孩子话虽不多,心思却不少,想必早试探过了吧?”
聂十三俊脸一红,干脆直接问道:“他全身经脉尽皆损伤,是谁下的这般狠手?”
贺伯叹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顿了顿:“也许有一天,他会自己跟你说。”
墨凉镇外就是燕子河,河边停着十来条渔船。贺伯领着聂十三,解开一条乌舱小船,持桨一划,已荡出河边。
“冬天鱼都潜得深,游得懒,撒网要密些沉些才好。”
此时朝阳刚出,燕子河里逐渐热闹起来,尽是渔家互相招呼,有个面目黧黑的精瘦汉子笑道:“贺伯回来了,你家敏之明年要考状元了吧?”
旁边一面有风霜的妇人朗声笑道:“贺伯真是福气,我家小二只跟着我们打渔能有什么出息,你家敏之小小年纪就是秀才,读书读得好,日后当了大官可别忘了我们。”
贺伯笑着答应,彼此客套几句,举止与一般渔家无异。
聂十三看在眼里,默默跟着他撒网,也不多嘴。
只听有人问道:“贺伯,这孩子是谁?怎么以前从未见过?”
贺伯笑道:“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他父母都染病死了,举目无亲的,敏之就把他带回来了,也给我老头子搭把手。十三,快过来见过各位叔叔伯伯。”
聂十三依言行礼。
墨凉镇民风淳朴,渔家互相颇为亲近,一上午谈谈笑笑就过去了。
中午时分,贺伯收网,捕到十来条鲫鱼,就在岸边卖了八十文钱,招呼聂十三回家。
回到那个小院,贺敏之已做好午饭,正拿着一本破旧的书随便翻看。
寒冬中有这么一个温暖安全的家可以回,聂十三隐隐有幸福之感。
贺敏之每天把铜钱细心的收在一个大瓷罐中,笑得清亮天真,聂十三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喜悦满足。
转眼已是次年夏天。
半年来聂十三眉目益发俊朗深刻,长高了不少,卓然挺拔,脱去了孩童的形貌。虽没有学快雪十七剑,但日日与贺伯切磋探讨,自身悟Xi_ng又好,武功修为一
日千里,照贺伯所说,已跻身武林前十人之列。
每天上午打渔,下午就在小院里打坐练武、伺弄菜畦,倒也充实自在。
开春来贺敏之捉了十来只鸡放养在后院,虽说常嫌聂十三吃得多,却又每天给他煮两只鸡蛋,入夏以来,已经杀了三只母鸡炖汤给他喝。
聂十三往往刚待道谢,贺敏之就斜着那双桃花眼,冷笑道:“吃得多也要做得多才好,吃饱了好好练武,万一有个什么事,还指着你以命报答呢。”
于是聂十三被干脆利落的憋回去。
憋得实在难受了,拖着贺伯就去后院比划,终于有一天,贺伯眯着一双世情的老眼笑道:“十三你不妨改练刀。”
聂十三随手一振,竹叶纷飞:“为什么?”
“这般狠辣凌厉,不练鬼头刀实在可惜。”
聂十三脸红着一笑,恭恭敬敬的垂手道:“十三受教了。”
这天下午,贺伯出门买米面等杂物,贺敏之拿着本《礼记》在葡萄架下读。
聂十三汲了井水洗完衣服,晾好,又把一只西瓜湃在井里。
忙完这些,回头一看,贺敏之已经躺在石凳上睡着,头发散开,发梢垂地,一手握着书放在X_io_ng口。
聂十三不禁好笑,轻手轻脚走过去,坐在石凳上,怕凳子太硬咯着贺敏之的头,轻轻将他的头扶起,放在自己腿上。
凉风吹过,聂十三用手指悄悄梳过他的长发,触手微凉顺滑,顿感燥热尽去。
阳光从密密的葡萄叶中穿过,如丝如缕的落在两人身上,疏影斑驳。两个少年一坐一卧,青衣素衫交映,一个剑眉星目,已有名剑出鞘之意,一个闭着双眼,长睫投下残月似的一弧Yin影,玉色的脸上一颗泪痣明灭的闪烁。
说不出的默契,似一幅褪尽繁华的清新画卷,满溢的岁月静好,流年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