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我们开始听故事吧。
(一)
随着战后国nei时局的进一步演化和明朗,又有一批中国人从旧金山踏上美洲土地,他们有些是随着战线逐渐南移而撤出中国的旧日“达官显赫”,更多的则是从广东福建一带偷渡的劳工,莫青荷从报纸上看到好些黄皮肤的孩子在唐人街流窜,一个个瘦骨嶙峋,睁着漆黑的眼睛。
莫青荷当初走得不情不愿,自从踏上这片土地,对故国日复一日的思念和成日无所事事的烦躁让他憋得发慌,他对战后大洋彼岸新发展起来的交际场无甚兴趣,对先生太太们的牌局也并不热衷,甚至连曾经最让他头痛的沈家三少爷也不肯再掀起什么桃色风波让他*心——沈培楠是彻底收了心,一心一意围着他转,一有空就陪他逛拍卖行,那些外流的古董珠宝戏_yi头脸,他眼都不眨的拍下。
莫青荷不真心爱这些,他每天跟着大嫂薇薇安念英文,带阿忆喊嗓学戏,物质富足而j神空虚,闲下来就开始想念国nei到处招展的红旗,想念轰轰烈烈的解放*ch_ao,想念小时候的戏园子,想念教戏的师父,想念热热闹闹的北平城。
他一直在酝酿一个想法。
“我想重建戏班子。”那天的阳光煦暖,莫青荷坐在摇椅上,手里拿着一张英文报纸,头版刊登着一则大量华人儿童在纽约流窜的新闻,他叹了口气,望着沈培楠:“沈哥,这些年战争耽搁的事太多了,我想让洋人看看我们中国的玩意儿,我想让他们看看真正的好东西。”
沈培楠知道自己束缚不住他,莫青荷的心太高了。
他衔着一_geng烟沉思片刻,说行,我出钱,你出人。
这件事就这么正式提上了议程,莫青荷离开梨园行数年,但名声仍在,沈培楠和沈立松利用各自的人脉略一号召,大洋彼岸的华人圈子霎时惊起千层*,那些在异国漂泊数年的华人们携家带口聚拢而来,争抢着莫里斯剧院的戏票,他们打了太多桥牌,听了太多歌剧,参加了太多安静的晚宴,接收了太久战争的消息,对于故国的胡琴和檀板生出了shen入骨髓的想念。
纽约时报拿出整版报道演出情况,沈疏竹的戏评经过沈家二夫人的生花妙笔,翻译成英文登载各大报刊上,连外国记者都跟进采访。
不仅剧院包厢一售而空,就连最便宜的“阳台”票都遭到哄抢,那些在太平天国起义之后,借着第二次移民ch_ao来到美国的劳工和他们的后代们,一个个穿着简陋、呲着发黄的牙齿,在结束数日辛苦工作后涌进戏院,出神的听着来自故乡的声音。
莫青荷早离了梨园行,原本说什么也不回去了,这时忽然认了真,他穿上戏_yi重拾旧艺,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自顾自的练身段、吊嗓子,每天熬夜默戏,每一个动作都j雕细琢,在纽约的大舞台上一折子一折子的
唱下去。
他再一次“红了”,在这遥远的大洋彼岸,招收徒弟的讯息在报纸一经刊登,雪片一般的回信朝沈培楠和莫青荷两人的寓所飞来。
莫青荷在台灯下彻夜读信,将桌上堆得小山似的信封逐个分类,一扎一扎码得整整齐齐,很费了一番功夫,挑出了第一批徒弟的名单。
沈培楠被他连日折腾得起了好奇心,凑过去一看,突然明白了莫青荷这段时间的努力,他只收儿童,不收外国人,不收纨绔子,拟入名单的都是中国劳工的子nv和偷渡来的孩子,美国当局排斥亚洲移民,这些中国孩子生活在社会底层,有些丧失父M_,缺乏食物保障、没有保险、无法通过正当途径接受教育。
“别人收徒弟都要收拜师费,徒弟赚的钱师父先分走大头。”沈培楠看着名单哑然:“你这办的不像戏班子,倒像是战后收容所,说吧,小崽子这次要讹我多少钱?”
莫青荷大笑:“沈哥你最懂我,不多,不多,我要一名大厨,雇几位保姆,再请两位教书先生,至于这些孩子的吃穿用度、医疗保障,以后公演往返的经费,通通要你负责。”
沈培楠拍着脑门叫头痛,最后却还是由着他,他俩认识了这么些年,打过、吵过、恨过、爱过,莫青荷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他肚子里有多少弯弯绕,透彻明了,一目了然。
后来,莫青荷正式当上了师父,无家可归的孩子被一个个转送过来,由他负责提供食物和住所,沈宅成日里的园会和宴饮暂时告一段落,一时间夹杂着中文和英文的稚neng童声和乐曲声充斥着洋_F_的角角落落,后来家里实在闹不开了,沈培楠斥巨资替他们打通关节、办好手续,重新置办了场地,这才换来一点耳_geng清净。
莫青荷彻彻底底忙起来了,忙的从早到晚都见不到人。
沈培楠很郁闷,他以为他俩当初远离政局、从如火如荼的战场撤出来,是要过上安安静静的小日子,不想莫青荷的摊子铺得比当年在北平时还大,报纸把他形容成“来自中国的夜莺”,他依旧是红,成日接受采访,飞来飞去赶演出,可他的心思又不在“红”上,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社会活动家。
沈培楠逮不住他的人,生出了阻拦他的念头,但是一个现象又让他说不出口,因为阿忆真正快乐起来了。
这个如小羊羔一般敏_gan温柔的男孩子被异国思乡情绪折磨了数年,终于在戏词里找到了属于他的位置,他大口吃着面包,开始抽条长个子,每天做完了学校的功课就往莫青荷的戏班子跑,他的戏是莫青荷一手教出来的,远远超过了新来的那些甚至比他年长许多的哥哥姐姐,他成了戏班子里最受欢迎的孩子,大家咿咿呀呀的排练,他拿着一柄小戒尺,像模像样的监督大家练功,偷懒的、唱错了词的,一个都逃不过他的法眼,阿忆的底子好,大家对他又羡慕又嫉妒,很驯顺的臣_fu于他的小戒尺之下。
就连沈家老太太都发觉了这名xi_ng格nei向怯懦的外甥的新变化,赞叹地说一句有进益。
这是当着人,排戏的时候,阿忆是另一副样子,莫青荷教给他的戏词他一句句琢磨,时常目光*润,小小的人儿迎风望着空茫茫的远方,他有一颗太敏_gan太灼热的心,一门心思钻进那粉光霞Yan的世界里,谁的话都听不见。
魔怔起来,饭不吃、觉不睡,连舅舅提议带他去打网球喝咖啡都懒得搭理,沈培楠连着许多次喊他他都不应,奇道这孩子可不能让小莫再教下去了,莫青荷鄙夷地白了他一眼,说亏你还自称懂戏,阿忆是祖师爷
赏饭,我等了这么多年,只见到他这一个好苗子。
沈家的子nv在xi_ng格上都偏于直率热烈,沈培楠心疼阿忆这九曲心肠以后要吃亏,莫青荷只是长长地叹一口气,说艺术都是一样的,上天借我们之口将人世间种种无言的悲苦宣之于世,我们不评判,只_gan受、只悲悯,我们从最痛苦的地方把戏演出来,你在戏词里,能看见众生。
那时两人在洋_F_的廊檐下摆开两张躺椅,背后是雪白的廊柱撑起的巨大拱门,前面是修剪整齐的一大片茵茵草地,鸽子发出温柔的咕咕叫声,莫青荷把脸裹在一条羊毛大围巾里,端着一杯_chicken_尾酒啜饮,眼神悠远。沈培楠斜睨了他一眼,诧异道:“你这学问倒是真长进了。”
莫青荷对着阳光,笑道:“你别说,在国nei一天到晚在血与火里打滚,现在倒成了个最没正事的人,一天到晚跟着二哥二嫂看书,心静下来了。”
又道:“你知不知道二哥最近在写一本有关中国旧俗的书,资料收集的很艰难,打算高薪聘请我当顾问。”
沈培楠很_gan兴趣,抢过莫青荷的酒杯,故意借着他喝过的地方呷了一口:“哦?跟我说说,都有什么好玩的?”
“有趣的很。”莫青荷直起上半身,“譬如这算命吧,你知道为什么算命的人只要听你报几个家人的生辰八字,就能把你的身世推断个大概?”
看沈培楠不解,莫青荷大笑起来:“这里面学问大了,非在天桥卖过艺打过把式的定不能通晓一二,旧时娶老婆花钱最多,穷人家的孩子三四十了还老光棍一条,中等殷实人家,到了年纪就能求娶一位年纪相仿的太太,而更上等一些的人家,儿子还未成年就早早定下了Xi妇,往往Xi妇比少爷年纪还大个三四岁,所以叫nv大三抱金砖。”
“算命的听见客人报出自己和夫人的出生年月,自然就推算出了家境几何,再听见客人报出父M_双亲的出生年月,就连上一辈的家业也能推测一二。”莫青荷的眸子里也han_zhao顽皮的笑意,“那些人的眼光毒的很,家室出身有了,再观察客人的谈吐举止、穿着打扮,费不了多少工夫就能把人的职业、品xi_ng、乃至兴趣xi_ng格都能忖度出个大概,不可不说是最有观察力的侦探、最富有想象力的小说家。”
“客人不明就里,被唬得云里雾里,自然只有乖乖掏钱的份,这仅是算命行当,再说那些做小买卖的、写字书春的、行脚出力的、甚至我们梨园行的,都有自己的门道,真要是写,几本书也写不完。”
他的声音干净清爽,温温柔柔,带着老北平的卷*腔T,一个字一个字蹦豆子似的,沈培楠听得兴趣盎然,听着听着又不笑了,神思悠悠地飞到许多年前的北平,飞回到那人山人海的戏园子,发出轻而悠长的一声喟叹。
莫青荷拍拍沈培楠,示意他给自己腾出一块地方,坐到他身边,轻轻地,俯身抵着他的额头,他也不说话了,沉默许久,叹道:“沈哥,我想家了。”
那时的莫青荷还不知道,国nei局势动*远远没有结束,这一句想家说出口,一等就是几十年,等他和沈培楠携手飞越太平洋,再次踏上故国的土地时,已经接近垂暮之年。
沈培楠伸手揽着他的肩,摇了摇头:“算了算了,你什么脾气我还不知道么,我不管你,我也管不住你,你喜欢折腾就折腾去吧,别太累。”
莫青荷满意了,话锋一转:“对了,沈哥,还有件事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孩子太多了,我一人实在忙不过来,我想请柳初师兄过来帮忙。”
(二)
莫青荷很久没见到莫柳初了。
四年前他们从上海离开国境,在街头偶遇化装成乞丐的莫柳初,头脑发热将他带来了美国,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心里不是没存着芥d。莫柳初在疗养院接受治疗,他和沈培楠抽空便来
探望,后来柳初戒了吗啡,body逐渐恢复,莫青荷来得就少了,出院那天,莫青荷一个人开车来接他,倚着病_F_的门框等着王美云收拾行李,美云落下了一只皮箱,扭身返回去取,莫青荷和莫柳初在院子里面对面站着,只听见风吹过树梢,没有人说话。
莫青荷终于打破了沉默,淡淡道:“师兄,我们之间,两清了。”
莫柳初抬起狭长的眼睛打量着他,最终只说了一句保重。
少年时代的互相庇佑、青年时代的信仰和背叛,1937年杭州城那个肃杀而仓惶的雪夜,统统淹没在时代的滚滚洪流里,前半生的种种纠葛至此彻底地画上了休止符,成了shen夜里一点漫长而苍凉的回音。
后来,他听说莫柳初在一片拥挤的街区租下了一间小公寓,和王美云结了婚,过起了与世无争的平静日子,几年后莫青荷复出的消息在报纸上刊载的铺天盖地,柳初那边依旧一片寂静。
莫青荷在心里对自己说,是时候了。
莫青荷穿过狭窄B仄的楼梯,敲开莫柳初的家门,小小的_F_间烘着暖气,美云不善持家,屋里到处堆着落了灰的杂物,满满当当地侵占了客厅的方寸之地,有一种市侩而凡俗的烟火气。夫Q两人刚吃完面条,摆着两只硕大的粗瓷碗,见莫青荷来访,柳初扶着门板,很局促地比划了个请坐的手势,美云则像一位足不出户的家庭妇nv,挤出一丝警觉和不安的笑容,转身进了浴室。
莫青荷没有坐,很简单地阐述了来找他的理由。
他在客厅的长桌子上看见了一份压在书底下的英文报纸,一角隐约露出自己的大幅相片,莫青荷几天前看过这一份,正是自己最近一次公演的戏评。
“我早唱不了戏了。”莫柳初想藏起这一份报纸,大约是觉得太刻意,又放弃了,轻轻往后挪了挪body,“你回去吧。”
莫青荷自顾自地说下去:“柳初,你没见到那些孩子,他们过得很苦,吃不饱饭,中文退步的很快,好几个由当地警局转送过来的孤儿连中国话都说不利落,一双黑乎乎的手伸出来跟小爪子似的,尖着嗓子用英文骂脏话,如果没有人接纳他们,他们可能会被驱逐出境,可能死于街头斗殴,可能在贫民街区卖毒品,也可能被拐卖、谋杀**他们都是中国的儿童,从前我们自顾不暇,现在我们有这个能力,不能坐视不理。”
“师父当初是怎么教我们的?戏是中国人的玩意儿,我们得把它正正经经的传承下去**”他的眼神灼热起来,将礼帽随手掷在鞋柜上,朝莫柳初B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我们那时虽苦,至少没有遭遇战乱,这些孩子不一样,他们需要正常的教育,需要庇护所,需要我们的帮助**”
莫柳初的眼睛没有涟漪,狭长的眸子汪着一潭死水,打断了他:“少轩,这么多年了,你不累吗?”
莫青荷怔了一怔。
“我累了,我厌倦了政治。”莫柳初把那份报纸抽出来,折了两折往桌下一扔,“别再来找我了。”
窗前的白纱幔被风吹得飘飘摆摆,空气翻卷着细小的尘埃,莫青荷望着师兄消瘦的肩膀和微微弓起的后背,他几乎忘了,很多年前的莫柳初也曾英姿勃发,也曾有着挺拔的身姿和坚定的眼神,也曾为幼小的他遮风挡雨,指引过一片光明的坦途。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出奇的平静。
莫柳初的脸蒙着一层灰气,王美云洗完了澡,裹着浴袍从浴室走出来,头上包着一块大浴巾,浑身散发着浓郁的洗发香波的味道,乱蓬
蓬的卷发滴着水,莫柳初仿佛找到了救星,向后一躲,向她做出送客的手势。
美云把莫青荷送到门口,莫青荷拿回鞋柜上的礼帽,往头顶一压,回过头从帽檐的下方睨着莫柳初,清凌凌的一道视线:“师兄,你休息了这些年,还是要说累。”
“你的body并不曾受累,是你的灵魂说它太累了。你躲在这里,一直到死,它也不会得到安宁。”
从眼角的余光里,他看见莫柳初的body震了一震。
莫青荷不屈不挠,轻声道:“柳初,跟我走吧,我带你赎罪。”
莫柳初久久地站立着,没有回应,也没有解释。莫青荷等了很久,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向师兄浅浅地鞠了一躬,转身要告辞,刚刚kua出门槛,只听背后传来一声缓慢悠长的叹息,是从肺腑吐纳出的一口气,百转千回、百废待兴,千难万难地说出了口,卸下千斤的担子。
“**你想让师兄做什么?”
莫柳初两手往口袋里一抄,唇边泛起顽皮的笑意:“明天,明天早上四点,来戏班子找我。”
“我要你把丢了的戏,一场场拿起来。”
莫柳初如约而至,穿着一身简朴的旧西装,他的身材过于瘦削,神情过分yin郁,仿佛在yin暗之地待了太久,许多年不曾展露过笑容。孩子们围着莫青荷,听他讲完戏,笑笑闹闹地散开各自练功,莫柳初在角落里独自低头坐着,整整一晌午,既不参与也不说话。
大约是他生人勿近的神色吓到了孩子们,也引发了孩子们强烈的好奇心,到了吃点心的时候,南洋来的姆_M挨个儿分发牛*和蛋糕,大家聚在一起,一边大口啜饮新鲜的热牛*,一边悄悄议论这位不速之客。
“他是谁?也是来跟师父学戏的吗?”
“他是一位大人了,以后要和我们一起念书吗?”
阿忆依稀记得莫柳初的脸,高声道:“我认识他,他是舅舅的朋友,我记得他病得很严重,好像快要死了。”
“别乱说。”莫青荷笑着打断他:“这是新来的师父,往后跟我一起教你们唱戏。”
阿忆在孩子们中俨然是半个小先生,不_fu不忿地翻了个白眼,突然单手撑地,一连串干脆利落的后空翻,咚的一声稳稳当当落到莫柳初跟前,得意地斜睨着他:“你能教我们?你会吗?”
莫柳初满脸讶异,再一抬头,突然发现满屋的孩子都在看他,莫青荷盘tui坐在中央,活像是花果山里的孙猴子,被满山小猢狲们包围着,两手捧着一只牛*杯,zhui唇边汪了一圈白沫,笑意盈盈地打量着他:“柳初,来一段吧,让他们听听。”
孩子们天真的目光让莫柳初既尴尬又新奇,他是污泥里的人,东躲西藏了许多年,此刻在孩子们坦**的注视里如坐针毡,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求助似的将脸转向莫青荷,可莫青荷只是坐在原地,眼神狡黠,满脸期待。
“柳初,我带你赎罪。”
师弟的话在耳边萦绕,仿佛是空谷回*着的山寺钟声,莫柳初强自镇定了j神,俯身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凝神、运气、吐纳,一串清亮的念白从喉咙滚过。
他以为自己都忘了,可那戏词重复了千百遍,早已刻入骨髓成了本能,他唱他的小生戏,一抬头就看见了莫青荷眼里薄薄的水壳,他伸手抚mo自己的脸,早已是一片ch_ao*,眼泪冰凉,心却是滚烫。
孩子们都不说话了,一个个静静地望着他出神,等他唱完最后一个字,莫青荷皱着眉,扼腕道:“师兄,不是我说你,你这戏,真该练练了。”
从那之后,两人真就重新结了搭子,一天到晚腻在这临时的“中国学校”里,上午教戏,下午监督孩子们的文化课,晚上偶尔还要哄着年纪最小的孩子入睡。他们排旧戏,也写新戏,身处异国
的寂寞和文化环境的差异极大的激发了沈家二爷沈疏竹的创作灵_gan,成了莫青荷的御用“笔杆子”,他将鲜明的时代特色融入中国传统戏剧,并且在表现方式上稍加改动,使之更容易被西方观众所接受。
莫青荷熬夜一个字一个字地修改他刚刚完成的本子,完了再跟莫柳初加班加点地排戏,家里派来接他的汽车等在学校门口,司机熄火打起了瞌睡,一直等到天黑透了,莫青荷还不出来。
沈培楠快被气歪了鼻子,满脸yin沉,翘着二郎tui坐在客厅里等他,千等万等才盼来了送莫青荷的汽车。莫青荷打开车门子,一阵旋风似的走进门厅,将大_yi往沈培楠身上一扔,说了句你先睡、我还有事就踩着木楼梯咚咚咚地往二楼跑,沈培楠跟在后面追他,冷不丁踩住了大_yi的一角,绊了个踉跄,忍无可忍地吼道:“莫少轩!你不看看现在几点了**你给我心里有点数!”
莫青荷停下步子,站在楼梯上,一回头跟杀到跟前的沈培楠撞了满怀,他早就不怕他了,一双清水似的眼睛里燃烧着欢快的小火苗。
“这就生气了?”他T笑地拍了拍沈培楠的脸,“沈哥,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带兵打仗可以,谈恋爱嘛,气量忒小。”
沈培楠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莫青荷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支粉红色玫瑰花,用rou_ruan的花瓣扫着他剃得锃青的下巴:“以前赶得时局不好,你带着兵作威作福的,没正经傍过戏子吧?按我们的规矩,我唱到夜里几点,你的车子就要在戏院外头等到几点,给不给好脸色得看我心情,包够了两三个月的场子,才能换来我列席陪一杯酒。”
“喏,刚才一位外国戏迷送的。”莫青荷将玫瑰花往他手里一塞,“等了我一晚,陪个不是。”
“反了天了,可真是把你惯得反了天了,你尽管忙去,我不管谁傍着你、多少人捧着你**”沈培楠被他气得哆嗦,把那玫瑰重重掷在地上,推开他率先大步上了楼,莫青荷紧赶几步,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沈哥,沈哥!”
那漂亮极了的声音在身后回响,沈培楠神使鬼差地走慢了一步,莫青荷撵上来,抬起一条胳膊搭着他的肩膀,无视沈培楠杀气腾腾的表情,偏着头、踮着脚,硬是讨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声音温柔了下来:“一句俏皮话也禁不住,不像我认识的沈军座了。”
沈培楠别过脸不说话,下颌角的线条格外生硬:“小莫,我不反对你的事业,但你和那个莫柳初,过分了。”
莫青荷花了好一阵子才顿悟了他这番话里的意思,低头沉吟片刻,眼里就浮出一层柔和的爱昵:“吃醋了?”
沈培楠被说中心事,无端受窘,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能挽回尊严,喉结上下滑动,突然用力扯了扯黑色睡_yi的领子,骂了句什么就要走。莫青荷赶忙拉住他,竭力憋着笑:“沈哥,我从不知道你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他往沈培楠身前靠了靠,解下颈上宽阔rou_ruan的开司米围巾,轻柔的缠住他们两人,也挡住了赶来看热闹的南洋佣人们的视线,在这温暖溽热的方寸之地里,仰起脸亲吻沈培楠眼角的细纹。
他抚mo沈培楠温热的后颈,用呢喃般的絮语安抚他:“沈哥,太忙的是你,现有的生活已经足够,不需要更多的金钱,你应该抽出一点时间来戏班子看看我在做什么。”
“戏是有_gan情的,我唱得每一句,都在对你倾诉我的爱意。”
从那之后,沈培楠真就有了空闲,他把举办宴会和跟生意伙伴打牌跳舞的
时间腾出来,动不动就往莫青荷的戏剧学校跑,原先他爱旧戏,只是爱戏台上的光鲜和旖旎、爱戏里人的惺惺作态,现在才知晓了台上唱念做打背后的苦功夫。
戏是苦差事,莫青荷穿着白布衫和蓝色灯笼ku,自顾自压tui练声,“拧旋子”、“飞脚”、“拿顶”、“小翻”,气喘吁吁,全身被汗溻透了一遍又一遍,背后碱出了白茫茫的盐粒,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滑到下颌,沿着下巴尖儿*的往榉木地板上砸,连那密匝匝黑漆漆的睫毛都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仍是端着tui一动不动。有小小的孩子背不出戏词,莫青荷擦一把脑门的汗,蹲下身子,柔声一个字一个字给他讲解戏里的意思,讲明白了,自然而然的也就记住了。
练功_F_热热闹闹,有练踢tui的,有练倒立的,也有三三两两的孩子坐在角落喝水休息,一人抱着一只本子,煞有介事地念:“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一会又蹙着眉,自言自语:“**门泊,门泊是什么意思?”
一般长在异国的孩子要保持中文水平实在太难,中文数月不用就连语法都颠三倒四,这里的孩子能背诗词,大一点儿的孩子,讲起论语也煞有介事。
沈培楠心疼莫青荷,趁着排练的间隙叫他过来,帮他捏捏肩膀揉揉胳膊,莫青荷全身腾腾得冒热气,抓起一条白毛巾胡乱擦汗,仍是止不住满身呱嗒呱嗒乱淌的汗珠子,干脆三下两下neng了上_yi,往肩上一搭,光着x_io_ng膛吹风,水汪汪的皮肤印着昨夜的吻痕,他毫不在意,大喇喇地搂着沈培楠的肩膀:“走,走,这里让柳初盯着,咱们出去xi支烟。”
沈培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自己也奇怪,原本是众花丛中走、片叶不沾身的情场*子,怎么就栽在了莫青荷手里,栽得心甘情愿、_gan情连绵不绝。他抚mo着无名指上的j光四sh_e的钻石戒指,望着正在交接工作的师兄弟,_gan到没来由的醋意,莫柳初却对那道凶恶的目光丝毫没有察觉,他的注意力全在前来探班的王美云身上。
“沈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待在这里吗?”莫青荷一脚踩着大厅门口的砖石花坛,挽起ku脚,露出一截修长紧实的小tui肚,他手里夹着一支烟卷,目光放得很远,“这里没有战争,没有党派,到处是最纯真的孩子,最纯净的知识和最纯粹的艺术,一切都是新的。”
“我多希望此时、在我们的家乡,也有这样一个崭新的中国。”
沈培楠破天荒的没有与他因为立场的问题展开争论,只是shenshen的xi了口烟,道:“有,一定会有,到了那时候,我带你回家。”
莫青荷远眺着秋日苍蓝的天空,视线跟随游移的白云,长长的发了一会呆。
大厅传来熟悉的胡琴声,悠远而苍凉,挑到最高又倏然收紧,于万籁俱寂处He上了儿童清亮的戏腔,莫青荷听了一会,笑道:“对了,沈哥,你不是爱听别姬吗,这一出我唱得实在不像话,但我找到一位再好不过的演员,你跟我来。”
沈培楠尾随他Jin_qu,那清脆的嗓音却忽然停下了,换成了另一名少年软糯柔和的说话声。
是阿忆。
练功_F_非常宽敞,阳光充足,三面墙壁从地板到天花板都镶嵌了巨大的金色穿_yi镜,靠窗摆着几张实木化妆台,一名七八岁年纪的男孩坐在高背椅子上对着镜子勾脸,他还太小,两条tui从椅子边垂下来,脚尖够不到地面。阿忆站在一旁看他,大约是刚做完学校的功课,没来得及换_yi_fu,依旧穿着私立学校的黑白色制_fu,踩着一双清洁的英式小皮鞋,脚腕翻出雪白的袜子边。
男孩举着毛笔,紧张的不敢下手,脸上匀着红红白白的半面妆,阿忆抢过笔,很有一位师哥的派头,一手抬起男孩的下巴,一手执笔,沿着他的眉弓勾出一道细致的黛眉,斜飞进漆黑的鬓发里去,他一边勾线,一边柔声讲戏:“刚
才那几句唱的不好,虞姬别了霸王,除了悲,更有一个义字,一味悲悲切切,失了妃子的体面**”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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