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夫人头发已花白如雪,身子骨从几年前开始也大不如前,不过她还是在儿子的小心搀扶下,拄着拐杖,诚心诚意地走进家祠,跪到蒲团上,对着供桌上的一溜先人牌位喃喃祷告道:「请苏家列祖列宗保佑,让媳妇她这次能顺顺当当地生个大胖儿子,为我苏家开枝散叶。」
陪她一同跪下的男子相貌清癯,两鬓微霜,正是断剑小筑的主人苏庭轩,也敬上三柱馨香,恳求先人庇护爱妻顺利生产。
断剑小筑独步江南,然而人丁始终单薄,数代单传到了苏庭轩这一辈,更是年逾四旬尚迟迟无所出。两年前苏庭轩的爱妻谭氏好不容易怀上身孕,结果在陪老夫人去普光寺进香祈福时不慎摔了一跤,胎儿未足月便流了产。苏庭轩沮丧万分,老夫人也怨自己在旁没及时扶住谭氏,自责良多。
年前,谭氏再次抱喜。身边所有使女无不战战兢兢小心服侍,总算一路走来风平浪静。今早谭氏临盆,已足足生了数个时辰,孩子却仍不露头。苏老夫人母子在产房外再也坐不住,唯有寄望于苏家先祖。
母子俩正在虔心叩拜,外面突然人声喧哗,更有个苍老的声音喜不自胜地叫道:「老夫人,门主,夫人她生了,是位少爷!」
苏庭轩大喜过望,跃起身兴冲冲便往祠堂外走,猛听身后苏老夫人「唉哟」一声
,没了声息。他一惊回头,见老夫人瘫倒在蒲团上,双手紧抓着心口衣衫,满脸痛苦之色。
娘亲这光景,分明是太过惊喜引发了心疾。苏庭轩急忙扶起老夫人,掌心紧贴老夫人背心送了些真气过去,却毫无起色。老夫人面孔与嘴唇发紫,两眼翻白,眼看竟是不行了。
苏庭轩心神大乱,一跺脚,托着老夫人飞快冲出祠堂,一边吩咐前来报喜的仆役赶紧去请小筑的医师崔大夫。
众人也都慌成了一团。原本天大一桩喜事,一时间竟乐极生悲。
崔大夫闻讯匆忙赶到苏老夫人房内,切脉叩问,又给老夫人灌下好几种救心良药,老夫人仍是口眼歪斜,气若游丝。
「门主,老夫人她怕是……唉──」崔大夫也束手无策,连连摇头。
苏庭轩年幼丧父,由寡母一手拉扯大,平素事母至孝,闻言顿时脸色惨变,颓然坐倒在老母榻边,听见婴儿啼哭声渐近,他抬起了发红的双眼。
奶娘抱着刚出生的男婴,来给他过目。
都是这个小孽障,一出世就害得老夫人病发垂危!苏庭轩一时恨上心头,连看都不想看,便声色俱厉地咆哮道:「把这克星抱走!快给我抱走!」
「是、是!」奶娘吓得不轻,忙退了出去。
苏庭轩抱着头,正悲恸万分,屋外婴儿稚嫩的哭声里,蓦然又多出了一个孩子的啼哭。
「门主!夫人又为你添了位小少爷呢!」这时候,也只有断剑小筑里最年长的老仆九叔敢再来跟气头上的苏庭轩说话。
稳婆抱了第二个孩子,站在门口满脸堆笑向苏庭轩贺喜:「苏门主,您这两位少爷白白胖胖,日后必定都是大富大贵之人啊!恭喜苏门主!」
说来也巧,苏老夫人本已进气多出气少,此刻忽然低咳几声,一口气居然回了来,颤巍巍道:「我的孙儿呢?快、快让我看……看!」
「娘,您没事啦?」苏庭轩欣喜若狂,忙叫崔大夫再给老夫人把脉,又命稳婆将孩子抱到床前。
苏老夫人勉力支起上半身,逗弄着男婴,老怀欣we_i,说话也逐渐恢复了力气。苏庭轩和房内诸人欢喜之余,都满口称奇,道这二少爷真是老夫人命里的福星。
奶娘还站在屋外,目睹此景,直摇头,对襁褓里哭个不停的男婴道:「你啊!生得真不是时候!今后有得你苦了,唉……」
男婴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哇」的一声,哭得更响。
苏庭轩剑术卓绝,可是许多时候,人的头脑跟他的身手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尤其是当这人还是个难得的大孝子。
经历了苏老夫人这一场惊变,苏庭轩冷静下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把他的长子送去乡下一户佃农家寄养,免得这孩子再克到病体初愈的老夫人。
而后请来的算命先生,对了苏家上下几口人的生辰八字后,煞有介事地掐指算了半天,认定苏庭轩的长子与苏老夫人命数相克。
老夫人脸色yin晴不定,沉默着没出声,只慢慢数着手里的沈香佛珠。
苏庭轩的决心也更坚定了──老夫人寿终正寝前,他都不能让这孩子跨进家门。
他有时甚至会错觉,爱妻所生的,本来就该只有一个。这孩子怕是之前未能活着出世的胎儿,因为心有不甘,硬是带着一股怨气来到人间,要向苏家报复。
厌恶和说不出的恐慌yin影在他心头日夜盘旋积累,竟至生了根。他几乎不想承认那个孩子的存在,闭口不谈那孩子,也不愿为孩子取名,当爱妻一再追问时,苏庭轩才不情不愿地随口道:「就叫未名罢。」
未曾想过,给孩子一个好名字,甚至,未将孩子记入家谱。周围人无意问起这孩子下落时,得到的,仅是苏庭轩冷漠简短的一句:「早夭了。」
逐渐地,那孩子从断剑小筑所有人的记忆里淡出,乃至消失。新来的子弟仆役,更是只知道小少爷苏幕遮是门主唯一的子嗣。
谭氏毕竟是孩子的亲生母亲,每每抱着苏幕遮,她就会想起自己另一个十月怀胎诞下的麟儿。可再怎么想念,她也不敢在苏庭轩和老夫人面前提起,只能在人后暗自垂泪。
女人常年愁眉不展,郁郁寡欢。在苏幕遮七岁那年,谭氏终于病倒,哀求病榻前的夫君,让她见孩子一面。
苏庭轩捏着爱妻骨瘦如柴的双手,无法再拒绝谭氏任何要求,哽咽着点了头。
那日秋高云淡,苏未名被父亲派去接他的老仆九叔换上一身新衣裳,抱在怀里,避开诸人的耳目,偷偷送进了谭氏的卧房。
孩子出生起就遭亲人遗弃,一直寄养在乡间。收养他的那户农家得了东家的钱财,固然不至于对他恶言相向,但也不会像对待自家亲生儿女般疼爱,只是冷冷淡淡的,不让他冻着饿着而已。是以苏未名尽管只有七岁,却已经很懂事。
他在父亲嫌恶的注视下垂下头,一声不吭,直等听到谭氏悲喜交加的呼唤,苏未名才跑到母亲床前,含泪叫了声娘。
苏幕遮也在床畔,惊奇地打量着这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漂亮男孩,他知道这就是娘亲私底下跟他提起过的孪生兄长。他很想上前与哥哥说话,但看了看父亲的面色,苏幕遮敛眉,按下了冲动。
从小迄今,他被苏庭轩严加教养,小小年纪已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只在心底微微一笑。来日方长,他们弟兄俩,总有攀谈的机会。
谭氏没能跟苏未名说上几句话,就因太过激动疲累昏睡过去。苏庭轩自然而然又把这意外算到了苏未名的头上,不悦地瞪他一眼,叫九叔赶快将孩子带出去。「把他送回乡下去,不然夫人的病,只怕更要加重。」
九叔暗自为这大少爷叫屈,却也不敢跟门主辩驳,唯唯诺诺地应了,抱着泫然y_u泣的苏未名下了楼。
行经小花圃,他眼看天色已近正午,怎么也不能让孩子饿着肚子就立刻回乡下去。知道门主不喜欢众人看到这孩子的存在,他于是放下苏未名,道:「少爷,我去厨房叫人给你做些好吃的饭菜。你就在这等着,别乱跑。」
苏未名点了点头,目送老人走远,他抱着膝盖,坐到池塘边发呆。眼前反复晃动的,尽是先前父亲厌恶指责的眼神。
他就这么讨人厌么?苏未名鼻头发酸,本就微红的眼窝里水气上涌。他自小寄养在乡间,常被村中同龄顽童耻笑他没爹没娘,起初还会伤心哭泣,时日久了,知道那些人就是想看他的笑话,他反而倔强起来,不肯再在人前示弱,此刻忙伸手,使劲擦着双眼,不让自己掉泪。
池塘里,残荷参差。一群鸳鸯徜徉其间,嬉水追逐,十分地悠闲。
苏未名住在乡间,不识鸳鸯,见这群「鸭子」不像他以往见惯的,他终究小孩心xi_ng,好奇地趴在岸边看了一阵,发现这鸭子都是两只一对,结伴游动。回顾自己孤零零地无人理睬,不禁又心酸起来。
「鸭子、鸭子,过来!」他冲离他最近的一只羽毛艳丽的鸳鸯泼着水,想逗它靠近,那鸳鸯却掉转头,与伴侣飞快地游到池塘另一端。
连鸭子也欺负他!苏未名小嘴一扁,又等不到九叔,他闲极无聊,便从池塘边挖了些烂泥玩起泥巴来,不多时居然照着池塘里的鸳鸯捏了一只,倒也有几分相似。
他也不知道毛色鲜艳的是雄
鸟,只觉那些色彩斑斓的鸭子比灰扑扑的同伴好看得多,便拔了岸边不少青草花朵粘在那泥鸳鸯上充当羽毛。对完工的花「鸭子」左看右看,极是得意,对着它自言自语道:「你总不会跟它们一样,也不理我吧?你要是不乖乖陪我玩,我就把你丢到水里去。」
「少爷,你怎么把衣裳都弄脏了?」九叔提了装满饭菜糕饼的食盒走近,忙着替苏未名清理衣服上的烂泥,暗忖万一门主经过,看到必定对苏未名更加不满,便抱起他匆匆离去。
「啊!我的鸭子掉了!」苏未名一下没拿稳泥鸳鸯,掉到了草丛里,他急着想让九叔放下他。老人瞧见不远处有几个路过的护院正朝这边张望,怕惹事引门主不快,反而走得更快了,边低声哄道:「掉就掉了,回头有空,我给少爷买些比这更有趣的小玩意。」
得老人允诺,苏未名眉开眼笑,也就乖乖趴在老人肩头不再吵闹。
一老一少离开了花圃,池塘边随之恢复平静,却有一双不染纤尘的锦靴缓慢踏过草地,停在那只已经被摔烂的泥鸳鸯旁。双足所经之处,碧草依旧,丝毫未被踩低。
风过,拂起锦靴主人紫色飘逸的长袍下摆。一头乌亮长发亦飞散风中,偶有一缕掠过精致如画的下颌。黑发胜墨,肌肤似玉。
男子红润艳丽的嘴角,隐隐噙着丝淡然微笑。
听那老仆的称呼,刚才那个男童应当便是断剑小筑主人的儿子罢。垂眸望了望脚边的泥鸳鸯,申无梦清冽凤目也不觉泛起了笑意。
想不到,从长安跋涉千里前来江南寻仇,竟意外撞见如此可爱的孩子。
申无梦自身就是少见的美人。当然,天一教里从无一人胆敢对他评头品足,即便是天一教上任教主,他的父亲在世时,也不敢对自己爱子的绝世姿容多看一眼。只因知晓申无梦脾气的人都知道,申无梦从不轻易动怒,可一旦被真正激怒了,那后果,绝非任何人所能承受得起。
他的眼界自也奇高,绝少有人能获他垂青,之前那男童,却好巧不巧地闯进了他的视线里。
申无梦这年也才十八岁,但执掌天下第一教,统领着座下诸多桀骜不驯的教众,叱咤风云喋血江湖,一颗心早已冷硬似铁石。他不喜欢小孩子,然而眼前的男童,偏生就合了他的眼缘。
男童很俊秀,小脸上的表情更是灵慧生动,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叫藏身暗处的他看得煞是有趣,听到男童对着鸳鸯直叫鸭子时,他险些就笑出声来。
要是男童的父亲死了,男童一定会伤心y_u绝吧?……申无梦微蹙眉,也就弹指间隙,便已舒展。
潜入此地,原本是不忿他座下护法右使莫晚楼遭断剑小筑的弟子关山雨引诱,背叛天一教,想来杀了关山雨出气,如果小筑主人妄图阻拦他,自然也一并杀了。不过眼下,申无梦倏忽改变了主意。
他一点也不愿看到那男童丧父后痛哭的模样。
申无梦行事,一向随心所y_u率xi_ng而为。他的头脑里,从来都没有什么应该做,什么不该做,只有他想做或者不想做的事情而已。
他现在,不想动手了。
「呵……」他旋身,如一抹淡到几乎难以分辨的紫色云烟,浮光掠影般飞过高墙。
庭院外,大片默林错落有致,未到寒梅飘香的时节,林中仅闻鸟雀啁啾。
一个魁梧奇伟的男子背负两柄巨斧,正凝神聆听着周遭动静。骤见紫影翩然而至,他恭敬地单腿跪地,唤了声教主。心下暗自奇怪,怎么之前没听到小筑内传出打斗声 。
「教主,可是没找到关山雨?」
申无梦扫了自己这个下属一眼,护法左使龚藏,武功确实不错,可惜xi_ng格暴烈,远比不上右使莫晚楼长袖善舞。龚藏显然也自知这一点,一直与莫晚楼
暗中较劲,莫晚楼叛教之后,龚藏更是如逮到了千载难逢的良机,数月前趁着教主闭关,率教众追杀莫晚楼。
那一役,龚藏手下教众系数命丧黄山,自身也锻羽而归,却还得意洋洋地宣称已将莫晚楼与妻儿杀死。申无梦出关后闻知此事,为天一教里他唯一能看得上眼的莫晚楼扼腕叹息两声,毅然决定上断剑小筑来找关山雨算账。
但此刻,他已无心寻仇。
「今后没我号令,谁也不准再找断剑小筑里任何人的麻烦。」他丝毫不理会龚藏错愕的眼神,径自拂袖飘然前行。
龚藏一时mo不着头脑,急行两步追至申无梦身后,不满地道:「教主,难道就这样放过──」
他的质问蓦然像被人扼住了喉咙,没了下文,只因申无梦回头,朝他淡淡投下一瞥。
那双美得令人不敢正视的眼眸里并不带半分烟火气,却也毫无表情,然而龚藏不寒而栗,知道自己该闭嘴了。
他有时,也会对自己感到恼火。堂堂护法左使,在江湖呼风唤雨十多年,竟会惧怕眼前这个尚未及冠的年轻教主,不过只要回忆起眼前这小鬼在三年前是如何率众血洗天一教总坛,将父亲掀下教主之位取而代之,他便觉得,只有惟命是从,才是在这心xi_ng远比同龄人深沈可怕的教主面前保命的唯一出路。
龚藏低头应了声是,收起内心所有的不甘和惶惑,加快步伐,跟上申无梦已遥遥在前的身影。
雕刻精巧的小木马、纸风车、大小不一的憨厚泥偶……苏未名盘点着九叔给来带来的新玩具,高兴地抓住老人的胳膊,雀跃不已。
这个慈蔼老人,没骗他。自从前两天把他送回乡下后,许诺会买些好东西再来看望他。今天果然带了不少小玩意上门。
「少爷,还有呢!」九叔笑呵呵地mo了mo苏未名的头顶,又从包裹里取出几本小册子塞到苏未名手里,低声郑重关照道:「这是幕遮小少爷亲手誊抄的练功要诀和剑谱,叫我交给你的。少爷你千万藏好了,不能给别人发现。」
弟弟送他的?苏未名翻开册子,墨香犹新,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剑招,边上还注有口诀心法。苏幕遮知道这兄长在乡间私塾里必定识字不多,便将诘屈聱牙的法诀尽量写得浅显易懂,苏未名看来倒不吃力,欣喜地收好册子,对九叔道:「跟幕遮说,我知道了。九叔,什么时候我还能再回家啊?我那天还没来得及跟弟弟说话呢!」
「这──」老人笑容顿时变得牵强起来,但看着苏未名满脸的期盼,九叔叹口气,安we_i道:「少爷别着急,等夫人病好了,一定会接你回去,一家团聚的。」
苏未名信以为真,笑得开心。
老人心里,却因欺骗了这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而充满了愧疚。他不忍心告诉苏未名,那天过后苏夫人病情转重,门主和老夫人在背地里又将苏未名怨了一通,这一年半载内,都未必肯再让苏未名登门。
半杯色如碧玉的美酒,被一只秀气修长又极富力度的手掌悠然送到艳色唇边。
庭院内春色绮丽似锦,飞花若絮,从紫衣人眼前轻旋飘过,落在小湖中,荡开圈圈涟漪。
申无梦慵懒地躺卧在湖边的一枕大石上,慢慢啜着酒,含笑看湖里几对鸳鸯游动,怡然自得。
这数头鸳鸯,是他年前自断剑小筑返回总坛后,叫人买来的。每逢闲来无事,他便会至湖边喝上一杯。
侍奉他的近侍有时经过,偶尔会
听到教主独自在发笑。虽觉奇怪,也没人嫌命长,敢过去细问,所以谁也不知道,申无梦笑的,其实是他手里正在把玩的一只几乎快辨不出本来形状的泥鸳鸯。
这小小的泥偶,那日已然摔坏,申无梦临行前,却还是将之带了回来。半载下来,鸳鸯身上粘的花草早已枯萎腐败,然而他每次看着,想起男童那天灵动多变的神情,便忍不住好笑。
不知道那小家伙如今在做什么?是否还傻傻地将鸳鸯错认是鸭子?……
他又轻啜一口美酒,在迎面拂来的春日暖风里半阖起眼帘。听见庭院外有两个少年的声音在小声争吵,他却依然高卧。
那两个,是他近来一时兴起收下的两名弟子。人固然机灵狡黠,可整天除了练功,便只知道吵架,根本就不似他原先想象中可爱。
哼,小孩子果然就是讨厌,只有断剑小筑那个小家伙才对他的脾胃。
申无梦嘴角笑容更深,陡地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长身而起。
思念既起,便似湖面的涟漪,一层层,在他心底波动不休,令他冲动地决定,再赴断剑小筑看一看那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