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那晚,文晟和赵紫相处得比以往平和许多,能干的总管与虽然娇纵实际却很孩子气的王爷,至少在外人眼里是这样。赵紫绝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连行事也是规行矩步的。
文晟放下心来,其实赵紫也不是一个讨厌的人。心思比自己伶俐千百倍,每逢自己想到什么,他总是事先做好了。说话时眼波流转,妙语连珠,竟是十分博学,再枯燥的话题都能说出趣味来,使人如沐春风。
府里的下人已经很习惯事事请示赵紫了,王爷要吃什么菜,王爷要穿什么衣,只有这个总管吩咐的才合了王爷的心意。
似乎一切平静下来,只有赵紫知道,平静的水面底下,正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蠢蠢Y_u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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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凉的枯黄褪去,换上碧绿的新装,刚刚浸透雨水的湿泥地扑来一股泥土的芳香,金灿灿的太阳悬于空中,源源不断散发热意,好一派艳阳好天。
碧绿长草悉悉索索向两旁分开,探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红宝石似的眼珠子转了转,三瓣嘴微微蠕动,蹭的一声跃了出来。及至半空,连叫唤一声也不能,长长羽箭洞穿了柔软的身体,带着血沫子钉在软软的地上,红殷殷的血顺着箭杆流下,染红了绿油油的嫩叶。
须臾,大地震动,万马奔腾,隆隆的响声惊起林中野兽,雁鸣,鹿啼,兔悲。
天地交界处,扬起茫茫黄沙,一条黑线渐渐漫延开去,待奔得近了,却是几百匹各色骏马,雪银黑貂枣泥红,一色神骏,佩着黄蹬红鞍,马上骑士红缨银盔,端的整齐无比。
文晟一马当先,俯了身子捞起羽箭,真真利落。脸上笑道:“儿臣运气不好,只Sh_e了一只兔子。”
皇帝笑吟吟的看着儿子,心中极感欣We_i,“朕叫人去林子里赶了,必定还有许多好物,你们年轻,只管玩儿去,看谁得的多,朕这柄如意就赏了他。”
文晟看那炳如意,通体寒玉铸成,身上纹理天成,宛然便是一个寿字,这种吉祥物件,皇帝极爱,自己却不放在眼里。但众皇子里他的骑Sh_e功夫最是厉害,怎么也是不肯落在人后的。马鞭一抽,飞也似的去了。
众位皇子哪里肯放过这样的机会,一样的心思,争着在皇帝面前露脸,个个弯弓搭箭,各显本事。只可怜林中各兽,无端端受了这天大的祸事,一时鸟飞兽走,热闹无比。
一只野鸡从空中落了下来,正正掉在少卿马前,羽箭上刻了一个郑字。果然一匹雪似的骏马斜刺里冲了过来,急速之下骤停,也不扬蹄嘶鸣,真真神骏。
“舅舅猎了多少?”文晟一脸汗水,眼光在少卿马后一转,只挂了些山鸡鸟雀,“舅舅运气不好,没有遇上好猎物,我也只猎了些獐子狍子。可惜林中没有大熊猛虎,显不了身手。”
少卿却没有狩猎的心思,又不肯拂了侄儿的意,只是淡淡的笑,“你猎了这么多也该够了,林中这些鸟兽虽然是天家养的,到底也是条Xi_ng命,没道理白白为供人们玩乐而丧送的。”
文晟大笑,马鞭在空中甩了一个响声,“舅舅是大将军哪,杀人如麻的,今儿怎么婆妈起来,知道的说是谦虚,不知道的又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眼眸微眯,银白羽箭在空中划过,一只鸟儿吱的一声落了下来。文晟也不拾,马蹄笃
笃的踏了过去,“只这些东西,我还嫌入不了眼!”
少卿一怔,文晟脸上一闪而过的嗜血与心中那人重叠一起,酸酸疼疼的,一样的天之骄子,便因为什么都唾手可得便什么也不放在心上。
“既入不了你眼,又何必杀他。”
少卿一向温和,文晟除了那次被他打了一记耳光,再没有见过他生气,即使那次也是因为疼极了自己,却不是真的恼怒了,但现今这个温和的舅舅真的恼怒了自己。
文晟怔住,心中有些委屈,又不是第一次Sh_e猎,做什么就悲天悯人起来。换了别人文晟早就一鞭子抽了过去,但那人是自己的舅舅,从小便搂自己在怀里疼着护着的人。眼里只见那人衣衫飘飘,下巴紧绷,玉一般温润的眼眸泛着点点怒气,真是心疼极了,只恨自己不知体贴,又惹了舅舅生气,哪里还记得委屈怪责。
小心翼翼的道:“舅舅别动气,文晟再不敢了。”俯身拾起那鸟,珍而重之的装进猎袋。
少卿发作了一通,心中已是悔了,真是好没来由。见文晟与那人相似的脸上现出讨好的神情,喉头一哽更说不出话来,只放开手,胯下坐骑失了约束,欢嘶一声,撒蹄奔了出去。
文晟放心不下,哪里有不跟上去的。
林中路窄,容不得两人并行,只得紧随其后,忽然听到有人厮喝,像是民夫劳作时口中呼喊的号子,不由奇怪起来,少卿也停下马,辨了方向,转过马头上了左边的小路。
只见许多侍卫打扮的人,张了大网立在林边,不时有一两只受惊的猎物撞了上来,一拉一收,手势利落,将猎物牢牢困在网里,倒是训练有素。
文晟看得有趣,马鞭一指,“你们是哪里的人,知不知道规矩,天家的东西也是随便拿得的,当心折了你的手。”
当中像是领头模样的人躬了躬身,“回主子的话,奴才是睿王府的。我家主子吩咐了,但凡见了哪个逃了窜了的野兽就网起来,指不定是哪个皇子手底下逃脱的,抓住了也好让哥儿们消气。”
文晟冷笑一声,“八哥好自在,我们在这里流血流汗,累得都没有喘气的功夫了,他倒好,只需张开了手,便有上好的猎物撞上来。”顿了一顿又问那人,“你们主子呢?我怎么没有见着。”
“回王爷的话,主子说与太子一道走了,想是上东北角的林子去了。”那人低眉顺眼,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让人恨不得一脚踢去,看能不能踢出一个泥Xi_ng子来。
“八哥与太子一处?真真有趣了。”文晟转头对少卿笑,“舅舅,咱们也去和他们会一会。”
脑中闪过那人的话“皇子间的争斗少搀和”,心中一痛,“你要去便自个儿去,我有些累了。”
文晟看他脸色不快,便道:“舅舅不去,晟儿也不去。不就是一柄如意嘛,我才不去争那个虚名。难得的好天,舅舅也不要这么快回去,便在林子里走一走,舒畅一下筋骨。”
寻了一处清静的所在,放任马儿低头吃草,文晟拔了一根青草放在口里嚼,淡淡的苦涩之后倒是甘甘甜甜的。
少卿躺在草地上,浅浅的青草像绵软的床铺,将整个人都陷进去了。
一睁开眼便看见蓝蓝的天,像被水洗过一般的透明,几朵白云在天边聚了又散。
忽然听到文晟问:“舅舅,你是大将军,为何总是闷闷不乐?”
身旁悉悉索索,文晟坐了下来,抱着膝盖,侧过头看自己。
他的身子遮住洒下的阳光,竟是那般高大,原来这个总当做是孩子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长大了呢!自己也老了吧!等到牙齿脱落,再跨不上战马的时候,还有什么可以留住那人的目光。他是帝王,天Xi_ng凉薄,富甲天下,多少姿容绝世的人等他宠幸。
“即使是神仙也有烦恼的事,更何况大将军。”
文晟哼了一声,“舅舅不要瞒我,是不是父皇对你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少卿眼光一闪,“不要胡说,皇上圣明天子,即便当真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也是对的,更何况―――更何况他也没有说错。”
文晟定定看他,“舅舅和母妃一样,有什么事总藏在心里,当我是小孩子。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母妃想让我去争太子位,舅舅必定也是因为这事而受皇上斥责了。个个都是兄弟,做什么争来争去。看那太子,不过因为母亲是皇后才理所当然的得了这个虚名,可他又坐得安稳?多少人眼热心馋的,恨不得将他拉下再踩上一番才消得了气。我倒羡慕三哥,逍遥得神仙一般,也不知此时到了哪里。”
少卿第一次听文晟如此说话,兄弟争位早已是朝廷秘而不宣的话题,只是谁都不敢挑开了这层纱。原想晟儿还小,这些事想不得那么通透,却想不到他早已有了自己一番见地,手足情深,红尘视作无物。心中即是喜欢的。但又想皇家是天下最黑暗的所在,你不害人难保别人不害了你,罢,罢,无论发生何事,自己拼了Xi_ng命不要也要护了他周全。
“三皇子神仙一般的人物,自然受不得半点拘束”,少卿笑得柔和,替文晟顺了顺微微凌乱的发,指尖拈下一根枯草,“下个月便是皇上大寿,你还怕见他不着?”
文晟说这些话就是想转开少卿的心思,见舅舅终于笑开了,心中也喜欢,便也笑道:“舅舅说的话从来都是准的,舅舅既说三哥回来那就一定回来。我倒寻思着这次他又带回来了什么好玩意儿。上次三哥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木做的鸟,跟真的似的,在天上飞了三天三夜也掉不下来,见着了他一定要他下次带一只木马回来,这样既跑得快又不怕刀枪木棍,舅舅骑他上战场再好也没有了。
“孩子话,你当你三哥是什么,木匠么?况且哪里有人骑木马上战场的,还不笑掉别人的大牙”,少卿起身,取了佩剑,“很久没有考较晟儿的武功了,趁着今天便一道比划比划。”
文晟锵的一声,抽出宝剑,“求之不得,舅舅当心。”
揉身攻上,挽起五六朵剑花,仿若银龙乱舞,少卿全身笼在剑光之中,宝蓝色的衣袖被剑气逼得飘动起来。
文晟来势汹汹,少卿也不惊慌,剑峰一偏一侧,竟将密集的剑网撕开一个口子,三尺青锋直逼少年X_io_ng口。
文晟手腕一抖,游龙一般缠上少卿的剑,荡了开去。
只见一蓝一白两道人影闪电一般交错,银光闪闪,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一个如长龙遨空,一个如鹰隼盘旋,衣衫飘飘,剑气如霜,煞是好看。
一声龙吟,两人立在原地,似乎从来没有移动过,文晟呼吸急促,少卿脸色微红。
相视大笑。
“晟儿出手失了分寸,没有伤着舅舅么?”
少卿拍拍少年的肩,颇为自得,“晟儿的剑术是舅舅教的,哪里能够伤得了我。只是料不到晟儿的剑法竟然精进这么快,再过些日子,舅舅再不是你的对手。”
文晟扮个鬼脸,“徒弟出息了,你这做师傅的脸上也有光彩。”
少卿正要说笑一番,忽然听到微微响动,转头去看,只见一名少年坐在马上看着自己。
真是大意了,刚才和文晟闹得入心,竟忘了警觉四周,若是敌人还不被一剑穿了心。
那少年他也认得,是皇帝身边第一得宠的人,坐卧
一处,毫不顾忌。也没有派上什么实务,但哪里需要什么实务,朝中的人听到周然的名字谁不低眉敛色的。
果然好容貌。
一双眼眸点漆一般,顾盼生神;秀眉如远山,不画而黛;唇如朱砂,不点自红,肤色更是白皙细腻,掐得出水来一般。
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叶上落下的水珠将衣衫都打得湿了。就那么定定站着,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怒气。
有些不明白,那么得宠的人,做什么还瞪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