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莲城顺着老吏指的方向看,只见黑蓝的天幕下立着一座偌大城门,高可入云,箭楼上流苏般挂满了红灯笼,门楣上的题额让人刮去了,并不知道是什么城池。放眼望去,城门口挤着数不清的骏马骡子,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书吏秀才在此汇聚,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桑莲城心里犯嘀咕,这么大的城门,按说老远就能看到,怎么走到近前才发现?再说这么多牲畜人口,热闹吵杂的,怎么刚才竟浑然未闻呢?他正疑惑,两个小吏牵起他拼命往前挤:“相公呀,晚了可没好位置了!”
一听这话,他赶忙跟上,窄窄一条石头门洞,一二百人同时塞在里头,喊叫声辱骂声此起彼伏,他鼻子都挤歪了才勉强抢进城内,一抬眼豁然开朗,一条能容十匹马并驾的大道铺在面前,两旁屋宇房舍连绵不绝,是个可与京城相比拟的大城。
这时他回头找,老吏和小吏已经不见了,他当是刚才混乱挤散了,便顺着人流缓缓往前走,走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跟前。刚才还喧闹的人群一下子肃静无声,秀才们一个接一个鱼贯脱鞋上殿,整整齐齐坐到座位上。
桑莲城跟着迷迷糊糊坐下,面前是一张小案,案上有若干张白纸、一粗一细两管毛笔和已经磨好的墨汁。他斗胆往前看,大殿正北坐着三位考官,都穿着红纱大袍,都束着高冠,都留着短须,都面色苍白,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殿上少说有三五百考生,他往前后左右看,后边坐的是个白胖子,笑盈盈的,很憨厚。右手边的人手握折扇,脸孔长得漂亮,玉面红唇明眸善睐,见有人打量他,便轻轻一笑,十分风流倜傥。这人前边的青年就不大友善了,回头睨了桑莲城一眼,他生着一张冷脸,就像腊月里结的冰凌子,锋利利凉森森的。
一名书吏走到大殿正中,从官封的锦囊里取出题纸,向众人徐徐展示一周,朗声道:“开题!”
主考官把宽大的衣袖一挥,殿角书吏立刻敲响铜盂,众考生纷纷俯身落笔。题目是“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桑莲城手上答题心中纳闷,他读经温书十余年,从没见过这么怪的题旨,搜肠刮肚刚写了三两段,右边握折扇的秀才忽然举起手来:“小人文思泉涌,请再赐几张白纸。”
殿上一片哗然,冷面青年半回过头,哼笑一声。后边的白胖子抻着脖子往前看,脑袋都快搭在桑莲城肩膀上了,桑莲城也忍不住往右瞟,文章看不清,可确实是一手好字。
出人意料的,先答完的并不是拿折扇的,而是前头冷冰冰那个人,只写了薄薄三四页纸,清脆的搁笔声在安静的大殿上格外清晰。
白胖子急得满头大汗,忍不住嘀咕:“这都是什么人,也太快了!”
桑莲城眼看那人提起卷子站起来,作出要往前走的样子,脚后跟却朝后把拿折扇的砚台掀翻,把他那十几张写好的卷子全染黑了。
拿折扇的大怒,揪住他:“你故意的!”
冷面青年淡然和他对视:“对不住,没注意。”
拿折扇的气得满脸通红,拽住他衣襟扬手要打,桑莲城一看是动真格的,赶紧起身去拉,谁知拿折扇的猛一甩手,大喝一声:“躲开!关你什么事!”
桑莲城被甩得一屁股坐在几案上,砚台飞起来,满满一砚好墨全扣在了白胖子头上,整个大殿安静了,监考书吏瞠目结舌,半晌,几个考官才勃然作色:“成何体统!来人,把他们四个关起来,考完发落!”
他们四个被带到大殿后院的一个小屋,屋子不大,四角各有一只蜡烛,门外有两个持刀小吏看守。白胖子坐在屋东头,垂头丧气的,像个蒸瘪了的馒头:“完了完了,三年一次的大考,回去我娘不打死我!”
桑莲城挨着他坐在南头,他本来生着大病,虽然强撑着赶来考试,还是难逃落榜,想想也没什么抱憾的
,万事皆有定数。
拿折扇的和冷着脸的分作西、北两头,你不看我我不理你,一时间小屋静得可怕。
桑莲城把这几个人看了一圈,先同白胖子抱拳:“兄台,得罪了!”
都说胖人脾气好,看来是真的,这胖子一边用袖子擦满脸的墨汁,一边嘿嘿笑:“哪里哪里,都怪城门失火,殃及了我俩这对池鱼。”
被他这样当面指摘,那两人却不发怒,一个大爷似的摇着纸扇,一个事不关己似的高高挂起,白胖子只得向桑莲城拱手:“在下姓鞠,名十九,敢问兄台名姓?”
桑莲城连忙还礼:“小生桑莲城,取莲花满城之意。”
“真是人如其名,”鞠十九呵呵笑着去问另外两人:“二位怎么称呼?”
拿折扇的叹一口气,啪地把扇子收了:“罢了!敝人姓花,行七,都叫我花七相公。”
桑莲城和鞠十九道声幸会,齐刷刷看向冷着脸那个,那人强撑了一阵,最后不情不愿地说:“我姓青。”
费了这么大劲才吐出三个字,桑莲城不免觉得这人不通情理孤高自傲,甚是惹人讨厌,偏鞠十九爱跟他套近乎:“听兄台口音,是南方人?”
那人冷冰冰干巴巴答:“歙州人氏。”
桑莲城噗嗤一声笑出来:“哎呀老兄真会开玩笑!宋徽宗末年歙州就改徽州了,现在哪还有这地方!”
鞠十九也跟着哈哈笑,倒是花七相公,一本正经问他俩:“你们说眼下是谁的天下?”
桑莲城道:“当然是大明朱官家的天下!”
鞠十九附和:“对对!”
冷面青年接着问:“那今年是哪一年?”
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何必一问再问,桑莲城和鞠十九异口同声,一个说:“大明万历二十一年!”另一个说:“大明宣德二年!”
话音落地,两人目瞪口呆看向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