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胡子回到大堂继续喝茶,一边想着这田琪升已经派人来好几趟了,卫民军那边怎么还没动静?听说救国军一个师堵在岚水,该不会是为了拦着他们奔山吧?
正琢磨着,管站岗放哨的头目——匪帮里叫“水香”——跑过来叫道:“大当家的,巡风的弟兄回来,说山下打起来啦!就刚走那师长,出了不上十里地,跟另一伙冷子交壳,打得正热乎呢!”
“另一伙冷子,难道是卫民军?”王胡子挠了挠乱糟糟的短发,“有多少人?”
“灰压压一片,我看怎么着也有八九百吧。”
姓虞的警卫只有四百多,嘿,这小子要倒大霉了,不死也得脱层皮,叫你眼睛长头顶上!王胡子端起那杯虞师长一个指头也没动过的茶,吱溜一声吸光,觉得出了一大口恶气。
这口气出过之后,他又莫明地心烦意乱起来。
“叫崽子们继续盯着,腿脚勤快点。”
水香刘鹞子应了声,又问:“大当家的,咱就按兵不动地干看着,不打点秋风?我看那师长的警卫营,清一色的好枪,还有手雷,另一边的装备也不差,咱们多派些弟兄,给他吃下来!”
“吃吃吃,撑死你!趁火打劫也要看天色,个没脑子的,以为就你会嘬肉,别人都是吃素的?两头得罪光,咱狮头寨能有好果子吃?”
刘鹞子被他骂得抬不起头,“是是,我眼皮子浅,就看跟前了,大当家的教训的对!”
“少给老子出馊主意,下去吧。”
王胡子挥挥手,屋里重新静下来。他用满是茧的指头摩挲着白瓷茶杯,发了会儿呆,忽然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干他娘,姓虞的要是不死,老子就找机会干他一次。”
先不提王胡子这边发了个没头没脑的弘愿,虞师长那边的情况堪称险象丛生。
在警卫营的掩护下,司机踩着油门只管往前冲,车轱辘都快跑散架了。子弹就在窗外嗖嗖地飞,玻璃碎了好几块,时不时还有流弹Sh_e进车厢,游副官拿自己当挡箭牌,把虞师长死死压在座位下面。
满天的子弹,竟无一颗打爆油箱、轮胎或司机的脑袋,不得不说虞师长这次得到了上天的眷顾,说通俗点,就是走了狗屎运。吉普车狂冲三四十里,眼见就要到县城了,游副官才松了口气,把虞师长从身下扒拉出来。
两个多小时后,大兵们陆陆续续逃回来,点了点人数,包括挂彩的只剩下八十九个。虞师长那个心疼啊,这四百人可都是他的亲兵,平时好吃好喝养着,配备师里最好的枪支弹药,操练时也格外用心,为的就是训练出一批死忠之士,没料到一顿饭的工夫,就全盘覆没了!
他气得直磨牙,连岚水县城也没进,领着稀稀拉拉的残兵直接回驻地去了。
到了梓平县,虞师长径直回府邸,叫人烧了一大桶热水抬进卧室,从头到脚洗得清洁溜溜,换了一套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军服,又吃了顿指定菜色的便饭。
按部就班地处理完这一切后,他觉得精气神恢复得差不多了,就骑了匹健马,去拜访司令田
琪升。
田司令五十出头,生得是天庭饱满没有毛,地阔方圆双下巴,弥勒肚子相当有福气。
其时他刚用过晚膳,正同转业做九姨太的梨园小花旦找乐子,扯着半截水袖玩十八Mo,见虞师长拉着脸进来,直直地站在大厅,只好扫兴地把醉酒的贵妃哄回后院去了。
“昆山哪,”田司令很和蔼地叫着虞师长的名字,“刚从狮头山回来?坐,用过饭没有,叫厨子再给你弄一份?”
虞师长挑了张看起来顶干净的椅子坐下,“用过了,不麻烦司令。”
田司令也坐下来,点了杆烟枪,“怎么,狮头山的土匪头子还咬着师长军衔不松口?你得把他给我说明白咯,师长是不可能的,毕竟是新投诚,又不是清白出身,就算我这当司令的宽厚他,其他师长也是不服的。告诉他心气别太高,慢慢来,先当个团长,等立了军功再提拔不就名正言顺了嘛。”
“司令这些话,我都已经转告过了,这个王胡子就是根墙头草,拿谈条件拖延时间,其实仍在观望风向,看我们和谭麒任哪边给的好处大,就倒向哪边。”
田司令吞云吐雾地说:“所以才要你虞师长出马嘛。你是武备学堂出身,有墨水的文化人,还怕说服不了区区一个土匪?我知道你不乐意去土匪窝,嫌那里脏乱,不过既然是打仗期间,吃穿住行之类也就别太讲究了,你说是不是?”
虞师长没有应答,心想:打仗也是我们去卖命,你成天居豪宅享美食听粉戏,唯二的工作就是糊弄手下和娶姨太太,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享福当土皇帝,还不许我过得舒服一点,什么奏Xi_ng!
田司令见他不吭声,心里有些不快,面上却依旧风和日丽:“昆山哪,反正这些天你也闲着,不如抽个空再去趟狮头山,把那个王胡子搞定。你的能力,我还是很相信的嘛。”
这活儿我干不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这句话在虞师长嘴边滚了一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他将上半身往前倾了倾,摆出一副郑重而严肃的神色:“司令,有件军情我得禀报你。”
田司令被他的神情感染了似的,有些紧张地也往前倾身:“什么军情?”
“……二师师长余大年,跟卫民军勾搭上了。”
田司令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不可能!”他定了定心神,皱着散淡的眉毛,三角眼眯缝起来,像口深井似的幽幽地透着冷气,“说这种话,是要有证据的,否则就是诽谤同僚,要按军规处置。”
“证据?我就是证据!刚从狮头山下来,就迎头撞上了卫民军的两个团,妈的两千号人呐,我那警卫营才几百人,要不是弟兄们肯拼命,冲出一条血路,就要劳烦司令替我收尸了。可怜我那些弟兄,全都殉国了!”
田司令见他说得惨切,不由缓和了表情,“这该死的谭麒任,总有一天,老子要把他的队伍轰个稀八烂,彻底干掉——不过,这跟大年有什么关系?”
“那岚水县外边的葫芦沟不是他派兵守着?他要不肯放行,那两个团又没长翅膀,能从天上飞过来?再说,就算他一时疏忽,没有拦住,派人给我送个信通个气儿总是应该的吧。结果呢,故意把我推到敌军枪口上,自己倒躲在县城看热闹,说没猫腻谁信啊!”
虞师长满脸悲愤,不轻不重地一拍桌面:“司令,你可得给我主持公道哇!”
“这个……”田司令沉吟着,Mo了Mo两撇小胡子,“我觉得嘛,大年虽然脾气躁了点,说话冲了点,但对我们救国军还是忠诚的,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虞师长变了脸色:“司令的意思,是不相信我虞某人了?”
田司令连忙说:“怎么会,我当然相信昆山你,也相信大年。你们都是我的老部下,跟了我好几年,我自然是一视同仁的。只不过
,你说的毕竟是一面之词,要不这样吧,改天我把大年叫来,咱把事情摊开来说说,说清楚了,误会自然就消了嘛。”
虞师长轻哼了声,脸色似乎好看了一点:“那好,我就等他给我解释清楚!狮头山的事情,我想缓几天再说,一来谭麒任那边肯定是派人拜山去了,二来我们若是太殷勤,就显得掉价了,王胡子肯定是要择一而投的,不如晾他一晾,让他来联系我们。”
田司令觉得也有道理,就点头说:“按你说的,先晾他几天看看。”
虞师长起身准备告辞,忽然想起什么,说:“对了司令,这回我可损失了不少人马,得再招兵。”
田司令痛快点头:“行,招吧。”
“上次军饷还有一部分没到位,这回得补齐咯,再拨些枪械子弹给我。”
因为觉得有点亏欠了虞师长,田司令勉强点头:“让参谋部安排一下。”
虞师长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田司令烦了:“还有什么事?”
“没事,前阵子我从商队那里弄到些上好的烟土,一会儿叫人给司令送过来。”
田司令满意地挥手:“好,好,去吧。”
虞师长出了田府大门,脸色就像那马上要下冰霰子的云层,瞬间Yin沉下来。
田琪升,老王八,揣着明白装糊涂,表面上和稀泥,其实吝啬苛刻得很,对手下心怀忌讳,生怕军权被人分了去,时不时拉拢这个,打压那个,翻来覆去,就是想把所有人都捏在掌心里。虞师长恼恨地想,救国军司令的位置,总有一天我是要取而代之的。
一回到府邸,虞师长就命人通知手下几个团长即刻过来开会。
在等人到齐的这段间隙里,他抽空拐到前院厢房,看望替他挡了枪子的游副官。
游副官身中两枪,一颗子弹嵌在肩胛骨下面,另一颗贯穿左上臂,带走了整团血肉。虞师长进屋时,他已动过手术,正扎着厚绷带,后背用一叠棉被垫着,半坐半躺地靠在床头,由勤务兵端着碗喂米粥。
虞师长看他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憔悴的脸色,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同时还觉得欣We_i。
在四个副官里,他最看中游挺,这名青年有能力有魄力,被他从通讯兵一路提拔上来,是个脚踏实地的实干派,最重要的是,对他忠心耿耿。与这些优点相较,闷葫芦和扑克脸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虞师长走到床边,小孙立刻搬张椅子过来,用白手绢擦了一遍。虞师长坐下来,表情关切,语声绵软:“感觉如何,还疼不?”
游副官挥退喂粥的勤务兵,摇头道:“许医生给我打了杜冷丁,现在没什么感觉。”
“好好养伤,这些事我会记得的。”虞师长盯着绷带看了一会儿,不知接下来该怎么说。比起安We_i人,他更擅长发号施令,于是就转了话头:“待会儿师里要开个会,你就不要参加了。过后我打算带兵出去一阵子,你也不用跟着,就留在这里。”
游副官英俊而平板的脸上,情绪隐隐浮动了一下,“师座是要去报仇?”
“废话,难道这么大个亏就白吃啦!”虞师长抿着嘴角冷笑,“我压根就没指望过田司令,自己的仇,当然还得自己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