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鹏楠在我小时候生活的院坝里,拥有自带光环的人设。在我们的眼里,他是最受尊重的孩子王,是长辈们口中名副其实的「别人家的孩子」。
正是这样一个被「团宠」的大哥哥,却在我 6 岁的时候,扇了我一记耳光。
和我一同挨打的,还有另外三个人。当时,我们四个女生在院坝里跳皮筋,嬉笑声灌满了整个院坝。李鹏楠的家在一楼,他家厨房的窗户正对着院坝,他站在屋里大声呵斥我们:「你们闭嘴,我在写作业。」
我扭头看到李鹏楠在厨房窗台勉强露出整张脸,高涨的疯闹情绪让我自动忽略了他的警告,我没停止脚下跳皮筋的动作,嬉皮笑脸地邀请他:「楠子哥,快出来,我们一起玩。」说完,我们又齐声念起了皮筋童谣。
很快,我听到单元楼里传来了木头门愤怒的一声「砰」,李鹏楠气势汹汹地冲到我们面前,指着我们的鼻子说:「你们再念一遍试试!」
我们四个女孩子同时停下脚步。李鹏楠这般盛怒的样子,实在是打破了我这几年对他的印象。我们愣在原地,不知道谁先起了个头,我们遵照李鹏楠的「指示」,继续念起了童谣。
李鹏楠抬起手,依次在我们四个人的脸上,留下了一巴掌。他并没有用力,甚至手掌都没有挨到我的脸,只有三根手指尖象征性地在我脸上划过,我却被吓得结结实实地哭了起来。
李鹏楠的父亲在家里听到我们高低起伏的哭声四重奏,第一时间跑到院坝里来。李叔叔用他粗糙的手掌擦拭我脸上的眼泪,手上的老茧刮得我的脸有些疼,他好像意识到了,又将手缩回去,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你们哭啥子?是我家楠子欺负你们了吗?」
我们连连点头,带着哭腔开始告状。李叔叔知道李鹏楠打了我们,立马操起单元楼里的凳子往李鹏楠的身上砸,一边打还一边骂:「你还敢动手打人!老子平常怎么教你的,你翅膀长硬了,学得那么坏!」
李鹏楠的后背被板凳砸中,丝毫没有躲闪,他捏着拳头钉在原地,任由父亲责骂,不为自己辩解一句。
我奶奶闻声赶来,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奶奶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一顿。
奶奶从围观邻居处了解到事情的始末——问题的源头出在我们跳皮筋时,念的那首童谣:
「疯嬢的头,像皮球,有山有水有河流;疯嬢的腰,像铡刀,铡菜铡肉铡辣椒;疯嬢的屁股像面包,五分儿钱,随便挑。」(嬢,四川话,阿姨的意思。)
院坝小伙伴之间口口相传的「疯嬢」,是李鹏楠的母亲。
吃晚饭的时候,李叔叔来敲我奶奶家的门。他手里端着一碗卤猪蹄,说是专门送来给我吃。
我坐在餐桌前,听到是李叔叔送来了卤猪蹄,赶紧放下筷子,一溜烟儿跑到他的跟前,开心得把嘴角咧到耳根。李叔叔家在院坝外不远处的街道口开了一家卤味店,店里供应卤猪肝、卤鸡爪、鸭爪等。最火爆的,当属他家的镇店之宝——卤猪蹄。
每天下午,猪蹄起锅,瞬间销售一空。很多邻居从厂里下班后去买,只会扑空,大家想吃,需要提前给李叔叔打好招呼,他便会私下给邻居们留几只。
李叔叔每次在家里制作卤料汤底,再将成品卤料端到店里。浓郁的香味钻出厨房,缠绕着整个院坝,孩子们时常会大口吸气,含着口水叹一句:「好香啊!」
虽然,李叔叔拒绝透露卤汁的秘方,但他乐于把卤汁分享给院坝里的老邻居们。卤料汤汁呈暗枣色,卤汁里零星散落着几颗八角和辣椒,不像四川其他火爆的美食,辣得那么明目张胆,卤汁的香辣全藏在黑黢黢的汤里。
奶奶时常用李叔叔熬制的卤汁给我拌饭吃,吃上一口咸辣爽口,连白米饭也变得浑厚浓郁,我时常吃完白米饭后连碗底都会舔干净。
卤汁尚且如此,卤猪蹄更是人间美味。
所以,当李叔叔端着卤猪蹄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扯着奶奶的衣角,暗示她收下。我奶奶一个劲儿地拒绝:「小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由他们去吧,你做生意也不容易,也是我家小冉做得不对,念的那些啥子乱七八糟,让楠子生气了,也帮我转达楠子,小冉她是无心的。」
李叔叔端着碗站在我家门口不肯走,硬说只有收下他的猪蹄,才算是真正原谅李鹏楠。奶奶假装生气地指责李叔叔,说:「楠子和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倔。」只能作罢,收下猪蹄。
李叔叔走了后,我用手抓起一只猪蹄就开始啃,奶奶却呵斥我,让我放下猪蹄,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以后不准叫你楠子哥的妈妈为『疯嬢』,楠子的妈妈只是生病了,你们这样说,你楠子哥和李叔叔会伤心的。」
我似懂非懂得点了点头。
没隔几天,李鹏楠又拿着粉笔在院坝的墙上写写画画,教我们院坝里的小孩们写字。疯嬢也加入我们学习的队伍。
她和我们并肩坐成一排,花痴一般地望着李鹏楠,隔几秒钟就把双手拍得啪啪响,摇头晃脑地为儿子送去掌声。
李叔叔坐在单元门口一边处理猪蹄,一边把目光紧紧锁在疯嬢的身上——这是他每天都会重复的行为。
疯嬢贪玩,不愿在家窝着,李叔叔不放心疯嬢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外到处跑,便和疯嬢商量,活动范围仅限我们厂职工家属楼的院坝内。
后来,我才知道,李叔叔擅长做卤猪蹄,是因为疯嬢。
院坝里曾住过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江湖郎中杜老师,邻居们对杜老师格外关照。那时,疯嬢整夜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又被梦魇缠身,经常在半夜哭喊着醒来。
李叔叔为此操透了心,吃药一点都不见好,杜老师提出让疯嬢「食补」。
在一堆的食补清单中,就有猪蹄这一项,杜老师称猪蹄含有胶原蛋白,吃了后会分解大量氨基酸,能缓解中枢神经的过度兴奋,有助改善焦虑和失眠。
李叔叔照着「食补清单」,每天变花样为疯嬢做菜。疯嬢对卤猪蹄情有独钟。
疯嬢喜欢吃,李叔叔就隔三差五地为疯嬢做,久而久之,就发展为自己的事业。
有一次,奶奶问李叔叔卤味店生意如何,李叔叔答非所问:「还不错,时间很自由,能把楠子妈领在身边。」
那几年,李叔叔有他的苦恼,我们也有我们的苦恼。院坝附近有一所臭名昭著的职业高中,学校风气极差。
每天一到放学,就有社会上的小混混围在学校门口,和那些穿着校服的学生们称兄道弟,明目张胆地截停低年级学生,要求他们缴纳「保护费」。
那些学生三五成群地拐入我们厂职工家属楼的院坝里,围坐在院坝单元楼里的板凳上,抽烟打扑克。
栋长严老太太和邻居们时常撵他们走,他们不情愿,却也拿几位老人家没辙,抱怨几句就会离开,清净几天,又会换一拨人到访。
严老太太发现送不走这群瘟神,便和我奶奶商量,把一楼单元楼里放置的桌椅全部收回家,想着「曲线救国」。职高的学生们看到没处落座休息,也觉得无趣,便悻悻地离开。
那天,我和发小赵启刚在院坝的石墩上写作业,听到院坝最里面的那个单元楼里传来了女生的惨叫声。
赵启刚仗着自己是男生,拉着我要去探个究竟。我躲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往那栋单元楼挪。瞬间闯入我眼帘的暴力场面着实把我吓瘫了:十多个技校的学生在围殴一个女学生。
我拉住赵启刚的袖子不松手,就在我们手足无措时,疯嬢毫无预兆地冲向了人群。
疯嬢又吼又叫,抓到施暴的学生们就胡乱地咬。几个学生转头便开始打疯嬢。
这时,李叔叔和李鹏楠及时赶来,李叔叔拿着一根包饺子用的擀面杖,对着站在最前面学生的头猛敲了一棒子,嘴里大喊着:「操你们妈,谁敢打她,老子杀了你们。」
技校学生们见到李叔叔父子俩这般架势,自知不吃眼前亏,赶紧落跑,只是嘴里仍然不干不净,边跑边骂脏话。
看到小混混们落荒而逃,我这才敢靠近。我和李鹏楠去扶疯嬢时,疯嬢显然受到了惊吓,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她甩开我们的手,扑到挨打的女学生身边,叫她:「小花闺女。」
「小花」是疯嬢女儿的名字,确切地说,也不是她女儿真正的名字,因为疯嬢的女儿在还没来得及取名字的时候,就死了。
1985 年,那时我还没出生,听奶奶说,疯嬢还没有「疯」的时候,她怀了双胞胎,还是龙凤胎。
没想到,女儿一生下来就夭折了,只剩下李鹏楠。
疯嬢每天以泪洗面,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李叔叔向厂里请了长假,一边安抚妻子,一边照顾襁褓中的李鹏楠。
奶奶说:「楠子啊,真的可怜,从小没有喝过他妈妈的一口奶,是吃院坝里百家饭长大的娃儿。你李叔叔,又当爹又当妈,还得照顾媳妇儿,不容易。」
等楠子妈能再出门时,人已经变得神神叨叨,每天抱着一个脏兮兮的玩偶,就叫它:「小花闺女。」
那是第一次看到疯嬢「发疯」。疯嬢抱着那个女学生一直哭,哭得撕心裂肺,李鹏楠去抱母亲,还被疯嬢反手打了一巴掌。
女学生穿了一条白色的裤子,裤子上全是脚印,衣领上也印着沾满灰土的血渍,疯嬢往女学生身上猛吐口水,又两手揪起女学生的衣领来回搓,做出洗衣服的姿势。
女学生惊恐未定,李叔叔见状抱起疯嬢往家跑,疯嬢一路尖叫反抗,途中,疯嬢一直在用双手锤打李叔叔的脸,李叔叔也不躲避,用脸迎着疯嬢的拳头。
风波平息后,栋长严老太太自告奋勇地护送女学生回家,我和赵启刚平复了心情,继续回到院坝的石墩上写作业。
疯嬢回家后并没有安静下来,她通过厨房的窗子一直往院坝里扔东西,碗、筷子、纸巾、衣服,都没有幸免。
隔天放学,我和赵启刚约好吃完饭在院坝的石墩上写作业。当我下楼后,李叔叔端着两只卤猪蹄在等我们,他把碗递过来,让我们赶紧拿回家趁热吃。
我一门心思盘算着如果我把猪蹄端回家,奶奶会反复念叨李叔叔生活得太不容易了,不让我白拿李叔叔家的卤猪蹄吃,一定会让我给李叔叔送回去。
我实在想吃,就留有小心眼想瞒着奶奶,便给李叔叔说:「你等我一下,我就坐这吃,吃完我就把碗还给你。」
李叔叔点了点头,搬来一个凳子坐在我们的身边,没有再说话。
卤汁的咸香渗入猪蹄,掩盖了脂肪的沉闷感,取而代之的是 Q 弹劲道的外皮,和柔嫩细滑的肉质,我一个劲儿地说:「好吃,好吃。」
李叔叔看着我和赵启刚大快朵颐,嘴角扯出淡淡一抹笑,他的眼神看上去很疲惫。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李叔叔拿起赵启刚为我们在黑夜里写作业而准备的电筒,光束射向碗里,卤猪变得格外耀眼。
李叔叔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小冉,启刚,昨天楠子的妈妈是不是吓到你们了?」
赵启刚倒是耿直:「恩,给我吓惨了!」说完,他又继续埋头啃猪蹄。
夏天的夜晚褪去了白天的燥热,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只有两只流浪猫在墙角发出微弱的叫声。李叔叔没有接话,又陷入沉默。我抬头看向李叔叔,他的脸躲在电筒光源的背后,表情严肃,吓得我一机灵。
这副表情,我曾经见过一次。那时我还不怕疯嬢,经常跟她说话。
那天,疯嬢为了陪我玩,提议给我摘院坝里的小喇叭花,再把喇叭花碾成渣,用花的汁液给我涂指甲。
疯嬢看我开心得连连点头,受到很大的鼓舞,手舞足蹈地跑到院坝的小花园边上,伸手帮我去摘花园里的小喇叭花。
没想到,才摘了两朵,疯嬢却哭了起来。
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是严老太太种的,她为了防止小猫小狗破坏花园,便在四周种上了荨麻。荨麻的叶子上细细密密地布满了刺,皮肤接触后如被蝎子蛰了一般,十分疼痛。我看到疯嬢的手上瞬间长出红肿的小斑点,疯嬢哭着喊:「疼。疼。疼。」
我赶忙对着李叔叔家的窗户喊,李叔叔看到疯嬢疼得哭了,对着她的手又吹又摸,嘴里嘟囔着:「哎,严姨种这些干啥子,万一蛰到小娃娃也很危险。」
那天晚上,我和赵启刚也是在那个石墩处写作业。
李叔叔走过来,找赵启刚借手电筒。我们饶有兴致地跟在李叔叔身后,看他想做什么。
只见李叔叔一手举着手电筒蹲在小花园边,另一只手用剪刀把荨麻全部连根剪掉,再用扫把扫进垃圾桶里,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疯嬢因病去世时,李叔叔没有在院坝里搭灵堂。院坝的邻居们知道疯嬢的死讯,是李叔叔亲自上门告知的。
李鹏楠扶着李叔叔从我们单元楼的一楼爬往六楼,挨家敲开邻居的门,儿子递上象征丧事回礼的肥皂和毛巾后,两父子便要给邻居们下跪。
邻居们承受不起,连忙扶起要下跪的父子俩,李叔叔说他必须得跪:「楠子妈被各位邻居关照,她现在走了,走得很平静,这些是各位好邻居成全的。」
奶奶说,李叔叔口中的「平静」,是指单元楼门口安装了铁门这件事。
我上高中以后,院坝在政府和社区的扶持下,进行了大范围的整修。老旧的电线全部被重新安排,还在每个单元楼门口安装了带有密码锁的大铁门。
邻居们从铁门处进进出出,铁门厚重,时常发出「嘭」地一声闷响,李叔叔的家在一楼,老旧的职工家属楼房不隔音,声响清晰地传到屋里。好多次,疯嬢都被突如其来地关门声吓哭,李叔叔刚安抚好疯嬢,关门声又再一次刺激到疯嬢。
李叔叔没办法,只能在铁门处贴纸条,提醒大家轻声关门。可是,纸条贴了一天便不知踪影。
李叔叔不善言辞,他选择闭店一天不做生意,专门给楼上的邻居们卤猪蹄。他端着猪蹄挨家挨户地敲门,请求邻居们能体谅疯嬢,进出门时尽可能地轻一点,用手顾着门,不让它自然大力地关上。
那天,李叔叔家的卤猪蹄第一次滞销,他一只都没有送出去。但是,从那天开始,疯嬢再也没有听到过突如其来的关门声。
「小冉,你李叔叔来下跪那天,你幸好不在家,你看到后,肯定也难受。邻居都哭了,那倔小子,还非要跪,倔死了。」至今,奶奶说起这件事,还会捂着胸口。
疯嬢最爱闹腾,走得却无声无息,我问奶奶:「为何李叔叔都没有给楠子哥的妈妈搭灵堂?」
「你李叔叔对楠子妈的爱是实打实的,不在乎那些虚头巴脑的。」奶奶说。
疯嬢走了之后,李叔叔把卤味店关了,至今,没有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