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冷,岳奔云扶着床沿站起来,将自己摔在床上,胡乱扯掉束发的头绳,鸦黑的头发如瀑铺开。他有点困,强打精神:“当值。”
檀六上前一步立在床头:“岳大人对今上一片赤诚,忠心耿耿。”
岳奔云看过去,月光从窗外打进来,月色凉如水,泼洒在檀六半边脸上。觉察到岳奔云的目光,檀六像是不适应待在亮光里,避了避,面目隐入黑暗中,表情难辨。
岳奔云收回目光,看向床帐:“有再造之恩。”
檀六还要再问,刚开了个话头,就被岳奔云截住了,他躺在床上,轻轻地问:“听说大盗檀六一人千面,这是你的本相吗?”
檀六愣了愣,满不在乎地轻笑:“纵是本相,也不过是千面中的一面罢了。”
岳奔云默然。
良久,他再看去,檀六已经不在了,只有月光穿户,打在早已冷透的酒菜上。
冬去春来,梨花落如雪,嫩草细如茵。
因春闱盛事,天下文人仕子齐聚帝都,簪杏花,赴雅集,携手踏青,曲水流觞。杏榜一放,榜上有名的皆是天子门生,打马街上过,满楼红袖招。再有殿试,天子亲临,廷对策问之后,就有小宦官将琼林宴的帖子敲锣打鼓送到仕子手上。
宴席当日早晨下着小雨,岳奔云起床时窗户洞开,细雨斜斜飘进来,带进来几朵雪似的梨花瓣。洞开的窗户底下摆着一支开得正盛的牡丹,重瓣叠蕊,犹带露珠。
岳奔云弯腰将牡丹捡起来,随手摆在案上,他心知这是檀六送来的。
那日两人月夜一会,隔日岳奔云醒来,残羹冷菜依旧好好地在桌上放着,床底下的小铜箱子也纹丝未动。他回想着两人的对答,颇有些交浅言深的意味。
今晚摆宴琼林苑,他是要伴驾的,天子出行,禁军需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他倒要看看,檀六这下还有什么手段,能取状元鬓边牡丹。
琼林苑亭台精致,花草秀美,苑内有金明池,锦石缠道,宝砌池塘,柳锁虹桥,花萦凤舸。
肃王并未回封地永州,陪坐在圣人身侧。他刚过而立之年,面目与圣人有六分相似,着绀色蟒袍,上有江牙海水,四爪坐龙,气度不凡。
圣人当场点出一甲头名三位,三人顶着众人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出列,汪大监捧着红木错金托盘上前来,上有牡丹、芍药、月季各一朵。
岳奔云披甲侍立,目光紧紧盯着盛花的托盘,手按在腰侧佩剑上,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圣人和肃王携手上前,还有本榜主考,分别给三人簪花。
新科状元沈珩恰好是永州人士,身量不高,但眉目疏朗行止有度,谢过圣恩之后跪拜肃王,伏跪许久之后才抬头起身,激动之色溢于言表,眼眶含泪。传言肃王在永州有文名,在文人仕子中的名声颇高,有仕子尊其为“老师”,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见状,座下立马就有官员窃窃私语起来。
圣人面色不改,含笑看着,出言嘉勉众人,然后就开宴了。众人觥筹交错,更有仕子当场互相联起诗来,一派和乐,不见任何不妥。
岳奔云目光追随着沈珩鬓边那朵硕大的牡丹花,但凡有人上前敬酒,他都暗暗紧张一番,这样子几轮下来,他后背沁汗,眉头紧锁。
大半个时辰过去,众人皆酒足饭饱,有人提议,要赏玩琼林苑夜景。圣人拊掌称好,就要起驾而去,浩浩荡荡一群人跟在天子身后,去欣赏这平日轻易不开放的皇家园林。
正当此时,靳宽来了,披甲佩刀。他走到岳奔云身旁,附耳道:“金明池西边好像有异动。”
“是什么事?”
“不清楚,但那头有喧哗惊叫声。”
岳奔云心中一紧,不知是该去看看还是留在这里警戒才好。正在他左右为难之时,圣人侧头看过来,问:“何事?”
他忙上前轻声告知,圣人手一挥:“你去看看。”
岳奔云示意靳宽留下护卫,领旨而去。
琼林苑曾在先帝在位时大肆翻修重建过,仿江南园林而设,叠石理水,花木众多,开阔处有金明池,遍植莲荷,精巧处一步一景,廊腰缦回,碧瓦飞甍。
今夜设宴,所以金明池畔十步一灯,亮如白昼。
等岳奔云带着几个人到了金明池西岸时,果然见那边已有好几个禁军立着,他快步上前一看,原来只是一个宴酣耳热的官员,兴起赏玩亭苑,错脚落水了,当下就被救上来了。
岳奔云急急吩咐了几句就要往回,忽而听到东边隐约传来阵阵惊呼,正是御驾所在之地。
待岳奔云率人赶回时,一队禁军簇拥着天子在水阁之内,其余官员皆三五成堆,缄口不言,独不见肃王。
岳奔云排开众人,三步并作两步踏入水阁,正要开口询问,靳宽也紧跟在后,似是体力不支,单膝跪下,禀道:“臣无能,被刺客所伤,刺客逃逸,他身上有伤,定不能硬闯,必然躲还藏在园子里。”
圣人勃然大怒,手拍几案,少有的疾言厉色:“传令禁军,搜检琼林苑,务必将行刺肃王的贼人找出。”
岳奔云大声应是,让靳宽从旁休息包扎伤口,宝剑出鞘,领了一队人鱼贯而去,众人皆寂,一时只闻甲胄摩擦之声。
他眼尖地发现,新科状元沈珩并不在众人当中。
琼林苑亭台楼阁众多,重檐勾叠,岳奔云领着人,四散开来,细细搜查。
金明池北岸是一个套一个,一个挨一个的小巧庭院,供皇家宴息避暑赏玩,因今日摆宴,里头并不开放,寂寂无人,只听得见虫鸣声。假山石九曲廊,似乎每一个角落都能藏人。
岳奔云率先进入,提着灯笼一处处地看。
忽而,听见了石子落水的“扑通”一声。
岳奔云倏然回头,灵巧地翻窗出去。窗外是一方小巧的洗砚池,几个一人多高的太湖石堆叠在池边,怪石嶙峋,立在黑夜之中。
他看见山石后有一片衣角忽然闪过,扔下灯笼便追过去。
石头背面有山洞,洞内黑漆漆的,不知有没有人。岳奔云执剑,试探xi_ng地往前一步。
洞内忽然伸出一双手来,将他拉入,岳奔云反应不及,洞内的黑暗迎面撞来,他执剑的手被人死死抓住,那人用了狠劲把他的手往上一折,岳奔云吃痛地放开手
,剑应声而落。他脚下踉跄,还未来得及重新站稳,便被人压制在假山石壁上。有刀刃抵在喉咙上,让他动弹不得。
一双手捂在他的嘴巴上,手上有浓重的血腥气传来。等岳奔云渐渐适应了洞中的黑暗,逐渐看清了眼前人的轮廓。
“刀剑无眼,岳大人稍安。”
这把声音明明是新科状元沈珩,鬓边还簪着牡丹,但这身量却比沈珩高出不少,他是——
“檀六!”岳奔云狠狠地叫他的名字。
“岳大人别来无恙。”
“沈珩何在?”
“晕倒在家里的床底下了,我把他赴宴的衣服扒了,也不知他会否着凉。”
“你!”
岳奔云只猜想他会不会乔装成侍卫宫娥混进来,万没想到他会直接扮成沈珩本人,那他取鬓边牡丹,直如探囊取物了。但檀六花这样大的力气,还要模仿沈珩音容笑貌,就为了一枝花吗?
山洞空间并不大,檀六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手上匕首锋利,闪着寒光,直可吹毛断发,整个人死死压在岳奔云身上,两个人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在山洞内格外听得清晰。
檀六另一手在岳奔云腰腹处mo索。
岳奔云一惊:“你做甚!?”
“借岳大人腰牌一用。”
檀六mo到了岳奔云系在腰间的出入琼林苑的禁军腰牌,腰牌绑的紧,一下拽不下来,岳奔云趁他分心,一肘子撞在檀六肚子上,企图挣脱。檀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手上使力,匕首在
岳奔云的脖子上划出一道口子。
岳奔云“嘶”一声呼痛,复又被死死摁在洞壁上,石头硌得人背上发疼。他听见檀六的闷哼声,想到方才闻到的血腥气。
“你是刺伤肃王的刺客!”
檀六一把拽下岳奔云的腰牌:“不是。”
岳奔云对他说的话半个字都不信,嗤笑出声:“莫不是你大费周章地来,只为了一朵花。”
檀六凑到他耳边,笑道:“是为花。”
他轻轻地笑,出的气如一根羽毛,轻轻悄悄地拂过耳郭。
然而话音刚落,檀六便抓住岳奔云的头,毫不留情地往洞壁上大力一撞,岳奔云脑后一阵剧痛,立马瘫软在地,人事不省。
岳奔云像狠狠地睡了一觉一般,醒来时不知今夕何夕。
他好好地趴睡在自家的床上,窗外月色当空,屋内一灯如豆。窗边的几案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釉里红玉壶春瓶,里头插着两朵牡丹,已然开败,酡红的花瓣纷纷落下。有个人,懒懒散散地倚在案边,伸出一只手,去轻抚花瓣,如拂美人香肩。
岳奔云想支起身子来,不防后脑勺上一阵刺痛,他“嘶”地一声,手往头上mo去,mo到了缠得厚厚的棉布。
琼林赐花那晚的事情全部涌入脑海,肃王遇刺,檀六盗花。
案边的人站直了身,走了过来。着牙色盘领襕衫,窄袖,束革带,着软靴,腰间挂着玉佩香囊林林总总的一大串,鬓发高高梳起,嘴角含笑,眉眼风流,似一个京都里随处可见的名门仕子。
岳奔云xie了气,好好地趴在床上,没好气地说道:“你出入我家随意得很。”
檀六搬了一张圆凳坐下,谦虚道:“没有没有。”
岳奔云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又来作甚。”
檀六抬起下巴朝那牡丹花示意了一下,笑得真诚:“送花探病。”
满口胡话,岳奔云心想,脸上连表情都欠奉:“檀大盗花了大力气,不惜受伤弄来的花,我怎敢要。”
闻言,檀六浑不在意地扯了扯领口,露出一点白色的纱布来。他从怀里mo出一个红木描金
的腰牌来,上面写着岳奔云的官职名讳,拎着上面绑的绳子一晃一晃的:“在下全须全尾地脱险,托赖岳大人啊。”
岳奔云懒得理他,面朝里,闭目沉思。
若檀六真是行刺肃王的贼人,那他又是为谁效力。他夜闯琼林宴,本可密不告人,又何必凑到自己这里来,胡说个窃花的名头。他若想拖自己下水,那日在琼林苑的假山石洞里,他只需要将他轻轻打晕盗走腰牌,岳奔云自然有嘴说不清,少不得要被安个勾结刺客的名头,被御史的口水淹死。
这样巴巴地凑过来,总不会是为了好玩,底下有什么心思,一时竟猜他不出。
一举一动,檀六总是老神在在,如一条滑不溜手的鱼,一次次从捞鱼的人手中滑走,三两下摆尾就消失在水里。
脑袋上还疼着,凭什么自己死鱼一样趴在床上动弹不得,他檀六却像个没事人似的。岳奔云越想越气,右手mo索着,mo到一个脑袋大小的木凉枕,转手就朝檀六那头扔过去。
木枕虽不重,但岳奔云趴着不好使力,去势并不猛,按照檀六的身手,完全能避开。
只见檀六下意识地一偏头要躲开,又止住了,那木枕重重地擦过额角,重重地落地。檀六的额头立马就红了,估计过两天就要青肿起来了。
檀六虚张声势地揉了揉,揉得更红了,嘴里不住呼痛:“哎哟哎哟,疼死我了。”
岳奔云瞧他的样子,不像是喊疼,倒像是撒娇卖痴,一副风月场里和窑姐红倌调笑的做派,心里头不屑,冷哼一声,闭目不动。
见他阖目不言,剑眉微蹙,嘴唇却与英气的面容不符,略显丰润,紧紧抿着,檀六站起来,理了理衣衫皱褶,施施然道:“我想约岳大人四月上旬摩云寺桃花禅一聚。”
岳奔云不知他意y_u何为,也不想理他。
“城外北山上有摩云寺,寺后有峭壁千寻,有小楼背向而筑,名桃花禅。”
“……”
“人间大地春归,芳菲尽散,赏山寺桃花最为好。”
“……”
“太好了,那我们不见不散。”
听他自说自话,岳奔云忍不住要睁开眼骂他,待睁开眼时候,屋内又没人了。只有家里的老仆,敲了门,颤颤巍巍地端进来一碗黑漆漆的药。
岳奔云在床上趴了快有一旬日,每日里檀六总是偷偷mo上门来,每日打扮总是不同。有时是鹤发白眉的老翁,有时是衣衫褴褛的乞丐,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