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都来齐了,年级组长简单讲了讲这次大家要在天安门露面,有多么多么重要,又交代了这三天安排的练习时间,还有宣布了以后每周末都得在学校操场走队列的消息。下面队伍里一度怨声载道,又立刻被镇压了下去。
随后一个领导模样的男人站上了讲台,上来铿锵一句“坐”,大家就稀里哗啦地坐到了机场整齐的草地上。
领导境界果然很高,上来就开始煽情:
“同学们,你们是祖国当今的花朵,未来的栋梁,在祖国五十年诞辰之际,你们接到了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对自己有没有信心!”
那时的学生都还比较纯良,很容易被煽动,整整齐齐地回答:“有!”
“这次时间紧任务重,要求同学们在这三个半月里全身心投入进来,你们要记住,把队列走好是第一要务,比玩乐重要,比吃喝重要,比学习还重要!”他根本没用话筒,但整个草坪都是他的声音,嗓门是真的大,中气是真的足。接着又来一句:“同学们有没有决心!”
“有!”
学生们回答得还算有力,可能是因为找到了不学习的正当理由。淑芬却在他们班的队伍里小声做思想教育工作,说“期末大伙儿可不能落下”之类的大道理。赵维宗听了一耳朵,心却已经飘天外去了,接下来表决心的喊话,他都在对口型。等到领导终于讲完,管事的教官让他们起立,各班男女生按高矮胖瘦排队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扭头去瞧孟春水,发现这人已经在一块没有草的地上画了三个王八。
有意思的是,那天赵维宗排队时特地驼着背,为的是和孟春水排到一列或者一排,结果丢人地被分到前面去了。难道老子不比春水高?小赵不敢相信,他一直觉得自己比孟春水高出半头,觉着自己的胳膊也比人家粗一圈。
于是练习走正步的时候,他又拼命梗着脖子,终于在中午吃了下发的面包火腿肠之后,如愿被眼尖的教官提溜出来,往后面排了排。让他欣we_i的是
,这回在孟春水后面一排,但俩人没挨着,是斜对角。不过也还好,一扭头就能看见,更何况这样安排最终还是证明他比孟春水高那么一点,让他心里多少有些无聊的爽快。
孟春水目睹了这一切,早已猜出赵维宗心里那点算盘,只能咬着嘴唇,怕走着走着乐出声来。
傍晚夕阳渐红,他们才坐着大巴回到学校。校门口还有几个家长带着孩子在蹲点,可能是高三的,为了拦住老师再问几个问题。
赵维宗出乎意料地觉得不怎么累,甚至有点想回家玩会儿空竹,望着漂亮的晚霞和郁郁的杨树,他心情大好。正跟孟春水说着“那玩意儿不难,早晚我得把你教会了”,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从家长那堆人里走出来个姑娘,小小的个子,穿着件蓝灰色连衣裙,和他们差不多大的样子。可以说是杏眼含情,长发飘飘,看见赵维宗,先是一惊,随后那双眼睛就像是要流出泪来。
赵维宗也愣住,心说您这是在看我?咱俩认识?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刚想快跑,就被那姑娘冲上来抱住。石化的瞬间,他看见孟春水表情复杂又有点想笑的脸,听见姑娘在他耳边说:“小岳,我终于找着你了!”
“等一下,”赵维宗不好使劲挣开她,于是小心地拍了拍那姑娘的肩膀,“请问你是?”
“我是苏灵啊!照片你没收到吗?”
赵维宗心道苏灵是何方神圣,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遂问她:“什么照片?”
苏灵闻言,终于把他放开了,那双大眼睛里也似乎装满了疑惑。她拉开背包,取出一张用塑料皮小心包着的照片来,递到他眼前:
“你忘了吗,那次咱们交换照片,你寄给我的是这张。”
那是张不算旧的照片,色彩还很鲜明,里面的男孩穿了件大红的高领毛衣,站在疑似后海的湖边,小分头被风吹乱,糊到额头上,笑得有点严肃。
这确实是赵维宗他本人,应该是去年过年那会儿,爸妈领着他和赵初胎到宋庆龄故居那边照相,图个喜庆。赵维宗记得,当时为了把他妈新打的红毛衣露出来,还把厚棉袄给脱了,湖边的风吹得他笑不出来。
但这照片按理说应该夹在自家相册里面啊,怎么会跑到这女孩手里?
赵维宗捏着它的一角,陷入了沉思。他又看了眼孟春水,发现那人竟用一种看戏的表情瞅着自己,再瞧了一圈周围,十来个没走的同学表面上在聊着闲天,实际上眼睛都偷偷往自己这边撇。
“你说句话啊,小岳,我特意逃学来看你!”苏灵见他久久不说话,咬了咬嘴唇,语气中竟带着点嗔怒了。
赵维宗慌了,他怕苏灵就这么哭出来,连忙道:“你、你先别急,这照片确实是我,但我真不是——”
但我真不是什么小岳啊!
这话还没说完,赵维宗就被一股力量拽到了一边,差点大叫,仔细一看,竟是岳甪山。
这岳甪山跟他是同班的,矮矮瘦瘦,戴副眼镜,力气倒是不小。他跟赵维宗还算是一条胡同长大的发小,但这人一直不太爱说话,加上家里貌似管得很严,赵维宗基本上没怎么在弹玻璃珠、喝黑加仑的“腐败场所”见到他,所以一直也不是特别熟。后来他爸好像得了升迁,全家搬到总参大院儿去了,自那以后交集就更少。
这会儿突然被拽到墙角,赵维宗盯着满脸黑气的岳甪山,先是一惊,随后又一想,小岳?莫非和他有什么关系?
姑且看他怎么说吧。赵维宗如是想着,嘴上道:“你也别急,到底怎么回事?”
岳甪山眼角斜睨向那边正满脸疑惑看着他们的苏灵,小声道:“小岳是我。”
“我猜到了。”
“苏灵是从苏州来的,她和我是笔友。”
赵维宗瞅了瞅苏灵,心说
这姑娘挺牛,期末考试前还敢跑这么远,又瞅了瞅眼前岳甪山脸上的迷之红晕,还是没忍住笑了,这笑容中带着点“我懂,我懂”的意味。
“上次你过生日,阿姨叫街坊都去了,那回我在姥姥家做客,也跟着去了。”岳甪山又道。
赵维宗想了一想,有这回事儿吗?他反正是不记得了。这时那边苏灵急了,嘴里问着“你们说什么呢”,作势就要往他们这边走。赵维宗赶紧拉着岳甪山又往角落里退了退,道:“马上就好,你稍微等一下。”
岳甪山显然非常紧张,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实话跟你说,那次我偷了你的照片,这是我的不对,以后我会补偿你。”
“补偿没必要,我就是不懂,你为什么不寄自己的给她?”
赵维宗说这话时没想很多,只是觉得要是让他送张别人的照片给春水,说这是自己,他心里肯定别扭得很,好像和孟春水聊天交心的一直是别人似的。虽说岳甪山和苏灵未曾谋面,情况有些不同,但赵维宗还是没法理解他是怎么想的。
岳甪山张了张嘴,似乎有点受伤,又有点y_u言又止。半晌才道:“信都是从学校寄出的,我怎么也没想过她会来找我……”
“那现在怎么办?”
“你能不能先帮我瞒着?谁都别告诉。”岳甪山脸憋得通红,显然说出这话他自己也费了很大力气。
“……这不好吧,你说实话,你甘心吗?人家跑几百里来找到可是你,还不如把话说清楚好。”
“我求、求求你了。”
岳甪山紧紧抠着墙上的泥砖,赵维宗似乎从他眼神中读出了些什么,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种感觉叫不上同情,但足以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那成吧,这回先把她送走再说,咱先说好了,到时候等她回去了,你得给她写封信,在信里把话都说明白喽,别老瞒着人家。”
“行,行,我肯定说,百分百。”
回到校门口时,苏灵正闷闷不乐地靠在墙上,眼睛瞪着赵维宗,而赵维宗却没注意,他在找孟春水,可春水不知跑到了哪里。先回家了?应该不可能吧,孟春水没那么迷恋自家的小院儿,更不会招呼都不打就溜。
难道是去买冷饮了?倒是有这个可能。正好想吃奶提子了,赵维宗想着先等等再说,就从包里掏出本《多情剑客无情剑》,蹲路灯下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哎,你走不走了?”
赵维宗抬头,才意识到苏灵还站在远处,仍然那么瞪着自己,而岳甪山那小子不知何时也溜之大吉了。他心里是一阵操蛋,心说自己到底犯了哪尊菩萨,给摊上这种事儿。深呼吸了几下子,他尽量礼貌道:“你先走吧,大晚上的,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
“我能去哪啊!”
赵维宗脑袋很疼,他知道这事儿还没这么好解决,道:“要不……我送你去火车站?反正你也见着、见着我了。这又不是旅游季,票应该好买。”
“我不!小岳,我才见了你几分钟啊,你就赶我走,我凭什么走?” 苏灵眼看着就要落泪。
“那你在这边有什么亲戚没有?”
苏灵吸了吸鼻子,大声道:“没有!”
“那怎么办?”
“让我去你家呆一晚上,明天我就走。”
“这……这不好吧。”那我妈得把我腿打断。赵维宗这么想着。
“我不管,你不带我走,我就只能在这儿呆一晚上了。”
“……”赵维宗又蹲下来,拿书盖住脸,心里非常绝望。
“到底怎么办?已经八点了。”苏灵指着手腕上小巧的手表道。
“我在等朋友,想等你就先一块等,不想等,随便走。”
“你是说那个穿黑短袖的吗?刚才你跟那个小矮个说话的时候他就已经走了。”
赵维宗闻言腾地一下跳起来,胡乱把书塞进包里:“往哪儿走了?”
“那边。”苏灵指了个方向,而这方向显然不是他们平时回家的路。他心里发慌,拔腿就跑。
“哎,你要去哪?”苏灵跑来追他。
赵维宗实在是很烦,又有点慌,做出很凶的样子:“站那儿别动!”也不管背后的苏灵是哭了还是怎的,只身窜进了那熙熙攘攘的、全是遛狗大妈的胡同。他总觉得有些心虚,好像对不起孟春水似的,可这心虚又不知是从何而来,搅得他心里咚咚直跳,仿佛唯有找到春水才能平静下来。
最后他绕了很多个弯,也被几只京巴追了一段路,最终大汗淋漓,在胡同拐角的垃圾桶边上找到了孟春水。那是暗处,按理说看不清他的脸的,可赵维宗认出了他的鞋,那是双白色的网球鞋,在小巷子明明暗暗的灯光下,尤为显眼。
“春水?你到这儿来干嘛?”
孟春水沉默。赵维宗慢慢走近,才发现他脸那块有一点火星。
“你……在抽烟?”这和他平时留给他的印象太不同了。
“来,”黑暗里孟春水像是笑了,“想试试吗?”
赵维宗他妈妈对烟这种东西深恶痛绝,每次他爸躲后院墙根抽烟,或是在外面跑活儿回来身上带了烟味,最后都搞得连晚饭也吃不成。这导致赵维宗宁愿打十场架也不敢抽一支烟,他爸抽烟下场尚且如此,换做是他,要是被老娘发现,那就不是饿一顿两顿的问题了。
他只能说:“我、我以前没抽过。”
“挺好玩的。”孟春水端详着烟头,若有所思道。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两三年前吧,没人管我,就跟着高年级的试了试。”说着他在墙上按灭原先那半截,又点了一支,换了只手举烟。
这暗夜里,他们躲在墙角处,路灯也照不到的地方,对方的脸也看不真切,只有那点火星上冒出的白烟沉默着飘成不同的形状,没个定数。
“给我也来一根吧。”半晌,赵维宗突然开口。
说出这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虽说老母的yin威让他心怀忐忑,但在眼前吞云吐雾的孟春水似乎更有魔力。倒也不是有多想抽烟,只是脱线地觉着春水一个人抽烟可能会孤单。
哪知这烟非常不给面子,先是点不着,再是在拂拂的小风里起点火星子就灭,最后孟春水看不下去,让他把滤嘴叼好,准备动手帮他。
孟春水不是个爱出汗的人,可赵维宗呼出的热气湿乎乎地喷在指背上,他举着打火机的手就出了一手的汗,害得他一点好烟就把手搁兜里藏了起来。
赵维宗生怕这回又灭了,于是猛吸了一口,却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蹲地上捂着脸,很无奈的样子,怕是没掌握要领。
孟春水笑道:“看来你不喜欢。”
“咳,也不是,只能说还没习惯,”赵维宗缓了一下,又擦了擦眼角,“我劝你也少抽,我妈天天盯着我爸,说多活几年不是挺好,我觉得有点道理。”
“哈哈,也许。”
赵维宗站了起来,倔强地又吸了一口,像是下
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至少得把这支抽完。想了想又道:“对了,有件事我得跟你解释一下。”
孟春水立刻道:“其实你不用——”
“不成,我必须说明白,否则这世上就没人知道我有多冤了。”
孟春水看着他义正辞严的模样,觉着好笑,道:“哦,那你还是说吧。”
“第一,苏灵今晚可能得去我家呆一晚上,我准备让赵初胎跟她睡,那小祖宗天天就知道挤兑我,这回我得挤回去一次。”
“嗯。”孟春水点头。
“第二,这事儿其实另有隐情,但我答应别人不说出来,只能说我和苏灵真没什么关系。”
“这个我信。”
“你真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