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
如意坊是ch_ao义安帮会在新界元朗区一带油水最多的堂口,自和兴胜夺下地盘,不仅原堂主豹豪败走他方,就连先前仰仗其生活的商贩小民之流也转向码头缴纳字头费,以求得生意平安。
在林展权授意下,肥佬强将先前几名表现不菲的少年提去尖鼻咀堂口做事。虽因历练不足未能直接升做红棍,但到底入了上面的眼,阿虎等人也算今时不同往日。
而鱼仔忠则在狂喜中迎来入会后的首次扎职,即使地盘还在寮屋一带,手下百十来名劳工苦力也未有变动,但二路元帅副手的声名却让他新得不少敬畏——平辈的四九无一再以“阿忠”相称,纷纷改呼“忠哥”。鱼仔忠的情人姣婆凤在鸡窦里也一时风头无两,往日勾心斗角抢恩客的妓女们隔三差五出钱请她宵夜,讨好尚来不及,哪里敢同以前一样对她大小声。
尖鼻咀堂口红棍黎仔看好阿虎身手不错,寻了份油水多的差事予他。阿虎日间领几个兄弟去如意坊地界的益兴
茶楼看场,每半月收一次街面上缴的会费,小商小贩倚仗帮会生活,自然对底层马仔多有进奉。这样的肥缺叫四个少年人几乎乐昏头脑,直到半月后被肥佬强寻去,阿虎才知油水越多的差事越不好做。
一入码头堂中,阿虎便见肥佬强端坐桌前喝凉茶,而之前对他多有照拂的黎仔脸色难看地立在一旁。见他进来,黎仔使了个眼色,阿虎见状心中一凛,立刻站得笔直。
肥佬强搁下碗,蒲扇一般大的手对他招了招:“阿虎,过来!”
阿虎有些紧张,口中应道:“大佬。”
肥佬强窄细的眼缝中透出凶光,冷声道:“今日叫你来是有事要做。有人放风声告诉我,豹豪这条冚家铲留了人在如意坊卖粉,还卖到学校里去,这不是明摆着要让这帮仆街差佬出手去管?阿虎,你马上同黎仔帮我查,那些街童是从哪里拿的货!”
话毕,他转身把一叠钞票丢到黎仔身上:“你老母的望什么望!望着我就能查出来?权哥发到话,给三日时间让我们去查呀!”
黎仔被他喷了一脸唾沫星子,赶紧领着阿虎回如意坊商量如何查人。他们不曾想到豹豪没了地盘还敢留人在如意坊私下卖粉,更让街童贩去学校一带。如果真出了事,肥佬强首当其冲要被警署盘问。
既扯出话事人名号,一众四九不敢怠慢半分,很快散入街头巷尾寻人。至当日晚些时候,已将如意坊一带街童和身后出货人纠出大半,更牵出肥佬强最想捉的供货头目条线。
“捉到之后不要整死这条仆街,我要他身后那批大货!”
第三日上午,尖鼻咀堂口。
林展权的时间观念非常鲜明,进门对肥佬强只一句话:“强哥,查到未?”
肥佬强咧嘴笑道:“我办事,权哥放心!这条仆街原先是帮豹豪管粉档的,叫条青,现在被黎仔绑在益兴茶楼。他说有消息给我们,只要肯留他一条命……权哥,不如我请你饮茶?”
林展权闻言一笑:“好。”
很快,留在如意坊的黎仔、阿虎看到茶楼下方聚起十余人。其中最大个的是肥佬强,他正挤在林展权身侧引路,而两人后面紧紧跟着四个有名号的红棍和八名四九。
阿虎见状挺惊讶,转头问看管条青的黎仔:“黎哥!怎么林生会亲自过来?”
被烂布堵住嘴的条青听见“林生”两个字挣扎起来,不时发出“唔唔”声响,被黎仔一记重脚踢在下腹,立时痛得浑身发抖。
黎仔道:“豹豪粉档里是出了名的靓货,强哥好运气挖出这条线,当然要请林生来分钱啦。”
话间,林展权和肥佬强已至益兴茶楼二层。
主动替林展权沏了茶,肥佬强回身对黎仔一摆手,对方立即将条青口中的破布取出。
条青两股战战,他被抓两日,少不了挨些拳打脚踢,且到现今水米还不曾打牙。又见面前肥佬强凶神恶煞,手下红棍露出粗壮臂膀,似乎随时要扑上来一般。条青被吓得肝胆俱碎,跪地讨饶:“……强哥!我知道什么都讲,求下你放我一家老小一条生路!”
肥佬强心中高兴,却不忘新界话事人还在此处,当即对林展权道:“权哥,你怎么看?”
林展权慢条斯理地端起
热茶,双唇微动吹去漂浮在杯面的茶梗,饮了一口。
“如意坊,你话事。六四分账,多两份比你们堂口。”
粉档向来是每个字头最赚的生意之一,林展权肯放四分私利过来,能让肥佬强的日子好过不少。
他满面欢喜,对场中众人道:“……你们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多谢林生!”
阿虎与黎仔等人齐声欢呼:“多谢林生!”
话音方落,楼下便有警哨作响,随即化作闹哄哄的一片混沌吵杂。
“什么事?”肥佬强蹙起眉头,黎仔、阿虎两人闻言跑到窗口边往下打探,只见街头几名印度雇佣警正挥棍驱赶着满地乱跑的商贩。
时年港岛涌入无数内地移民前来挣命,他们初到此处无业安身,大多跟着同乡商贩四处叫卖零碎小物以养家糊口。然而这等行为不受港府欢迎,每隔几日便有雇佣警上街头维持治安,将一众摊贩肆意痛殴抽打。
黎仔道:“强哥,是走鬼呀。红毛鬼在下面冚档打人。”
肥佬强知道这群印度人向来凶蛮,立道:“你们下次见到红毛鬼,提醒那些小贩赶紧走人。”话毕便继续与林展权添茶,又让人端点心上来。
阿虎往下多看了眼,见得一个熟悉身影,立即面色有变,当即对黎仔道:“黎哥,我要下楼。”
黎仔瞪了他一眼,压低嗓门:“你发什么傻?强哥同林生谈生意,怎么可以半路走下去?”
阿虎急道:“我有个朋友在下面被红毛鬼拦住呀!”
黎仔皱眉:“这样……”
两人窃窃私语叫林展权看在眼中,他低声对肥佬强道:“问你两个手下人,有什么事。”
肥佬强并未察觉到一旁阿虎和黎仔的小动作,闻言有些mo不着头脑,但还是依林展权所言,问二人道:“你们在说什么?”
黎仔便说了实话:“……强哥,阿虎有个朋友在楼下被红毛鬼打。”
不等肥佬强发话,林展权开口道:“去。”
阿虎匆匆道了句“多谢林生”,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跑到街上,一把揪住正在打人的印度雇佣警。
“喂……哑仔!哑仔你怎样呀?”
挨打的正是邓记冰室那个少年,他一脸惊惧地大口喘息,两只手捂着头部,臂膀上落着许多鲜红的警棍殴打痕迹。
阿虎出钱打发走印度雇佣警后扶他起身,蹙着眉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对方小心翼翼地弯下身收拾,阿虎这才发现他身下还有一只装着西多士的塑料篮子。篮子已经在刚才的推搡殴打中变得破破烂烂,里面的东西也沾了脏污不能入口。
“别拿了,这个篮子都烂了!唉……唉!别留着了,就当我买的好啦!”眼见对方还要去捡篮子,阿虎看不下去,拉着少年往茶楼走,口中愤愤不平:“哑仔你又不会说话,邓伯还叫你送外卖,他真是痴线!”
若非看在街坊相邻,不好抹邓伯面子,阿虎真想让哑仔来茶楼送水。冰室每天三碗薄粥,就能换一个不要钱的劳力,还要他一个哑仔提着篮子到处送餐……这种好事都做得出,难怪邓伯能赚呀!
二楼拐角有平日供阿虎休息的小间,他一面爬楼一面压低声音对哑仔道:“我大佬在上面谈生意呀,等下你安静点……别出声……呀,我忘了,你是哑仔嘛,跟住我不要乱走就行……喂!”
阿虎还没说完,就一脸惊惶地看着哑仔在和兴胜众人诧异的神色中,跌跌撞撞地跑去了林展权的茶桌边。
阿虎面色发白:“死……死啦你……哑仔……”
肥佬强与身旁的几名红棍立刻围拢上前,却被林展权一个眼色制止。
“……是你。”
林展权看着面前被称作“哑仔”的少年,这是他们第二次
见面。和上回的混乱不同,对方好像丝毫不曾察觉到周围气氛,反而一脸欣喜地看向自己,含烟拢雾的一双水眸满是笑意。
他记得这个少年,不仅是因为哑仔清秀的面容,更因为他的身份来历令自己觉得可疑。
林展权冰冷的眼盯着哑仔,沉声道:“你找我?”
面前的少年露出一个堪称动人的笑容,抬手轻轻触上着他的臂膀,泛着粉色的指尖缓缓划过他的虎口处。
若说方才林展权让他们不要妄动只是令人费解,如今的一幕便叫肥佬强等人都呆立当场。在他们看来,这个瘦弱少年的所作所为明摆着是在“勾佬”,而向来低调冷静的林展权竟也放任他施为。
见他没有像上次那样面露不愉,少年大着胆子将林展权的大掌翻过来,柔软纤细的右手立即覆了上去。
微凉的触感贴上林展权的皮肤。
他将手收回展开,掌心躺着五粒龙眼大小光泽莹润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