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城国际机场,基本上是机舱门刚打开,肖锐就连奔带跑地冲出了长长的通道。手里的一个皮制黑包在肩上摔打著脊背,身上一件黑色的半长风衣已经皱摺的不成样子。
听到这种重重的牛皮鞋底击打著地面的声音,身边的旅客都以为出了什麽大事,相互目光揣测之後,看到并没有什麽抢劫抓人之类的电视上常有的剧目,纷纷侧目让出了道路,好让那个急著赶路的男人顺利通过。
好不容易办完了入关手续,肖锐远远地看到体形微胖的王海穿了一身黑色的西服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对他挥著手。
肖锐没有被王海身上激增的肥肉惊到,他的目光一直停在王海那一身黑色西服上。
他还从没有见过王海穿西服,更不要说还是黑色。怎麽会是黑色?
肖锐的脚步一顿,脚下也踉跄了起来,手里的那个一直抓著的皮质肩包的带子被他用力的捻成了一团,似乎所有的打击、痛恨、後悔比不上这一抹黑色来的震颤,心里一直绷著的假设和期望,“砰”一声裂成了碎片。
“海子。”肖锐的鼻子一酸,死命地咬紧了嘴唇,赶紧用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跌跌撞撞跑了过去。
“到了。”王海的表情看著有些僵硬,整张脸不知是没有睡好还是别的什麽原因,肿得厉害。
“人呢?”肖锐的嗓子已经哑了,两只眼睛这时才看得出红得吓人。
“谁?你——你说的谁?”王海声音有些战战兢兢。
“我妹肖瑾,还他妈的能是谁?”肖锐的声音暴躁嘶哑,吓得王海往後退了一步,生怕肖锐一个控制不住就能扑上来。
“医,医院呢。”
“我妈呢?”
“也,也在医院呢?”
肖锐一个大步冲进了雨里,王海赶紧撑起把雨伞,晃著他的啤酒肚子在後面追著。
“肖锐,等等,你先听我说——”
肖锐没理王海,他的步子迈得很大,不到两分锺就离开了国际厅下到了停车场。
“你听我说,肖锐。”王海跑得气喘吁吁,这两年他长了足有二十斤,不运动不对比显不出来,一碰到急事肉动人跑不动。
“等等我,肖锐,你往哪跑,知道我把车停哪个区了,蒙头就跑,错了,不是A区,是C区,右边的那个。”
肖锐又冲出去七八步,才猛地一下刹住了,好半天转过身子,把手里的包慢慢地扔在了地上。
王海
默默地走过去拍了拍肖锐的肩,“肖锐,冷静点,事已经出了,先冷静点。”
听了王海的话,肖锐绷了足足二十几个小时的劲终於泻了下来。
从接到电话到订机票、请假、坐飞机的二十多个小时里,肖锐一口饭没吃, 一口水没喝,一眼没闭,就那麽亢奋著煎熬著期盼著害怕著,那种没亲眼见到就什麽也不算的假想撑著他的精神,让他眼睛都不敢闭一下。
也许一切都是搞错了,也许事情并没有那麽糟,也许这就是王海那孙子喝酒喝糊涂了,也许王海把万圣节过成愚人节了——那些连自己就觉得站不住脚的东西,肖锐强迫著它站著,坚挺著。只是到了这会儿,看到了王海,听到了王海的声音,再看到王海身上那一片黑色,肖锐才明白,没有也许,一切早成了定局,一切都是真的。
那个不合适宜的电话是真的,那个电话里的内容也是真的。
身子一软,肖锐浑身脱力整个人趴到了王海的肩上。
“海子,为什麽,你他妈的告诉我她究竟是为什麽?她吃错了药了她,她发了疯了她,她想死就他妈的死了,她就不知道她还有一个老娘,还有一个三岁多的孩子,他妈的,她倒是图痛快了,剩下的人怎麽办?你说,剩下的人该怎麽办?”
肖锐拼命地摇著王海的身子,好像这样就能摇出个什麽答案。
王海吸了吸鼻子,怎麽办?他也不知道该怎麽办,时间总会过去的,伤口总会愈合的,日子总要一天一天过下去的。可他能这麽说,肖锐能怎麽做?
王海紧紧地搂著肖锐,拍著肖锐的肩膀。
“肖锐,其实小瑾到底怎麽回事我也不知道,我顶多比你早知道一天。锥子告诉我的时候,我差点没吓死,别的也没功夫打听,就忙著咱家老太太了,老太太自打见到肖瑾那模样就不行了,我昨晚走的时候,她老人家还昏著呢——”王海偷偷看了看肖锐的脸色,犹豫了一下,“那个——马青——。”
“闭嘴!!!”肖锐猛的喊了一嗓子,喊得脸红脖子粗,青筋都迸出来了,差点没把王海的耳膜震破了。
肖锐一把推开王海,狠狠地把地上的包踢了一脚:“你要敢在我跟前再提那个畜生一个字,看我他妈的不废了你”说完肖锐狠狠地瞪著王海,眼睛差点儿没喷出火来。
王海躲著肖锐差不多快吃人的眼神,悄悄把自己脸上的眼镜拿下来擦了擦。硬生生地把那句堵在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咱们先去医院看老太太,医生说醒也就是今明两天的事了?”看到肖锐点了点头,王海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拾起肖锐的包,带著肖锐去了C区取车子。
心脑血管科的病房里,肖锐站在他妈妈的床前已经站了差不多快半个小时了,三年没见,他妈竟然老成了这个样子,头发一半都白了,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生气地闭著眼,要不是吊瓶里依旧滴滴答答点著水,他甚至不敢去碰她。原来那个和蔼可亲每天喜欢穿得漂漂亮亮的那个女人哪儿去了。
肖锐默默地站著,看著,後悔著,煎熬著。
“要不要吃点东西。”王海递给肖锐一个面包,肖锐低下头看了看,然後摇摇头。
“不吃怎麽行,飞机上你吃了吗?”
肖锐摇摇头。
“刚医生说,凌晨四点你妈醒来过一次,还有点糊言乱语,不过,那都是正常现像,应该没什麽问题了,你甭慌,老太太没事的,就是事情太突然一下承受不了,要不你先喝点水,
要不喝点豆浆?”
看到肖锐又在摇头,王海拿了一盒豆浆硬塞进了肖锐的手里,抓著他的手送到了嘴边,硬逼著他喝了下去。
喝完豆浆,肖锐似乎回了点神,一直暗淡著的眼睛有了一点亮光,走到床边慢慢地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抓起母亲的手紧紧的握著。快四年啊,一两个月一个电话,那是唯一联系他们母子的扭带,肖锐内疚死了。
肖锐轻轻趴到母亲耳边,“妈,妈?我是肖锐,我回来了,您能听见吗。”
肖锐喊了几声,肖母似乎是听到了儿子的声音,眼皮动了动,手一紧,眼睛一下就睁开了,见到肖锐,嘴抖得话都说不出来,只会一个劲地掉眼泪珠子。
肖锐看著母亲的样子,心扎得生痛,紧紧地握著那只手凑到嘴边。
“妈,没事,小瑾犯糊涂,就由她去,你不是还有我吗,我再也不走了,就在这里陪著您,哪都不去了,就搁家儿陪您,行不,您得挺过去,一定得挺过去,您挺不过去,我也就挺不过去了。”
看到母亲的手用力地挣出来在自己的头发里抚Mo著,肖锐抬头把手抓了过来,那瘦瘦的骨节嶙峋手曾经一手拉著他一手拉著妹妹一年一年看著他们长大,可小瑾竟然——她怎麽就能忍心。
“妈。”肖锐坐正了身体,把母亲睡了一夜乱了的头发理顺。对著母亲勉强笑了一下,“没事了,明天我就写申请,调回中国分部,回来陪著你。”
老太太紧紧地盯著肖锐,突然把那只正打著点滴的手也伸了过来,死死的握著肖锐的手,嘴里抖了半天,才说出来一句,“马青啊,你别怪小瑾啊,她不懂事,她太任Xi_ng,你就原谅她,以後你们好好的一起过日子啊,不看我的面子,也看看马晨的份,那孩子就认你,妈求你了,妈求你了?”说著两只手不停晃著肖锐的手。
就像一声巨雷劈在脑门上,肖锐脑子一木,憋了一路的眼泪一下子冲了出来,气得浑身颤抖,牙都快咬碎了,硬生生地把老太太抓得紧紧的手掰开,抓了王海的手塞进去,“海子,你帮我照看著我妈,我去去就来。”
王海一听急了,甩开老太太的手,一下冲上去从後面抱住了肖锐“肖锐,你千万别犯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肖锐没等王海把话说完,一个背摔把将近一百七十斤的王海搁地上了,差点没把王海摔断气。
看著半天爬不起来的王海,肖锐没有一点要去扶的意思,“海子你今天敢拦我,明天之後咱们谁也不认识谁。”
“可是——”
王海没可是完,肖锐早三步两步跑出了病房,听著那急急火火下楼的声音,王海手脚并用艰难地爬起来也跟了出去,扯著嗓子就喊开了,“肖锐,你别去找马青,听我说你千万别去找马青。”听到那边没回音,王海赶紧扭了头回来找手机,可床上,包里怎麽找也找不到。
一定是掉车里了,一定是掉车里了。王海喃喃地念著,这一下把王海急得直转圈圈,眼看著老太太又伸著手过来“马青啊,别怪小瑾啊,她不懂事——”
王海心里一酸,只能先顾这一头了,扑过去抓著老太太的手,把脸埋在床单里小声地骂了起来。
小瑾,你真他妈的太做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