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第二天早上交了班,从所里出来已经快九点了,盛满露水的荷花池飘出一阵阵扑鼻的鲜气。
一夜没怎么睡。
白天抓的那小灰车司机,程宇跟负责案审的华哥一起审了俩小时,审出重要东西来了,赶紧又打电话把分管刑侦的副所长大半夜的从家里床上叫过来,给分局写报告。
程宇在值班室沙发上刚躺下,报警电话进来了。后海北沿胡同里某某酒吧两伙人打起来了!
巡警出警办案都要至少两个人一起,程宇和同事潘阳蹬着自行车赶去现场拉架,酒吧门口是一群喝得满眼血红东倒西歪手提板凳打砸摔的醉汉。
喝醉酒蛮干的人是最麻烦的,力气大,脾气倔,还神智不清,不听从任何示警与劝告,只能硬上。硬上你还不能把人家给弄伤了,因为他是醉汉啊他不是罪犯,警察出手要是把醉汉给打伤了那刑事责任就得警察来背。
程宇拿一盆水泼醒了一个闹事的,又把另一个扛凳子妄图袭警的光头给扭着腕子关后门小厕所里了。
潘阳正把第三个家伙按在地上,俩人在地上滚得跟两只亲热的八爪鱼似的。
潘阳那瘦猴似的小身板,竟然按不住那头牛,呲牙裂嘴地叫唤:“哎呦喂,程宇!程宇你快过来帮我按住,手铐呢,先把丫铐上!”
壮牛一翻身正要挥拳头打人,程宇冲上去一脚,皮鞋鞋尖扫上那人的拳头。嗷一声惨叫,那家伙捂着手醉醺醺得,鼻涕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程宇提着那头牛的衣服领子把人拖过石板路,一只胳膊铐在荷花池子铁栏杆上了。他端起对方挨踢的那只手,打开手电照了照,哼道:“你的手没事儿,可能发个肿,回家抹点儿正红花油就好了。”
“呜呜……呜呜呜疼,手疼!……妈——我妈呢……”闹事的小青年岁数不大,这会儿知道疼了,认出面前穿制服的人是警察了,于是害怕了,才想起喊娘。
程宇冷冷地白了他一眼:“到了派出所你自己打电话,叫你妈来领人!”
程宇和潘阳把一堆人收拾按趴在地上,挨个登记身份证,领头的两个打架砸东西的给扣了,提回派出所做笔录,赔偿损失。
酒吧小老板垂头丧气地看着一地狼藉,一件一件地捡拾被砸得破烂的桌椅。这年头在后海边做酒吧生意的都不容易,店家竞争激烈,客人挑剔,钱不好赚,对上要打点好工商的、税务的、派出所的,平日里还要担着开门做生意的各种风险。所谓阎王易见,小鬼难缠。
小老板端着软饮料和三明治
出来:“程警官,潘警官,吃点儿东西,今天辛苦了,真辛苦了,谢谢您二位了……”
程宇摆摆手不吃:“这俩人我先拎走了,你明儿早上到所里填个单子,把损失数额报上来,然后再跟他们协商赔付吧!”
回到所里,把抓来的俩人先铐在长椅上晾着,程宇面朝下一头栽进沙发,趴着就睡过去了。
他觉得他睡过去还不到五分钟,五分钟,报警电话你妈的又响了!
“阳子,电话……”程宇迷迷瞪瞪得,伸出一只手隔空一指。
潘阳在另一条沙发上趴着呢,眼皮都没抬,伸手去捞桌上的电话,捞了两下没捞着,呼噜倒是打起来了。
程宇从沙发里抬起头来,抻长了胳膊一把拽过电话,浓重的鼻音腔:“喂,什刹海派出所,您哪位?”
报警的是前海某胡同的大妈,警察同志你快来帮帮忙吧,我老伴找不见啦,丢啦!
“什么时候丢的?”
“我老伴每天傍晚出门买报纸,遛弯儿,八九点钟准时回来,可就是今晚上都到后半夜了还没回来呐,这肯定是走丢了啊这可怎么办呐呜呜呜呜呜呜!”
“大妈您先别哭,您家里人先出去好好找找,成吧?这才几个小时,估计没走远,或者在哪儿磕了碰了的,您家里人先出去找……”
“我没家里人,我儿子闺女都不住这儿,都住得远着呐!我围着后海转了一整圈了也没找着人呐呜呜呜呜……”
“大妈,要不然这样,您明天白天到所里来报个案,带上大爷的照片和证件……”
“那今天晚上怎么办啊?今儿晚上你们就不管找了?我这打电话不算报案嘛?!”
大妈在电话那头哭:“我都找过啦我要是找得着我还找警察干嘛?胡同墙上贴的大标语不是都说了吗,‘有困难,找警察!’‘人民警察为人民服务’!大妈我在后海河沿儿上住了五十多年了,从刚解放我就住这儿,五十多年了我都没找你们服务过,我就今天头一回找人民警察了,你们怎么能不管我们老两口的死活啊!!!!!”
潘阳从沙发里抬起一只眼皮:“哎呦喂这才几个小时啊就报失踪啊?程宇你跟大妈说,过24小时才能报案,过48小时才立案侦查呢!……”
大妈继续哭诉:“小同志啊你怎么这么不尽人情,这么不懂事啊!我老伴有轻度老年痴呆,口齿不利索行动还特缓慢,你说他要是一个不小心滑到那个荷花池子里淹了,或者被车撞了,或者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我都不想活了呜呜呜呜呜……小同志啊你也是有爹有妈的人是不是,你平时也知道孝顺老人是不是?你说这要是你亲爸爸走丢了,你能狠得下心就不去找吗!呜呜呜呜呜……”
程宇打断了对方:“大妈,成了您甭说了,我知道了……您把您家地址报一下,我现在过去一趟,我帮您找。”
程宇没有爸爸。
他爸在他念初中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想孝顺都没机会了。
程宇拿脸盆里的凉水匆匆抹了把脸,眼睛里还残留一圈红血丝。
潘阳从沙发里探头叫道:“你还真去啊?这深更半夜的,要找也是白天去找啊!”
程宇匆匆道:“我自己去就成,你先睡着吧,别睡太死了,待会儿有电话你接。”
潘阳七滚八滚地从沙发上出溜下来,抄起自己的警帽,扛上大手电,哼唧道:“啥叫你自己去啊?你什么意思啊?你想甩单啊?操,不就是找个老大爷么
,一起去呗!!!”
程宇冷笑了一声。他知道阳子这人嘴巴唧歪,见天发牢骚,心眼儿其实特好,热心负责的小同志。
程宇笑说:“你不知道人家大妈大爷感情深厚?半日不见如隔三秋似的,赶紧帮人找吧!”
潘阳戴上帽子,两人蹬上自行车,漆黑的浓夜里传出小警察苦中作乐的笑声:“大爷腿脚不灵,肯定跑不远!听组织的没错,追!!!”
程宇早上交了班,蹬着自行车从派出所回家。
罗战一抬头,透过小吃店的玻璃窗,看见程宇骑车的身影从眼前飞快地掠过。
呦喝,咱们小程警官下夜班了?罗战搁下桌上的油条馄饨,跑出门,眯眼盯着程宇的背影。
他这一大早,是专门过来蹲守程警官下班的。
程宇骑车路过农贸市场,从一个步履缓慢蹒跚的老大爷身旁掠过,迅速停下来回头:“呦?大爷,您今儿咋自己出来买菜啊?”
侯大爷一看乐了,招招手:“小程啊,下班啊?”
程宇从车上蹿下来,顺手把老头子拎得两大兜子菜接过来自己拎着:“大爷,不是跟您说了么,周末我帮您买去,您需要什么就记在纸上给我。”
侯大爷咧开没牙的嘴摆摆手:“嗳,我看你上班下班得太累了,别折腾你了。我这也没事,正好起个早,我就顺便出来遛达遛达就把菜买了,也不麻烦你……”
程宇一本正经地说:“不麻烦,真的不麻烦。”
侯大爷乐道:“小程啊,工作甭太累了,你妈昨天在院儿里又跟我们唠叨你来着!”
程宇垂头抿着嘴笑:“我妈又说我什么了?又是那些破事儿……大爷我跟您说,您以后还是别自己一人儿出来,现在胡同里开车的人也多,万一碰了摔了,多让人担心!昨晚上我一宿没睡,出去找一个走丢了的大爷,这刚给找着,送回家去了……您以后别自己买菜,周末我给您都买好了,成么?”
罗战一直悄悄开车在远处盯梢,眼瞧着那爷俩钻小胡同了,切诺基实在钻不进去,他就只能下车徒步跟踪。
他隔得老远都似乎能看到,程宇每一次侧过脸跟老大爷讲话时、嘴角掩饰不住的笑容,似乎能听见程宇说话时闷闷的又挺有特点的鼻音。
这小子跟老子说话的时候,从来都没这么笑过!
罗战看得入迷。
他太喜欢小程警官了。
侯大爷和程宇进了大杂院的门。
大院里脚步声和人声嘈杂:扛着自行车出门上班的,炒菜冒烟的,占着水龙头洗衣服的,朝门外胡同里泼洗脸水的,往铁篦子下水道里倒尿盆的……
“妈,回来了。”程宇低低地喊了一声。
程大妈掀门帘瞧了一眼:“程宇,才回来啊,进屋,妈跟你说话!”
南墙根儿屋里的莲花婶,端了个盘子出来:“小程,下夜班啦?吃油饼吗?还剩俩糖油饼,你喜欢吃的!”
程宇把菜兜子给侯大爷撂到屋里,又接了莲花婶的一个油饼。
李莲花嘴里嚼着油饼,嘴唇油花花的,咕哝道:“再拿一个呗,我吃不了了,俩油饼你都拿走呗!你妈等你老半天了,找你呢,快去吧孩子……回头来你婶儿屋里坐坐哈!”
程宇一进屋,他妈妈捧着热毛巾就迎上来。
“擦擦,哎呦瞧这脸花的,好好擦擦吧你……”
“妈……唔……嗯嗯,我自己擦……”
程大妈知道她儿子累了,困了,看那俩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赶忙把人按床上先睡下。她要帮儿子脱衣服,程宇埋头揉了揉眼睛,说道:“我自己脱,妈您出去待会儿,我脱裤子……”
程大妈白了一眼,往床上一坐,不走:“你脱裤子就脱裤子呗,你妈没见过你光屁股
什么样啊?你赶紧的,快点儿,我不是要看你,我还有话跟你说呢。”
程宇剥掉沾染一身灰尘的警服衬衫长裤,一头扎进枕头,抱着被子就想打呼噜,身体蜷成个虾米。
程大妈搬了个凳子坐在床头,不甘心,怕吵着儿子睡觉,可是又怕自己不见缝插针赶紧唠叨,一转眼这儿子又被单位叫走了值班去了,抓都抓不着人!
“程宇,妈上回跟你讨论的那事,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
“就是林丹丹上回跟我说的,她让她爱人帮你走个后门,调到海关去,你到是给个话儿啊?人家是知道你的情况,真心实意想帮你……”
程宇没睁眼,低声道:“不想去。”
“干嘛不去啊?人家那是海关缉私局啊!那那那是多肥的差事,多好的待遇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走后门都进不去,工作不累,挣得也多啊!”
“我们所里挺好的,我现在干着挺好的。”
程大妈特心疼地拉过儿子的右手,握住,捏了捏,“这儿是挺好的,你们领导都挺正派挺客气的人。妈不是嫌弃别的,妈真是为你将来考虑,趁年轻换个地方,要不然将来,将来你就一直这样……”
“妈……”程宇翻了个身,把屁股撅给他妈。
程大妈y_u言又止,凑到程宇耳边问:“我说儿子,你是不是还膈应以前你跟林丹丹那事儿呢?其实要我说吧,那闺女挺不错的,没缘分走到一起,可惜了的,咳,啧啧……”
“妈!……人家都结婚多少年了!”程宇直接用毛巾被捂住了脑袋,把自己包成个粽子。
程大妈觉得这宝贝儿子就是脸皮薄,固执,自尊心又强,死撑着拉不下这张脸来,不想用人家闺女的后门。
程大妈伸手拽啊拽,跟程宇抢毛巾被,奋力把这只大粽子剥开,不依不饶地捏她儿子的脸:“是啊,人家闺女都结婚多少年了,你还有什么害臊的?你说说你,你怎么这么麻烦啊,你真是让你妈为你都愁死了!!!”
程宇迷迷糊糊地睡,脸上的几块肉被他妈妈捏来捏去,捏成各种形状。
程大妈看一计不成,于是缓兵迂回,又生一计,神秘兮兮地凑到程宇耳边:“儿子,还有一事儿,你莲花婶给你介绍那对象,周末有空你去见见人家,啊?”
程宇哼唧:“这个月严打……”
程大妈瞪眼:“我知道严打啊,严打是打击不法犯罪分子,严打跟你见不见人家姑娘有嘛关系?”
程宇半睡半醒,微微撅嘴哼哼:“妈……我忙么……”
“你忙?你天天都忙,你比市长还忙呢!咱市里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个月都在严打!合着你们公安局领导打击什么治安犯罪、扫黄、黑帮团伙、暴力、盗窃的,你就不能去相亲啦?那咱们要是一直这么严打下去,你到四十岁也娶不着媳妇你怎么办啊?愁死了,愁死了,真是愁死我了!!!”
程宇最扛不住他妈妈的口头禅,愁死了,儿子,老娘都为你愁死了!
他妈妈在他耳边不断地推销姑娘。
你莲花婶说那闺女特好,气质好,身条棒,人特有修养,你想啊,是做老师的呢!
而且还是本地人,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双全,家里条件不差,是你莲花婶她家孩子的班主任,教语文的,这么年轻就班主任了,特有才的一闺女!
姑娘说了,不在乎职称啊钱啊房子啊什么的,人家挑得是人,模样气质不够
英俊不合眼缘的,人家还看不上呢!这年头这样的好闺女上哪儿找啊,我说儿子,你赶紧见见人家呗!!!
哼,这姑娘就是个女色狼啊……程宇在彻底昏睡过去之前,被他妈妈威逼利诱着点了头,成,不就是见一面么,爷是警察爷还怕色狼吗!
程大妈满意地出屋遛弯去了,儿子答应去见姑娘就成。
程大妈对自家儿子挺自信的,他也就是穷了点儿,没房没车的一个片儿警,可是咱程宇这张脸,这个儿头,这身材,再穿上蓝制服,戴上大檐帽,往街边上一摆,闺女们的回头率是百分之百啊!
这么帅的儿子,怎么可能娶不到媳妇呢?
肯定能找着个识货的,一定的!
程大妈前脚刚出院门,色狼后脚就悄没声息地溜进院子。
罗战在胡同口徘徊了很久,这回是连程宇的家门口都mo到了,进不进?进不进?到底进不进去?!
自己会不会太积极了,冒然露面,再把小程警官给吓着!
大杂院的两扇朱漆小门斑斑驳驳,脆干的漆皮层层剥落,暴露出颇具年代感的古朴的木纹。
罗战一闪身mo进了半开半掩的院门,视线迅速扫过几户低矮的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