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钟声不止,画舫上的人纷纷探头张望,一时间都有些恍惚,连钟声来的方向都不清楚。
花魁娘子步履匆匆赶往后舱,隔着帘子向梁玄琛道:“三爷,听说皇帝大行了。”
“听见了。”梁玄琛在屋里闷闷地说道。
“国丧期禁歌舞,奴家这里不能迎客了,您看……”
梁玄琛叹气:“我是你的恩公,还是你的恩客?”
花魁娘子笑了,“我是担心二位爷都在军中领了差的,国丧期是不是要入宫持服,别误了正事才好。”
梁玄琛穿戴整齐走出门外,“入宫持服的是爵爷们,不过咱们的确要回家看看了。伯涵?”
顾长风一身酒气还未散,若不是皇帝驾崩,估计他能再喝上一阵子。
花魁娘子吓了一跳,忙命丫鬟去拿解酒茶来,让他好好喝上一盏,再熏香烧热水让他全身泡一泡,这个样子被禁军当街拿了,怕是不明就里拉去砍了也未必。
梁玄琛也没走,就等在外头,顾长风沐浴更衣完毕,香喷喷地走出来,头发都还湿淋淋地打着卷。
梁玄琛道:“你这样回家,顾老侯爷应该是放心了。”
顾长风道:“这些日子,有劳三爷了。”
两人弃船换车,分道扬镳赶回各自家中。梁玄琛到了梁府才知道他与顾长风在画舫买醉的这些日子里发生了许多大事,因得燕王抢亲,皇帝气吐了血,病情便急转直下。弥留之际,他说了要赐婚给顾长风,以抵偿自己那不肖子燕王rǔ没顾家之罪,梁玄琛心里一阵紧张,忙问赐婚给顾长风的是哪位宗室之女。结果他家大嫂告诉他,竟是那郑国公主。
若不是国丧期,梁玄琛当场就要捧腹大笑了,脑海里便是郑国公主一身锦衣策马扬鞭的潇洒模样。这皇上也真够逗的,怕是病糊涂了,郑国公主虽然身份尊贵,是陈皇后所出嫡女,但是赐婚给顾长风,真不是拿顾家开涮吗?还是眼看着宝贝女儿横竖嫁不出去了,找京城第一美男子相配,说不定入得了公主法眼,让她性情大变,从此换回女红妆,低眉顺眼到顾家相夫教子?
“顾老侯爷同意了?”梁玄琛憋着笑问。
梁家大嫂宋氏摊手:“皇帝临终遗言,宣了传位诏书之后特意吩咐的,顾老侯爷还能拒了不成?”
梁玄琛一本正经道:“我觉得,坑顾家最惨的不是燕王,恰恰是皇上。”
若不是有男女大防,宋氏真想拧他一把,“你不问问皇上传位给谁了?”
“反正不是燕王。”
“不是任何一个王爷,皇上最宠爱的还是太子,可是太子先于皇上薨世,其他儿子他一个也看不上,便将皇位传给了皇太孙,太子殿下的嫡长子韩允洺。”
梁玄琛真有画舫一日,世上千年的感觉,“皇太孙我记得才十五岁吧?”
宋氏道:“十四岁。那又如何,架不住皇上疼爱他。十四岁当皇帝也马马虎虎凑合了。”
正说着,董太君过来道:“就知道在这里说闲话,不能搭把手吗?国丧期家里都要撤换服饰行头,忙不完的事,老爷在宫里又出不来,难不成让我老婆子爬上爬下的gān活?”
梁玄琛赶紧扶住老母,“这说哪儿的话呢?水空,地空?火空?人呢?”
小厮们听了三爷的呼唤,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窜出来,纷纷来帮忙,宋氏也赶紧去准备府里的吃食,国丧期不光禁酒,连肉都不许吃。
董太君对着梁玄琛冷笑:“你就孝顺在一张嘴上了!”
梁玄琛连连认错。
董太君问:“你这些天都跟顾家二郎在一起?”
梁玄琛道:“人家伤心成那样,我怕他想不开,就多陪陪他。”
董太君斜眼看他:“你没占人家便宜吧?”
梁玄琛指天指地:“那哪儿能呢?那不成禽shòu了!”
董太君道:“你加把劲,早日把他拿下吧。”
“哎!”梁玄琛点点头,随即大惊失色,“啊……啊?”
董太君气得跺脚,“都怪阿源!这个死丫头自己闯下的祸,屁股都不擦就跑了!你回来光顾着打听顾家的动静,也不问问你妹妹的下落!”
梁玄琛赶紧追问:“阿源怎么了?”
“怎么了?被姓韩的拐走了呗!”董太君一脸沉痛,“真是气死老娘了!我养她到二十岁,白糟践了梁家的米,她去嫁给姓韩的!”
梁玄琛一脸正气地为妹妹辩解:“那不是姓韩的抢亲吗?那么呼啦啦一圈的大内高手围着,六妹妹武艺高qiáng也打不过人家啊,这事真怪不得六妹妹!”
董太君拿脚跺他:“腿长在她自己身上,她想跑还有跑不掉的,她一早看上姓韩的,移情别恋,琵琶别抱了!真是猪油蒙了心了!伯涵哪一点配不上她?哪一点比姓韩的差了?我qiáng按她上花轿,她不gān,还给我来这一出,哎哟……气得我胸口疼,脑仁疼!”
梁玄琛赶紧给她顺气拍背,“我看小王爷有帝王之才,以后阿源是当皇后的人。”
“呸!少瞎说!姓韩的如今是皇叔,皇叔要篡位吗?láng子野心,大逆不道!”
梁玄琛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个不止,嘘得董太君颇想扇他一耳光,“就许你说,还不许我说了!”
“那现在燕王夫妇人在哪里?”梁玄琛又问。
董太君冷笑,“抢亲的第二天,皇上便下了圣旨,命燕王夫妇……呸,这话说的!命姓韩的滚去辽东就藩了,即刻启程!估计这会儿都到应天府地界了。可怜了我的阿源啊,那天走得急,禁军押着燕王出城,我都没能去送一送阿源。你爹也气炸了,他去燕王府要把阿源领回家,结果阿源说她已经和燕王拜堂成亲,dòng房花烛了,从此她就是燕王妃,要跟燕王一起去辽东。你爹大发雷霆,回来把府里上上下下砸了稀巴烂,还不许家里人出去送行,只说当没生过这个女儿。阿源什么嫁妆也没有,从此要去辽东苦寒之地,她是我心尖尖上的宝贝,从此天涯海角,母女不相见。她糊涂啊!”
见董太君捶胸顿足,梁玄琛不好相劝,其实梁冠璟从小跟着哥哥们在马背上过来的,去辽东还巴不得呢,说不定在边关的地界上,金戈铁马,chuī角连营,甚至带着人马杀过长城去蒙古人女真人的地界上烧杀抢掠,正是她心之所向。只是这话不能说,说出来会被董太君揍得满头包。
梁玄琛扶着董太君回到厢房里坐着继续生气,她已经连着气了好几天,如今对着梁玄琛横看鼻子竖看眼的,“伯涵横竖是成不了咱们梁家的女婿了,可惜啊可惜……”
梁玄琛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接话。
“你真有本事把他笼络住吗?”
梁玄琛本来低着头,听到这话,心里打了个机灵,“要说这个么……儿子我还是有那么点儿本事的。”
“你有本事个屁,你前头有的那些相好,哪一个跟你成了的?”董太君恨铁不成钢。
一说这话梁玄琛也要炸毛了,“那还不是爹娘给搅合散的!?”
董太君道:“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相好,但凡及得上伯涵一半,一半都不用,及得上一成两成的,我也不说什么了。行,你要是能把伯涵笼络住了,我这次就不来搅合。”
梁玄琛一张俊脸扭成了麻花,“这话说的,伯涵伯涵的,你是不是恨不得他是你自己生的?”
董太君来拧他耳朵:“我是恨不得没把你生成姑娘家,要不然六丫头不嫁,还能把你名真言顺地塞给人家,现在你这叫什么事?”
梁玄琛哭笑不得,“六妹妹不嫁,也轮不到我啊?我要是女的,现在这个岁数不早让你给推出门去嫁人了?”
董太君道:“你嫁得出去才怪!若不是伯涵,我也舍不得六丫头嫁人的,就是留在我身边当一辈子老姑娘怎么了?横竖我养得起。哪里晓得这个小làng蹄子是个不争气的!”
梁玄琛昂首挺胸,“我一定给你争口气,把顾家二郎拿下。”
董太君道:“你么,就是发大心讲大话最能耐了!你肚子里有多少货你当我不晓得?一个两个的,没一个省心的!我何苦生你们哟!”
梁玄琛到处张望:“老四呢?”
董太君道:“禁军持服奔丧,他在营里守着呢,话说你现在没领职吗?”
“哎哟,坏了,我也得去!”说罢一溜烟似的跑了。
梁玄琛跑回军营,只见里里外外铺天盖地白花花一片,禁军上上下下都在为皇帝持服,他是公爵府的三少爷,领了个千户职,平时吃喝玩乐不学无术自然也没人来查,饷银倒是一分不少地发到手里。当然,他从来也不去领钱,那些钱都让上下左右瓜分去了,大家心照不宣便是。站在院里正看来往面色凝重的士兵,突然有人大喊一声:“三爷,您可回来了!”
梁玄琛回头,只见他手底下的一名百户长徐星纬一溜小跑地过来,后面还跟着一名小厮,手里捧着孝服麻衣。
梁玄琛接过衣服披上,总算有一种国丧的气氛了。
“营里出什么事了吗?”梁玄琛正动手系封腰,徐星纬身侧的小厮伶伶俐俐地来帮忙,伺候他穿戴整齐。
“那倒没有。”
“没有你慌什么?”梁玄琛对着那小厮多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人相貌堂堂,模样十分俊俏。
“皇上驾崩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听说八百里加急是去给秦王报信呢。”徐星纬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句。
梁玄琛道:“秦王是嫡出,战功赫赫,对皇上也是忠心耿耿,不过比太子晚生了几个月,如今亲爹不把皇位传给他,反而给一个毛孩子,他心里当然不服气。”
“都在说呢,秦王怕是要反了,新帝尚未登基,大臣们天天在讨论怎么对付秦王。”
梁玄琛道:“先帝深谋远虑,一早架空了秦王的兵权,禁军三十六卫如今都在京城,秦王有多少兵?”
“他养的私兵不少,听说定北王迫于情势也要归顺于他了。”
“你听谁说的啊?”
徐星纬道:“三爷喂,你是去山里了吗?昨夜皇帝驾崩,禁军上下就来了一道道命令,都通了气的,定北王连夜出走,梁老将军正到处调动兵马要在半道上截住他。”
”定北王是异姓王爷,他来掺合啥?再说他打仗擅守不擅攻,先帝这才留下了他,我看他成不了什么气候。”梁玄琛背着手往营里走,一想不对,又准备往外走,“我去五军都督府看看,怎么真像要打起来的样子。”
徐星纬赶紧让小厮去备马。
梁玄琛道:“让你的小厮跟我一起去吧,我少个跑腿包打听的。”
那小厮道:“小的名叫常四,是个正经军户,不是徐百户的小厮。”
梁玄琛回头盯着他瞧:“几岁了?”
“十七。”
“那你不就是个小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