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制定计划了。
傅嘉边洗盘子边想。
他周末放假会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里打工。这份工作从他刚满十六岁时就开始,两年时间,已经攒了一笔小小的积蓄。
他有一张卡,他的父亲林庆会定期往上打钱,但这张卡捏在陈嫂的手里,傅嘉就算想从这里拿走一毛钱,也要跟陈嫂说清楚钱的去向。而陈嫂会一五一十地记录,定期拿给陆婉卿看。
黄昏下班,傅嘉在大街上游荡,转来转去到了六中。
这所高中跟十六中就差了个十字,但六中是全国名校,十六中则臭名远扬。
学习是傅嘉最头疼的事,他八岁才开始上小学,此前从没接受过任何教育,一路都读
得异常吃力。同学们普遍比他小两岁,学习却总是百倍胜于他。
如果不是林庆出了钱,他连十六中都读不了。
明明是周末,六中却校门大开,零星有几个学生进出。
想到自己的计划,傅嘉盯上了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男学生,在他拐过街角的时候拦住他。
“你有什么事?”男学生疑惑地打量傅嘉。
傅嘉也在打量他,比了比身量,发现二人体型十分相近。
“把你的校服卖给我。”傅嘉说。
“啊?”男学生以为自己听错了。
傅嘉掏出两百块钱,重复一遍:“你把校服卖给我,我就给你这些钱。”
男同学眼睛都瞪直了。
他疑心很重,傅嘉费了不少口舌才说动他。最后拿到一套校服不仅花了两百块钱,还去最近的超市给他买了一条裤子,搭上了自己的外套。
买卖做成后,傅嘉问:“你知道陆齐安这个人吗?他也是你们学校的。”
男同学听后重重点头:“当然知道啊,学校里谁不知道他?”
“那你知道他在哪个班吗?”
男同学没说话。
傅嘉知道他的意思,但他不会再给钱了。他掏出工具刀,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一会刀锋对着自己,一会对着男同学。
男同学马上说:“他在高二一班。”
“哦。”傅嘉把刀收好,“你走吧。”
男同学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傅嘉看着手中的校服,在超市的厕所里把它换上了。
六中不仅仅学习方面厉害,校服也是出了名的好看。虽然全市都是清一色的运动服,但六中校服的配色和线条最简洁大方,以藏青和白色为主,没有花里胡哨的花纹。
傅嘉抓起衣摆仔细看了看,连布料都是最好的。
他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觉得自己穿这件校服也和那些好学生一样合适。
星期一,他翘了上午最后一节课,换上六中的校服,早早来到六中附近蹲守。中午放学铃声一响,大批学生往外涌,傅嘉趁着人最多的时候走了进去。
他一点也不着急,从最近的一栋教学楼开始,逐层寻找高二一班。第一栋没找到,他还去商店买了一个面包,自然得像是每天都来惠顾。
他边吃边找,把面包吃了大半,终于找到了。
门掩着,教室里还有一个人,傅嘉趴在走廊的栏杆上装出等人的样子。那个人似乎是在教室里吃午餐的,没有离开的意思,这让傅嘉感到急躁。
好不容易等到他吃完,拿着饭盒走出来,傅嘉已经把手里的面包捏成了碎渣。
他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室,翻阅每一个桌子上的课本,检查扉页上的姓名,很快在第三排找到了“陆齐安”。
苍劲有力的字体。
他知道林家别墅里挂着一副字,是陆齐安在陆婉卿生日时送的书法。陆婉卿喜欢得不得了,挂在家中最显眼的地方。
林枫寻也有无数陆齐安写的书法。他小时,陆齐安常常在庭院里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哪怕是写废了的纸,林枫寻都让陈嫂留起来。
傅嘉面无表情,把所有课本拿到桌面上,一本本摊开,将揉碎的面包碎屑均匀地倒在书页里头,一本本合上,压实,放回原位。
他掏出一早写好的纸条,随手在附近的桌子上拿了一个订书机,订死在陆齐安的书包内层。
他离开,走出教室时那个出去洗饭盒的同学正好回来。
“哎,你谁啊?”
傅嘉没有理他。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哪来的怒火。
最近两年,他越来越奇怪了。
……
“枫枫。”
陆齐安手上捧着个大盒子,轻唤了一声。
林枫寻正在赌气,靠着轮椅,把毯子掀起来盖住脸,不说话。
陆齐安没有生气,也没有动手掀他的毯子,只是问:“怎么又不好好吃药?”
林枫寻抖了抖毯子,表达不满。
陆齐安继续说:“枫枫,你只要有一次不好好吃药,姑姑就会躲起来偷偷哭。你就算不心疼自己,难道不心疼姑姑吗?”
林枫寻把毯子拿下来,眼里全是水雾,但硬撑着没让泪掉下来:“反正都是我的错!”
“我没有这么说。”
“你就有!”林枫寻终于哭了。
陆齐安没有马上安we_i他,等他哭过最激动的前几声,才把手上的盒子打开。
他微微倾斜盒子,让林枫寻看里面。
林枫寻瞟了一眼,里头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都有。有手表,有汽车玩具,有拼图,有积木。这些都是他最爱玩的,但他说:“我才不要礼物。”
陆齐安把盒子关上:“我还没说要送给你。”
林枫寻呆了。
陆齐安把盒子放在地上,握住林枫寻的手。每次当他要对林枫寻说教的时候,就会这样做,好像这是一种安we_i。
“药很苦?”
林枫寻别扭地点点头。
“我知道你喜欢吃甜食,讨厌吃药,讨厌那些仪器在你身上测来测去,但是枫枫,你可以把这些当做一场比赛来看。”
陆齐安慢慢说:“每当你遇到阻力,不顺心意,觉得克服不了,就代表着你迎来了一场比赛。其实人生就是一场大比赛,我们咬牙坚持到了最后,就是大赢家。”
他又把盒子打开,拿出一副拼图,图案是陆婉卿少女时代的照片,她笑的很美。“早起吃药就是一场比赛,如果你好好吃药,就是你赢了,如果吃完了你没有吐,那么就又赢了一场。”
他把拼图交到林枫寻手上:“而我会一直陪着你,每赢一场,都会鼓励你,夸奖你,给你送一份礼物。枫枫能不能跟我一起努力?”
林枫寻愣了许久,才一把抓紧拼图,拼命点头。看着妈妈的笑颜,他的眼泪一滴滴往下砸,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陆齐安喂林枫寻吃了药,两个孩子靠在一起,伏在庭院的圆桌上玩拼图。阳光太好了,陆齐安的头发被照成了金色,黑色的瞳孔也变得透亮清澈,接近浅褐色。这颜色极温柔,像是搁在沙发上的毛绒靠枕。
林枫寻玩了一会就困了,跟陆齐安说想睡觉。陆齐安帮他把轮椅的靠背放下,裹紧毯子,戴好眼罩,让他安心睡。
傅嘉靠在yin冷的墙壁上,目视着这一切,觉得整个身体都是麻的。脑子是麻的,腿脚是麻的,手被烟头烫出的伤口化脓了,也是麻的。
要说比赛,他人生中的比赛可比林枫寻多上不少。
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并且伴随着一种跟他人攀比的情绪。
他虽然还只是小孩子,但也知道自己的可笑。这又什么用?就算向全世界证明“我比林枫寻还要惨”,又有谁会跑过来可怜他呢?
午休时间,陈嫂正在房间里睡觉,呼吸沉重。
傅嘉轻手轻脚走出房间,从后门跑出去,在别墅外围钻进了庭院护栏的缝隙。他年纪小,又瘦得可怕,钻缝是一件轻松的事。
一进去他就踩到了一根树枝,声音脆响。
陆齐安望了过来,看到突然出现在那的傅嘉,他的表情没变,眼神依旧沉静。
傅嘉僵在原地不敢动。
陆齐安竖起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傅嘉心慌意乱,捂紧自己的嘴。
陆齐安走近:“是你。”
傅嘉惊讶:“你记得我?”
“小声点。”陆齐安再比了一个嘘,“我记得。你的手好些了吗?”
傅嘉把手藏在身后:“好多了,谢谢你的创口贴。”
陆齐安点点头:“不用谢。不过你不适合跑到这里来,快回去吧。”
傅嘉点点头:“我知道,我只是想过来问你一个问题,我能问吗?”
陆齐安沉默。他静静地看着傅嘉,眼里没有多余的情绪,没有可怜,没有厌恶,总之什么都没有。
他说:“你问吧。”
傅嘉深吸一口气:“你说人生就是一场大比赛,然后大比赛里还有好多小比赛,撑下去就是大赢家。我想问一个人没有人鼓励,也没人夸奖,要怎么坚持下去呢?”
陆齐安说:“你听到了。”
“嗯。”傅嘉点头,指了指不远处被遮得只剩一条缝的佣人房窗户,“我从那看到的,把头伸出来,可以听到一点。”他丝毫没有被抓包的愧疚,反而像是在炫耀。
陆齐安点点头,没有生气。他思考了一会,回答傅嘉的问题:“自尊心。”
傅嘉面露疑问。他学过这个词,但是还弄不懂它的意思。
陆齐安向他解释:“输了会不甘,觉得自己被看低,这就是自尊心在起作用。既然不想输,那就要赢。”
傅嘉还是不懂,但他知道陆齐安说得很对。
他不想输。
“我回答完了,你走吧。”陆齐安下了逐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