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美人揉着手,朝屋内大声嗔道:“哎哟,你的客人力气忒大。”
屋内传来几声低沉的笑声。
岳奔云才知道自己误会了,想要道歉却不知怎么开口,一张俊脸窘迫到了极点,耳尖飞红。那美人横了他一记眼刀,掀了帷幔往里去,留他一个站在外头。
帷幔犹自轻轻摆动,岳奔云一双眼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好,手重新按在佩剑上,仿佛下一瞬檀六就会不知从哪个角落凭空冒出来。
“岳大人…”
岳奔云猛然转头,赫然看见一个瘦高的身影立在左边的一层帷幔之后。
身随意动,佩剑还未来得及拔出,岳奔云右手成拳,迅疾凶猛如鹰如鹞。两人虽未正式交过手,但岳奔云知道,他必须一击即中。
就在岳奔云的拳头碰到了那一层纱幔、离檀六面门只有咫尺之遥时,檀六才慢悠悠地挪动了半步,在纱幔之后微微偏了偏头避开了那一拳。说是慢,但两人动作都只在瞬息之中,落在岳奔云的眼中,檀六这一挪,举重若轻,似乎在他出拳之时已经mo清来势。
这一下,高下立见。
岳奔云的拳收不住势,被包在了柔软的帷幔中。心知技不如人,但平白认输不是他的脾气,岳奔云化拳为掌,转身再攻去。
这下檀六不再躲了,避过掌的锋芒,大手铁箍一般扼住他的腕,使了个巧劲,借力打力,将岳奔云摁在了靠墙的博古架上,手肘顶住他的喉头。
“……久仰了。”
檀六这才把一句话说完了,两人交手只在一句话之内。
博古架上一个瓷瓶晃了晃,应声而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岳奔云怒目瞪去,正好撞入檀六那一双蕴着笑意的凤目里。檀六施施然笑道:“哎呀,我这个瓷瓶值八十两的。”
岳奔云少年意气,败于檀六手下本就有十二万分的生气,再见他这样不疾不徐的好像猫耍老鼠似的,任往日是如何稳重不露声色,如今也气的一双眼睛快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 :“……檀六!”
听得他喊自己的名字,檀六却故作惊讶,笑道:“敢问岳大人,檀六是哪个呀?”
岳奔云怒极反笑,冷冷地打量他。
假若这张脸就是本相的话,檀六有一张适合乔装打扮的脸。光华内敛,眉眼低垂的时候,只觉他普普通通,过目即忘。只有在眸光流转时,整张脸才生动起来,似笑非笑,自有一番潇洒不羁的气度,绝不像鸡鸣狗盗之辈。
檀六见他不言不语,目光似剑,手上加了点儿劲,手肘气势汹汹地抵住岳奔云凸起的喉结,
再问:“岳大人多日尾随,有何贵干?”
岳奔云目光半分不错开,直直盯住檀六。
“你故意的,”岳奔云皱着眉,不解道,“你落下的那支凤头钗刻着内造纹章,出自沈娘娘所居长乐宫。”
檀六面不改色,只挑了挑眉,似乎在问,那又如何?
“你故意引我来,有何贵干该是我来问才对。”
檀六低低一笑,收回手:“不是才说了吗,久仰岳大人大名了。”
他在融暖的房间内仅着敞领的深衣,衣带松松系着,露出大片精赤的x_io_ng膛,上面还有一些一夜欢好后留下的深色斑点痕迹。
他话音刚落便转过身去,掀开如云如雾般的帷幔,往房间深处去。
岳奔云见他毫无防备地转身而去,手按剑柄,半晌终是推回鞘中,没有做出背后偷袭的取巧之事。他望着檀六的背影被层层帷幔模糊,如花隔云端,忙跟上去,带着些被轻视之后的怒意:“你不怕我上告圣上,带人来拿你?”
“你有何证据要拿我?就凭那根凤头钗?那可和我没有半点儿关系。”
岳奔云气结,他的确没法证明这个人就是大盗檀六,抓贼要拿赃,如果仅仅凭他自己的猜测就妄然上告,多半要被打回来的,御史又有话要说了。再说,他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呢,圣人还有气未消,加上沈娘娘的枕头风,他多半讨不着好。
岳奔云手上拿着尚未出鞘的佩剑,一把将挡在眼前的帷幔撩开,檀六赤足盘腿坐在地上,意态悠闲,拿着火钳,从烧的红红的炭盆里,挑出几个烤得裂壳的栗子来,喷香的,惹人垂涎y_u滴。
他从里头挑挑拣拣,拨出一个烤得黄澄澄的栗子来,朝岳奔云扬了扬下巴:“岳大人尝一个?烤一早上了。”
想到自己这些天来日日睡不好,都赖这个滑不溜手的无赖,岳奔云气急,拿未出鞘的宝剑直指檀六面门,x_io_ng口起伏。青色箭袖将他的身形勒得格外俊挺好看。他极少这样生气,少年之怒,如一团火一般。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情急之下,上前两步一脚就把炭盆踢翻,火红的炭连同栗子滚了一地。
檀六不意他竟像孩子一样发火,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栗子和炭共一百八十文。”
岳奔云恐自己再呆下去就忍不住要大闹沉香阁惹下麻烦了,按下怒火转身就走,再不与这人纠缠,他就不信日子长了,抓不住他的狐狸尾巴。
“岳大人,翻年就是春闱,殿试过后,今上要琼林赐花。”
岳奔云脚下一滞。
按规矩,殿试过后琼林赐宴,圣人要在宴席上当众宣布殿试排名,给一甲头名三位(状元、榜眼、探花)分别赐牡丹、芍药和月季,民间戏称“琼林赐花”,是本朝佳话。
“莫非你竟要到琼林宴上捣乱不成。”
“大人错怪了,在下不过想取一支牡丹回来插瓶罢了。”
岳奔云口中轻哼一声,复又抬步y_u走,心内暗骂檀六不自量力。琼林宴众目睽睽,守卫森严,状元牡丹万众瞩目,就算他有七十二变化,也取不来那一支花中之王。
檀六在身后道:“岳大人,琼
林宴上见。”
岳奔云不顾gui奴鸨母的巴结询问,一路直直走出沉香阁。时近午时,街上也逐渐热闹起来,有人沿街叫卖。
檀六盗宝,常大肆宣扬,唯恐旁人不知道他那一人千面无孔不入的本事,就连上次夜闯摘星楼也不例外。这一次却一反常态,只有他一人早早得知,有口难言。
就像是两人之间暗暗的较量一样。
岳奔云被激起了斗志,一腔郁结化作食量,在街边呼噜了一碗热腾腾的豆花,冒着小雪,大步回家去。
岳奔云在家赋闲才两月余,就被圣人召回了,依旧统领禁军,御前行走。众人都道意料之中,檀六摘星楼盗宝的风波,就这样无声无息掀过去了。
年关将至,日子一日冷过一日,他入宫当值的第一天,正逢下雪。轮值之后,天将要破晓,雪已经停了,宫城内一片堆云砌玉,入目都是白茫茫的雪,反sh_e着第一缕晨光。
宫城进了宣德门往里,东廊下有小小一个院子,是专门给当值的禁军歇脚的,因着岳奔云得宠,丁点大的西厢收拾得整齐干净,专供他用。
圣人幸沈贵妃,岳奔云在长乐宫值了一夜,正是困的时候,早已经有献殷勤的小公公帮他在西厢烧好炭盆,汤婆子也已经把被窝烘得暖暖的。
但他还是站在廊下拍了拍肩上的雪,掀开厚厚的毛毡门帘,进到正屋里去。
正屋里也暖,有几个轮值完的禁军在打双陆,撸起袖子玩得热火朝天。宫里禁赌,几个人不敢赌钱,只能把炭盆里烤好的栗子挑拣出来,权当赌注。
岳奔云为了拿得住底下的人,向来面冷少话,也不和他们掺和着一起玩。他平日不好披甲,只着四品武职绯袍,缀豹子x_io_ng背,鬓发理得齐整,束在金貂巾里,上缀红缨,腰配长剑,少年英武,意态端凝,如劲竹立于雪。
见他进来,屋内几个人连戏耍的音量都降低了些。
只有禁军校尉靳宽仍旧蹲在太师椅上,全神贯注地盯着双陆棋盘,嘴里不停吆喝着。眼看着输了,把手边放着的一把烤香的栗子推出去,手上骰子一扔,从椅子上跳下来,嚷嚷道:“不玩了!不玩了!”
靳宽出身寒门,却是个会钻营会捧人的,又颇有几分豪爽,大家都乐得和他来往,加上他一柄长刀耍得利落,也混了个校尉当。
一群人里只有靳宽凑到岳奔云身旁来,也不去管他肩头没有拍干净的残雪,伸手要去揽他的肩膀。岳奔云皱眉,不动声色地往旁避了避。
靳宽不以为意,收回手,搓了搓,大马金刀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拿起茶壶直接对着壶嘴往里灌热茶。
岳奔云瞥了瞥旁边重新又玩得热火朝天的下属,坐到了靳宽旁边的椅子上,开口就道:“能否……借我些银两?”
他从未开口干过这样的事情,有些羞赧,手放在膝头,不停地去抚不存在的褶子。靳宽果然吃惊,放下了手上的茶壶。
岳奔云向来不是个精打细算的人,有一花一,又从不收下属、官员和内侍的孝敬,被圣人罚了俸两月余,手头紧得很,但他想着自己欠了檀六那个无赖一个瓷瓶的价钱,就像光滑的铜镜上沾上了一条细细的头发,让人忍不住赶紧拂去,互无拖欠,两清。
他见靳宽面色有异,连忙道:“这月发俸了马上还你,一定!”
靳宽喷笑出声。他虽不觉得自己上头的岳奔云会缺银两花,但是见他有少见的窘迫,还是笑着说道:“要多少?”
“八十两。”
这个数目对于靳宽来说可不少,他往怀里掏了掏,拿出一手的碎银子凑了凑,又道:“你先拿着,剩下的我回家拿了,叫人送你家去。”
岳奔云连忙道谢,再三保证会定期归还。靳宽
颇潇洒地摆摆手,挤着眼打量他:“岳老弟一下子花这许多,莫不是逛了沉香阁吧。”
岳奔云抿了抿唇,否认了,转身出去,顶着熹微的晨光,径直出了宫门。
过了不到半日,就有靳宽身边的长随将剩余的银子送来了,岳奔云换过衣袍就往沉香阁去。但是却连檀六的半面都见不到。gui奴说,沉香阁后头的那栋小楼住的是红倌小眉,被人包下了,不接外客,再多问就半字不吐了。
岳奔云只好转头归去,将那一包银子连同碎银原封不动还给靳宽。
檀六就像是投进湖心的一颗小石子,激起微澜后,却转瞬平静不见踪影了。岳奔云又重新过起了入宫当值回家睡觉的生活。
转眼便近年关,今年,分封永州的宣宗五弟肃王也偕王妃入京觐见,除夕家宴比往年热闹,岳奔云当天要伴驾,所以圣人赐了恩典,让他大年廿九回家过年。
岳奔云家里的老仆和老厨娘是两口子,年节里都回家了,屋凉灶冷的。他只好在外头打了酒买了些小菜,供了些在家人灵位前,剩余的在屋里摆了一桌子,权当过节。
天渐渐黑了,他坐在桌前,听见墙外已经有爱玩闹的孩童放起了鞭炮,又有大人的呵斥声,热热闹闹的。天冷,桌上的菜已经凝了油花,岳奔云只有干秃秃的老梨树作伴,一杯一杯的喝酒,心里才逐渐暖起来。
他量浅,没多久就脸色ch_ao红,似揉了胭脂。又几杯下肚,渐渐变得没意思起来,他站起身,抽出佩剑,踩着薄薄一层积雪,到院子里去,耍起剑来。
雪已停了,月正当空,岳奔云脚下丝毫不见虚浮,挽了个剑花,一脚画圆后撤,溅起几点潇洒的雪沫。
“好!”
岳奔云警觉,执剑看去,有个人蹲在他家的老梨树上,热烈地鼓掌,不是檀六又是谁。
檀六怕冷似的穿着带毛的斗篷,窝在梨树的枝桠上,手上还磕着瓜子,瓜子壳撒了树下一地,像个看街头卖艺的地痞。见岳奔云看他,他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壳,一跃而下,轻巧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地上。
岳奔云有六分醉,眼神依旧锐利,只是带着一层蒙蒙的水雾,在夜里格外亮。他的剑直指檀六,毫不留情地:“你来作甚?”
檀六笑了笑,手团在袖筒里。
“如此佳节,岳大人孑然一身,在下却偎红倚翠高床暖枕,怎么好意思?只好路过来看看了。”
岳奔云不喜不悲,剑闪寒光,破空刺去。
檀六连眼睛都不眨,直直立着,连笑容都不曾敛去。
岳奔云的剑猛地收住,轻轻地抵在檀六的喉结处,刺出一个小小的血珠,檀六颌下系的斗篷带子被划断,斗篷委顿在地。
“你从未杀过人吧。”
岳奔云有些气恼地皱眉,不知道是气檀六说穿他,还是气自己没有一剑把这个贼刺个对穿。冷风一吹,酒有些上头了,他晕乎乎地收回剑,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屋。
檀六捞起地上的斗篷,跟在他身后进了屋,见他把剑随手扔在桌上,在床底下捞出一个小铜箱子,打开,底朝天,里头有些碎银子叮叮当当地掉出来。
岳奔云一声不吭地盘腿坐在地上数钱。
檀六不知他意y_u何为,蹲在旁边,看着他念念有词地点着银两。
岳奔云数了半天,小声说道:“不够。”
檀六见他像是喝醉迷糊的样子,有心逗他:“不够干嘛?”
岳奔云抬头,放松眉头的时候,眼睛显圆,眼珠子漆黑,盯着人的时候格外执拗:“要还你,瓷瓶。”
檀六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半晌一笑,哄他:“没事,下回再还。”
岳奔云默默低头,将碎银子一把拢起,又叮叮当当地扔回小铜箱子里头。
檀六又问:“岳大人事务繁忙,我来了几次都扑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