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敏之赞许的一笑:“这样聪明才好,我最不喜别人冲动。”
从塌下矮柜里拿起一只木制茶杯,倒上一杯水递给江慎言,道:“我是玉州人士,现在要回江南玉州府参加明年八月的乡闱。至于救你,是贺伯的意思,你想必也看得出他会武功,只是他年纪大了,救了你是想让你听我的话,跟我做个伴,万一遇上什么事,也好保护我。”
江慎言道
:“我不想陪着你,我要去报仇。”
贺敏之拧着修长的眉,道:“你跟我倔没有好处,贺伯对你的气脉运行了如指掌,已经封住了你的真气,再一意孤行,我就把你送到临州知府处。”
笑容隐隐透着寂寞:“我爹娘都死了,你也孤苦伶仃的,你陪着我有什么不好?”
江慎言似被他的笑容所惑,咬牙不语。
贺敏之眼珠一转, 淡淡道:“这样吧,江少侠,我救你一命,你陪我十二年,当作报答好不好?”
江慎言沉吟片刻,终于点头道:“我答应你。”
贺敏之很是高兴,眼波流动间光华夺目,道:“你发誓我才信。”
江慎言怒道:“我江慎言说话,从来算数!你未免太小人了些。”
贺敏之也不恼,推开暖枕,扑到他身边,笑道:“好罢,我就是小人,江少侠您一言九鼎,发个誓也没什么要紧。”
颈中银狐毛蹭到他的手,带来痒酥酥的感觉,江慎言素来冷淡,不喜与人太过亲近,忙避开些,正色道:“我从今日起,必定陪伴保护贺敏之十二年,若违此誓……”眼眶微红:“我此生无法得报父母大仇,父母在泉下不得安宁!”
说罢两行清泪终于顺着脸颊流下。
贺敏之忙拿出一方手帕,帮他擦去眼泪,嘴里哄道:“好啦,不哭了,我不该这么逼迫你,你身上有伤,一会儿到了前面客栈,我请你吃粥罢。”
这晚下雪前,三人一行到了襄州城郊的悦来客栈。
贺伯到柜前要了房,安顿好马车,抱着棉被等物,引着两人到了后院柴房门口,打开锁,先进了柴房。
贺敏之熟练的收拾柴火,挑了软和的干草,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又接过棉被,做了三个被筒。
拍拍手笑道:“暖和得很!”
江慎言目瞪口呆,只觉得这个贺敏之说不出的古怪,模样秀美,说话却无情,气质清贵,却穿粗布衣衫住柴房,施恩救人又忙不迭的要求报答,疑心大起,问道:“咱们就住柴房?”
贺敏之斜眼看着他,冷笑一声:“住柴房怎么啦?昨晚我们要不是住柴房,怎么会被吵醒救了江家大少爷?”
江慎言气得怔在当地。
贺敏之却笑嘻嘻的拉起他的手,道:“累了吧?先去吃饭,吃完再睡。”
贺伯寡言少语,跟在他俩身后去了客栈饭堂。
贺敏之帮江慎言要了一碗白粥,一只白水煮蛋,给贺伯要了碗青菜鸡蛋面,自己却吃一碗缺油少盐的阳春面,三个人一顿饭只花了十六文钱,贺敏之一边从一个绣着金线的旧钱袋里一枚枚数出十六个钱,一边抱怨白粥卖得太贵,还不轻不重的瞪了江慎言一眼。
回到柴房,洗漱完毕,贺敏之端来一盆温水,拿出一个小木瓶,不耐烦的吩咐道:“脱裤子!”
江慎言又羞又怒:“不脱!你想干什么?”
贺敏之不屑的哼了一声:“难道我还要对你做什么不成?就你这黑炭头,也就那几个不长眼的狱卒饥不择食罢了。”
其实江慎言一身蜜色肌肤,朝阳般的色泽,极是漂亮,衬着剑眉星目,英秀矫健如一头幼年的猎豹。
眼下被贺敏之这么一说,江慎言气恼羞耻得一双手都在颤抖。
贺敏之走到他面前,凝视着他几Y_u喷火的眼睛,笑道:“脸都红了……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比小姑娘还害臊?再说我又不是没瞧过,昨天你昏
迷的时候,就是我给你上的药。”
江慎言也不受激,只咬牙不语。
贺敏之叹口气,握住他轻颤的手,柔声道:“我刚才不该提到那些畜生……只是过去的伤害就不要放在心里,千万不要拿自己的身体赌气。总是要好好活下去的,对不对?脱了裤子我好给你换药,否则落下病根你这辈子岂不是自己吃苦遭罪?”
贺敏之的手纤瘦冰凉,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毕竟这双手的主人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刻,把自己救出了生不如死的地狱。
江慎言趴到被子上,褪下了裤子,紧紧闭着眼。
贺敏之用干净的布蘸着温水拭擦着伤口,温言道:“比昨天好多了,再有个两三天就能痊愈。”看了看他的表情,笑着安We_i道:“别哭啊,我会轻轻的,不会很痛……”
贺敏之的动作,轻柔和煦得就像微风拂过,江慎言的眼睛里有些酸涩,却不是因为疼痛。
贺敏之甚是畏寒,给他换完药就忙不迭的钻到被窝里,却不忘吩咐道:“贺伯,解了他的穴吧。”
贺伯也不多问,手指搭上江慎言的脉门,一Yin一阳两股醇厚的真气已顺着他全身经脉顺畅游走,不一会儿丹田处凝滞冰寒的感觉尽去,江慎言太一真气随着贺伯的真气行转一周天,徐徐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来,双目清冷濯然。
贺伯收回手,深深看他一眼,感慨道:“难怪……”
江慎言心中敬佩惊讶却不逊于贺伯,那两股真气精纯无比,却也诡异非常,从未听闻江湖中有人能同时修炼两种秉Xi_ng截然相反却强悍博大的真气,刚想出口相询,只听贺敏之笑道:“难怪什么?江少侠果然是武学天才吗?”
贺伯微笑着点点头。
贺敏之道:“以后不能叫江慎言了,得提防官府查到。你自己改个名字吧。”
江慎言想了想,道:“等我离开你,我还是叫江慎言,这十二年叫什么,你看着办。”
贺敏之打个呵欠:“你娘姓什么?你多大了?”
“我娘亲姓聂,我十三岁。”
“那我就叫你聂十三罢。”
聂十三冷着脸,问道:“你多大?”
贺敏之闭上眼,懒懒道:“我十五了。”
“那我叫你贺十五。”
贺敏之哈哈一笑:“随便你。”
贺伯冷冷看了聂十三一眼。
两人年龄相仿,一路上说说笑笑倒也不寂寞。
聂十三Xi_ng子本就冷淡,又醉心武学,在白鹿山上莫说同门师兄弟不敢与他多亲近,连鹿鸣野也怕打扰他修行,极少与他闲话。
贺敏之却是个话多的,一边看着乡试大经《礼记》,一边还要嘲讽道:“什么礼,不过是诸侯贵族交往为礼,让庶民服从就要刑了。这些圣人鸿儒,自打耳光的时候还少吗?”
抬眼看聂十三捏着个指诀,双眼微阖,正襟危坐,小小年纪竟隐然有宗师风范,心中羡慕,问道:“你要回白鹿山继续学武吗?”
聂十三道:“不用了,我太一心经已练到第五层,所缺不过是火候和经验罢了。”
贺敏之笑道:“也是,放着贺伯这个高手也是闲着,等回了玉州墨凉镇,我让他陪你过招吧。”
聂十三不答话,目中却有兴奋之色。
贺敏之掀开车帘,看到大雪纷扬飘落,忙出了车厢,把颈上狐皮解开围到贺伯脖子上,拖着他的胳膊道:“先进来避避雪吧,别赶路啦,咱们又不着急回家。”
贺伯勒住马,道:“赶紧进去,天冷得很,万一冻着了可不是玩的。”取下狐皮,慈爱的围好他:“你贺伯老是老了,一身的功夫可没落下,这点儿冷算什么……”
用树皮般的手拂去贺敏之头上的落雪
,微微叹了口气:“只苦了你……”
贺敏之突然一把抱住贺伯,靠着他的X_io_ng膛,落下泪来。
贺敏之的眼眸并非纯正的黑色,瞳孔里透着清浅的琉璃样光泽,聂十三从车帘缝隙里静静的看着,看到泪珠从他的眼睛里渗出,心里竟涌上难受的感觉。
到了玉州墨凉镇,已是腊月十五,眼瞅着就是热热闹闹的春节。
墨凉镇是典型的江南小镇,小桥流水青石路,青灰砖的房屋上积着点点残雪,梅树疏朗,修竹苍绿,入画的景致。
镇西一个半旧的小小院落就是贺家了。
贺伯蹒跚的走到门口,取出钥匙打开大门。
前院里一方菜畦,满满种着南方的矮青菜,肥大的叶子上尚有星点积雪,翠白分明;另有一小块灯笼椒地,靠墙处是葫芦架和葡萄架,看着甚是干净可喜。
中间是一栋三间的屋舍,一明两暗,贺敏之笑着对聂十三道:“以后你和我住东屋,贺伯睡觉轻,不能吵着他。”
聂十三点头应允,见东屋一张旧木床,铺着白底蓝花的粗布床单,两床厚厚的棉被叠放整齐,窗前一张书桌,列着文房四宝,墙边一架满满的书,看了看,也都陈旧破损。
贺敏之拉着他走到后门,拉开门,后院是一片竹林,映着青灰院墙分外雅致,聂十三赞道:“真是江南秀色。”
贺敏之笑道:“到了春天,就有竹笋吃。”
安顿下来后,贺敏之下厨做了晚饭,炒了一盘院子里摘的青菜,放了几片咸肉,蒸了一锅米饭,做了个鸡蛋汤。
菜肴虽简单,贺敏之手艺却是出奇的好,连米饭都蒸得分外松软清香,聂十三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就着青菜咸肉,连扒了两大碗米饭犹嫌不足,又喝了一大碗汤,才放下筷子。
贺敏之大是不满,蹙眉道:“你是饿死鬼投胎吗?个子这么小,吃这么多?也不怕撑着?”
贺伯只微微的笑着打量他们,眼神甚是温暖。
聂十三气得说不出话,他出身富贵,生得俊美,天资又好,无论在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的待遇,何尝敢有人嫌他吃饭吃得多?白鹿山的厨子做出的菜,若得蒙他赞上一句,都会高兴个几天,如今就这么一个青菜,他大少爷能吃得下已经算格外的赏识了,居然还被嫌弃,真真是没有天理!
要按江大少的Xi_ng子,早就冷着脸拂袖而去,可惜自己现在却是家破人亡劫后余生的聂十三。
所以聂十三只是垂下了头,咬着牙。
静了半晌,一碗汤重重的放到自己面前,抬起头,正对上贺敏之秋水澄净的眼,眼神又是关心又是歉疚,声音却冷冷淡淡:“吃不饱就再喝碗汤,明天我会多放米。”
聂十三见他一小碗米饭才动了半碗,道:“我吃饱了,你喝罢。”看了看他单薄的身子,尖削的下巴,偏过头去:“我个子再小也比你高大……”
贺敏之哼了一声:“让你喝你就喝,别忘了你欠我一条命,还敢跟我顶嘴?吃多些好好练功,早些辟谷,我就省心了。”
聂十三忍不住笑了:“辟谷?你杂书看多了吧?我学的是武功,又不是修仙,怎么可能辟谷,不信你问问贺伯。”
贺敏之看了贺伯一眼,见他强忍笑意,便狡赖道:“你不是武学奇才吗?总得有出奇之处吧?”
聂十三笑而不答,低下头却见面前的汤碗里一个完整的鸡蛋黄,端起在手,热的温度直传到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