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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你跟墙角那商量事儿的时候,苏灵跟我说了很多小岳和她的故事,一说一大堆,挺迫不及待的,但我越听越觉得不像你,而且,你不是说过永远也不骗我吗。”

赵维宗脸上终于轻松了起来,嘴皮子也利索了:“可不是吗,其实最开始就能排除,你觉得我像爱写信的人?”

“嘿,这点我还真给忘了,”孟春水也打起了哈哈,“我怎么老觉得你是个文化人呢?”

其实他早就猜出了这小岳到底是谁。早在赵维宗和岳甪山躲起来比划的时候,他就把这事儿猜了个大概,全当是个闹剧,顺便还在心里对赵维宗表达了同情。但不知怎的,当苏灵举着那张照片,用手mo着里面赵维宗那张不甚愉快的脸,声情并茂地跟他倾诉自己的苦情罗曼史时,孟春水感到异常的烦躁,到最后完全听不下去,只能走人,走来走去就绕到这胡同深处了。说句实话,要不是赵维宗来找他,他可能还绕不出去。

现如今赵维宗跑来跟他解释这些,按理说是完全没必要的,可这些简单的话让孟春水感到开心,甚至有点感谢这位倒霉的小赵。这么想着,就又出了些汗,嘴里也开始因为烟抽得太多微微发麻发苦,他摁灭烟头,跟赵维宗说:

“苏灵还等着你呢吧?”

“估计是的,我让她站原地别动。”

“咱快回去吧,我多说一句,你这回可没什么绅士风度。”

“那我下次改呗。”

赵维宗很自然地把手臂搭在孟春水肩上,就像热血漫画里的篮球少年经常做的那样,但没察觉到对方极轻地抖了一下——他光顾着惊讶了——春水临走前居然直接把剩下的大半包烟随便扔进了旁边塞满肉串签子的垃圾桶里。

“你干嘛?”

“不需要了。”

“啊?”

“我是说,”孟春水转过头去,眼睛很亮地望着赵维宗,“我现在不需要抽它了。”

他们回去时,苏灵果然还在那里,安安静静地蹲在路灯下,让孟、赵两人心里都有些过意不去。

“走吧,我让我妹分一半床给你,”赵维宗把她拉起来,“但咱们先说好了,明早吃完饭,你就好好回苏州去。”

“你抽烟了?”苏灵瞪着他道。

“嘘,千万别告诉我妈。”赵维宗嬉皮笑脸地默认了。

“也别告诉他爸。”孟春水也弯着眼睛补充。

快走到赵家门口时,苏灵

快步走到两人前面,一边把头发扎起来,一边道:“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根本就不是小岳。”

“我也觉得,”这么说着,赵维宗对正拿钥匙开自家门的孟春水挥了挥手:“早点睡,明天还得早起走队列,别给忘了。”

“我忘了你就来叫我呗。”孟春水侧身望他,说罢就掩上了自家的老木门。

苏灵大叫:“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这不听着呢吗,一会儿我就说你是附近住的同学,家里水管坏了,碰巧遇上就说来我家借住一晚,记得跟我爸妈问声好。”

苏灵全都照做了,可赵维宗仍然没能避免被爹妈用怀疑的眼神审视一番。幸亏苏灵“叔叔阿姨”叫得很甜,还讨了些赵母的欢心,让他们得以平静度过此夜。

不过,为证清白,赵维宗那晚还是选择在院里的小转椅上度过。他听着屋子里头吱儿哇乱叫的声音,知道赵初胎又不想写作业,在瞎闹了,可他不想管,只是拿脚蹬着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天上的几颗亮星也跟着乱转。他想着明早隔壁的鸽子会不会在自己身上拉屎,一直很清醒。夜里冷了,溜进屋里拿了毛巾被盖上,才慢慢睡了过去。

那边的孟春水坐在床上,注视着蚊帐里飞舞的几只大蚊子,也没有很快睡着。

其实小赵问他烟龄的时候,孟春水说了谎。这也是他第一回 抽烟,就刚才在胡同腰那块的小店随便买了包看得顺眼的红塔山,连兜里那个塑料打火机也是现买的,居然抽得还挺顺,赵维宗来找他时,已经靠墙边干下去五六根。

那时为什么突然想抽烟,又是为什么不告诉赵维宗真话,他说不明白。至于后来为什么突然又不想抽了,连烟盒也懒得留着,可能心里有那么点模糊的答案,却又像没有。他只记得天上的月亮又大又亮,勾肩搭背那种实打实的压感混着汗味和路边的馄饨味儿,让这蜻蜓点水般的思虑很快散在夏天的热风里了。

苏灵那事还没完,这边赵维宗又摊上事儿了,似乎还是更大的事,但不同的是,这回根本没给他时间去想怎么解决。

起因是他那天从院儿里的转椅上醒来,竟看见淑芬赫然站在自己跟前。这比见鬼还惊悚,让他感觉活在梦中,往四周一看,和淑芬站一块的,居然还有他那向来气势很足的老娘,以及满脸写着“自求多福”的老爹,再举目四望,向来和自己统一战线的爷爷奶奶赵初胎,全都没了踪影。赵维宗心说坏了,我最近做了什么亏心事,怎么有种天要亡我的感觉?

淑芬还带着他的招牌微笑,背着手弯腰道:“醒啦?”

赵维宗知道来者不善,脑子飞快转着,瞬间排出了许多种可能:第一,胡同里卖烧饼的还没开始吆喝,肯定还没到七点,自己绝对没睡过头;第二,这学期他一没拖欠作业,二没干混蛋事儿,怎么着也不至于让淑芬这尊大佛这个点儿突然找上门来。

他沉吟了一下,站起来道:“老师,昨天有点累,刚才真不好意思没去迎接您。”

“可不是吗,你昨天还真是累着了,”淑芬幽幽道,“闺女让学生帮忙照顾了一晚上,我心里确实有点过意不去。”

赵维宗大骇:“……您闺女?”

“过来吧。”淑芬扭头朝着里屋说了句,然后赵维宗就看见苏灵肿着眼泡,鼻子红红地小步走了出来。

淑芬道:“昨晚别的老师给我打电话,说是在校门口看到我闺女了,我说不可能啊,她不是在她妈妈那儿好好上学呢吗?今早顺路去问了问保安大爷,人家说确实有那么一个小姑娘来了,最后还跟着你走了,所以我这不就来找你了吗。”

话说回来,这淑芬确实姓苏,名叫苏深,可赵维宗怎么也没想到随便来俩姓苏的都能有这么大关系,他只觉得自己完蛋了:“我、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到底怎么回事。”

苏灵和赵母同时怒了:“怎么回事,我还问你呢!”

“阿姨您先说。”苏灵道。

赵母倒也不客气:“我说赵维宗,你现在长本事了是吧,没事儿把人姑娘往家带,连人家是谁,是干什么的都没弄明白,还嫌你妈这一天天的事儿不够多是吧?”

我不是,我没有,赵维宗很委屈,可他没法说。

苏灵见赵母说完了,便瞪着赵维宗,恨恨道:“你根本就不是小岳,为什么要骗我?”

这得问你家小岳去啊!赵维宗更委屈了,可他还是没法说。他看见自己老爹已然拎着菜篮子溜之大吉,心里又是一阵绝望。

“你把小岳藏哪儿去了?”苏灵又道。

“咱不能不讲理吧,我能藏得住一活人?我又不是故意骗你的,而且你要是见到了小岳,你们俩说不定都不会开心。”

“你不是我也不是他,你怎么知道我们不开心?”

“我只知道来自己老爹教的班里找相好是种很蠢的行为。”

“小岳又没说他班主任就是我爸!怎么就这么寸呢?”苏灵烦躁地踢着地上的几株小草,她不知道那是赵维宗特意种的郁金香,只不过从没开过花罢了。

赵维宗很是心疼自己的花草,有点受不了她这刁蛮劲儿,却念着自己昨晚抽烟,还有把柄握在她手里,也只能就此罢休。

“我懂了,小岳就是岳甪山吧,”这时,沉默许久的淑芬说话了,“我差不多知道这事儿的来龙去脉了。”

“岳甪山?我终于知道他真名了,他在哪儿?”苏灵迫不及待道。

淑芬瞪了苏灵一眼,神情颇为威严,苏灵就不说话了。他思索了一下,跟赵维宗说:“老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今天过来也不是为了找你麻烦,而且你们小孩儿之间的破事我也懒得参与。就一条,我不管你和岳甪山之间是不是约定了什么,总之这事儿今天就这么过去了,我送苏灵去火车站,你赶紧拉上孟春水出发走队列去。”

赵母似乎巴不得淑芬快点走人,连忙道:“听苏老师话,快洗脸刷牙去!”

“就这么简单?”赵维宗惊道。人生真是大起大落,暴风雨也能突然变成毛毛雨。

“不然呢?”

“得嘞!”赵维宗如释重负,“妈再见!老师再见!”

说罢端着牙杯跑去了水房,没一会儿就利利索索地出门去了。

那天赵维宗队列走得格外认真,当一个大麻烦终于过去时,人总会对这个世界充满感激,把自己原先的倒霉也都忘记。他光顾着和旁边人聊这些天国安如何,再时不时瞅瞅一排之隔的孟春水,完全没察觉到岳甪山消失了踪影。

彼时苏灵在火车上望着麦田和土山,明白自己已经在这哐当哐当声里离北京远去了,即将回到见不着父亲,也没有伙伴的生活中去,什么也没有改变。她还是没能亲眼见到小岳到底是什么模样,不知道他笑起来有没有照片里那个男孩那么好看,她也不想去思考他为什么骗自己,自己以后还要不要与他通信。

她更不知道的是,北京站里有个连月台也没敢上去的戴眼镜的小矮个,自打她的火车发动开始,就一直躲在人群里默默地哭,看

起来非常非常的后悔。

时间随着一波又一波的蝉鸣打马而过,每天太阳落下又升起,期末考试也在走队列的疲乏里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暑假赵维宗倒是没有彻底荒废,他在自家院里的槐荫下支了张桌子,闲暇之余拉着孟春水把不会的物理数学题都补了一遍,学没学会暂且不提,这种充实的感觉至少让人舒心。

某天他们掸掉落在桌面上的槐叶,赵维宗突然提议:

“咱周末去雍和宫施粥吧。”

“你劳动模范啊,过生日还去施粥?”

赵维宗一愣:“你知道我生日?”

孟春水轻笑:“你不知道我的?”

赵维宗挠了挠头:“怎么可能。就是因为过生日才要去,其实这是我奶奶教我的,以前她精神好的时候,每年都熬一大锅绿豆粥带着我去,说是可以攒功德。我从小确实过得比较顺,所以挺信这个的。”

“原来还有这个说法,”孟春水若有所思,“那我陪你一块去,先说好我不会熬粥啊。”

“我会就成了,我熬得特好,你到时候也得喝。”

“你确定不玩点别的了?”

玩点别的?没考虑过。对于赵维宗来说,他喜欢玩的平时也能玩,不用就着生日这个时间,可孟春水显然不是他这种人。相处这么长时间,赵维宗发现他虽然为人低调,但见识很广,估计以前在长沙过得很潇洒。他又琢磨着过生日好像确实可以干点新鲜的,于是道:“那要不周末我请你看电影吧,我看见海报了,荆轲刺秦王。”

“你喜欢看电影?”

“一般般,我上次看电影可能还是八九岁。”

孟春水抵着下巴想了想,然后眼睛亮了,道:“不好,哪有生日还请客的。要我说咱该去玩点刺激的,这事儿你别管,包我身上了。”

赵维宗还是没忍住问:“刺激的?什么?”

孟春水狡黠一笑:“蹦极。”

北京人凡事都喜欢讲究个正统,其实不单单是北京人,恐怕地球人多数都是如此,而且这正统不太讲道理,你得按它说的做才能舒坦,反之则被认为非疯即傻。

好比雍和宫的正统就是在腊八节施腊八粥,届时宫门口架上几只大锅,不到五点就会排起条条人龙,多少人冻一早上班也不上就为那一口热粥,不知道是真想沾点福气,还是闲的。

但假如你突发奇想,在别的时节去施别的粥,那就必定会迎来异样的眼神,就好像只有腊八节这一天雍和宫才有福气可沾,其余时候就是一骗钱的地方似的。

比如现在,赵、孟二人守着一大桶绿豆粥百无聊赖,蹲在雍和宫牌楼跟前嗑一袋蜜三刀。他俩早上七点就在这儿待着了,那时他们嘴里啃的是糖油火烧。其间光顾者不少,但多数是来看热闹的,对那一锅用泡沫塑料箱包着的棕红色液体投去怀疑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说:“这儿有两个二傻子”。

赵维宗本不是敏感的人,却也遗憾道:“我小时候跟着奶奶施,大伙儿路过还都来尝尝,怎么现在就变成看看就走了,难道是我长得像坏人,人看一眼就怕?”

“不会啊,我看你这么多眼,每眼都觉得你是好人。”孟春水正经道。

赵维宗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冲了一下,随即明白孟春水没别的意思,又道:“那就是我这粥一看就觉得很难喝?”

“卖相是一般,但闻起来还是很不错的。”

“那他们怎么都不肯喝?我这粥施得是没有任何意义了。”

小时候的记忆往往不准确,好的会越想越好,坏的则会越想越坏,孟春水很明白这一点,赵维宗却没体会过,他把所有事都往好处想,这让他活得舒心却又不时徒增烦恼。孟春水不知该如何开解他,只好又默默给自己添了一碗。

他这一上午倒是败火了,一碗接一碗地喝,怕不是灌下去了半锅,连跑好多趟厕所。

赵维宗并非没看出他的用意,觉得好笑的同时,又有那么一丝感动,于是也给自己盛了很多碗。其余时候一边心里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一边懒散地翻着武侠小说,几乎快要睡着。

某次孟春水从排长队的厕所回来,赵维宗忍不住跟他说:“别喝了,我担心把你撑出毛病。”

“那你也别喝了呗。”

“不行,我没喝够。”

“我也没喝够。”

赵维宗笑了:“你以为我傻还是——”

“停,”孟春水摆了摆手,“我搞到干冰可不容易,就当解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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