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我也听倦了,沈公子的嘴里,就没有几句真话。”谢陵低声笑了一下,“皇上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背叛了我?”
“他许给了我很多好处,让人终生难忘。”
“说来听听。”
沈执攥紧衣袖,深吸口气:“知道你要回来了,皇上先请我去大理寺喝了半个月的茶,顺便尝一尝板子炒肉,鞭子炒肉,夹棍炒肉什么的,最后送我去定州受刑,怕我舟车劳顿,许我跪行出京。”
“是么,听起来皇上对你不错,看来我得学习了。”
“不用学习,我觉得你会比他做得更好。”沈执低头揉了揉眼眶,涩涩地道:“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谢陵:“你若是肯说实话,也许我能……”
“我说的都是实话,”沈执打断他的话,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编乱造,“以前他喜欢我时,喊我小心肝儿,不喜欢我时,就一脚踹开。我现在真的大彻大悟,以后一定痛改前非,再也不会痴迷龙阳之好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就差对天发誓了。如果不是谢陵早就知道他这个卧底身份,差点就信了。
谢陵轻轻抬了抬下巴,眸色沉得跟墨水一样,许久之后,才点头道:“原来如此,倒是难为你了。你在我身边六年,我都没发现你喜好男风。这话你早该挑明,自家哥哥有什么话不能说,我去给你寻十七八个面首来,也并非难事。”
沈执大松口气,以为他这是信以为真了,便笑道:“面首就算了,我知道哥哥平生最厌恶这个,怕脏了哥哥的眼睛。”
“我现在最厌恶的不是这个,你要不要猜猜看,猜中了的话,稍后的处罚就免了,猜错了翻倍。”
沈执一听,天底下居然有此等好事,他跟在谢陵身边六年,早就把他的喜好摸清楚了,他最讨厌什么东西,几乎可以脱口而出:“不吃酸的不吃辣的不吃甜的,吃水果不吃huáng的,不吃带皮的,讨厌yīn天雨天下雪天。哥哥,对吗?”
“错了,”谢陵摇头,字字清晰,“我现在最讨厌的是你。”
沈执:“……”
他居然没料到谢陵会挖坑,更没想到,
自己傻乎乎地跳进去了。
当即,半是恼怒,半是羞愤地攥拳:“你戏弄我!”
“处罚翻倍,这是你自己选的,怨不得人。”
谢陵说罢,落了句“等着”,想了想,又道:“你能老实等着么?”
沈执:“我会听哥哥的话。”
“好。”谢陵抬腿便出了房门。
沈执如同在火堆里打滚,浑身都燥热得很。
房门没关,窗子也没关,他不动声色地往外眺望,见院子里空dàngdàng的。
也许,他可以趁机逃跑,躲到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开始崭新的人生。
很快,沈执又自我否决。
万一被元祁抓住了,恐怕就离死不远了。若是再倒霉一点,落在谢陵手里,那才是生不如死。
他一面暗暗否决自己,一面试探性地伸出了腿,还没等他完全清醒,已经一跃翻出窗户。
然而,他又失策了。
谢陵正半倚在柱子旁,好整以暇地盯着他,仿佛早就算到他要逃跑了。
沈执只想当场挖个地dòng钻进去,然后把自己埋了。
“哥!不是这样的!”他噗通跪下,抱着谢陵的腿,声情并茂地哭诉,“不是这样的,我没想跑!我只是饿了,很饿!元祁不仅打我,他还不给我饭吃,连口水都不给我喝!”
谢陵居高临下地望他,轻笑:“哦,是吗?这么可怜的么?”
“……”沈执抱得更紧了,安慰自己撒娇卖痴并不可耻,总比流血流泪要qiáng百倍,于是很厚颜无耻地道:“求哥哥怜惜。”
“时隔三年未见,沈公子竟像变了个人。”谢陵的神色晦涩难懂,低声道:“你此前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过,皇上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他如何欺负你了?”
沈执不语,像只树獭挂在他的腿上。
谢陵又道:“不说的话,就……”
“我说不出口,哥哥关我柴房罢?”沈执松了手,“真的冷死了。”
谢陵遂了他的意。
可怜的沈执被人推至了柴房,险些一头扑地上,霜七隔着被木板钉死的窗户,同他道:“我劝沈公子省省力气,如今咱们大人回来了,眼里定然容不得半点沙子的。”
沈执暗道:我就是谢陵眼里的沙子,不仅是沙子,还是眼中钉,肉中刺。
“霜七,你
别忘了,我可是你家大人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早晚会原谅我的。待他原谅我的那日,我一定弄死你个鳖孙儿!”
霜七冷笑:“原谅你?笑话!沈公子以为咱们大人去蜀地游山玩水的?你不知他受了多大的罪!”
“什么罪?”
“足够把你活剐了的罪!”
霜七落下这一句,骂骂咧咧地走了,沈执盘腿坐下,两臂叠在一起垫着后脑勺,靠在柴火堆里想事情。
他想,自己这个冒牌货还没被揭穿,那对谢陵而言,自己可就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即便自己曾经做过天大的错事,当哥哥的看在死去多年的爹妈面上,肯定会原谅他的。
可原谅之后呢?元祁会放过谢陵吗?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会的。如此一来,自己不又成了一颗棋子,还是可以反复利用的那种。
沈执暗暗叹了口气,嘴里叼着根草,嚼着草根。只觉得自己脚下踩着一条无妄之路。
一直到晚上霜七突然过来,说什么谢陵让他过去一趟。
沈执睡得迷迷糊糊,又饥肠辘辘,寻到霜七说的房间,推门就进。眼前一片白雾蒙蒙的。满屋子都是cháo湿的水汽。
一架屏风将房间隔开,隐隐可见一道修长的身影落在上面,沈执瞬间清醒,蹑手蹑脚地行过去,扒着屏风偷看。
就见谢陵泡在暖汤里,背对着他,头发湿漉漉的,水光一映,引人遐想。
沈执从前见过他的身子,十分赏心悦目,是以现在报着欣赏的目光望去。
可让他失望了。
谢陵的后背不再同以前一般白皙如玉,反而横七竖八添了很多伤痕,鞭伤,棍伤,刀伤,纵横jiāo错,看样子有些年头了,有些疤痕都褪了几次,已经暗沉下来。
不用说,沈执也知这些伤都是三年前,谢陵蹲诏狱,元祁授意,让底下的人“多加照顾”。
以前没见到,不觉得有什么,现如今亲眼见了,心里不由自主酸涩起来。
沈执咬着手指头,将脸埋在屏风上。
谢陵听见动静,未见其人,只淡淡吩咐:“去拿澡豆过来。”
沈执捂着脸满屋子寻澡豆,好不容易才在池边寻到了,他伸手递过去:“呐,澡豆!”
“你在皇上面前也是如此无礼
么?”谢陵游了过来,后背贴着汉白玉石壁,“看来沈公子连当奴才最基本的概念都没有。”
沈执暗暗叹气,跪下道:“你找我来做什么的?”
“帮我搓澡。”谢陵看了他一眼,“不算为难你罢。”
倒是不为难人,就是有些难为情。沈执断袖多年,长这么大,最亲近的人便是谢陵了。
仗着自己是他“弟弟”的份上,没少对他动手动脚。眼下居然有此等美差,当然欣然答应。
取了澡豆先搓出白沫,再捞过谢陵的胳膊,往上揉搓。
他腹中饥饿难耐,只好多看看谢陵的身体饱腹,越看越馋,想起了香喷喷的大肉包子,白斩jī,白嫩嫩滑溜溜的豆腐花,还有笋片炒肉……
沈执一边给他搓澡,一边想着吃的,不知不觉,口水顺着下巴流了出来,谢陵一愣,抬眸望他,见他一副痴迷色胚样。
抬手掬了捧水泼他脸色,厉呵道:“你在馋什么?混账东西!”
沈执这才回过神来,抿了抿唇,垂头未言。谢陵当他是馋自己的身子,面色yīn沉下来,手指着屏风道:“去取条手巾来。”
“哦,”沈执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走过去随手扯了条手巾,刚要折身回来,谁曾想水汽湿cháo,地上太滑,噗通一下掉进了暖池里。
“我不会游泳啊,救命,救命啊!”沈执在水里扑腾,溅得水花哪里都是,连头都快沉入水底了。
谢陵蹙眉,冷眼旁观,后来实在瞧不过去,游过去伸手一拽他的衣领。快被溺得翻白眼的沈执,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蛇一样地缠绕上来。
两臂环住谢陵的脖颈,两腿夹住他的纤腰,受到天大惊吓似的,把脸埋他颈窝,哼哼道:“哥哥,我怕。”
谢陵低骂:“你怕什么?这水有你腰高么?还不快滚下来!”说着,一掌将人推开。
沈执往后一仰,又噗通落入水里,好不容易探出头来,一面剧烈地咳嗽,一面往谢陵身侧游。
“哥哥,我怕水的,你那边好像浅一点。”
“并没有。”谢陵很无情地拒绝,“水都被你弄脏了。”
这句话其实很伤人,但沈执现如今没得选,只好将坏话当好话听,他见谢陵很厌恶自己的样子,于是便停住了。
谢陵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往沈执的方向游去。
沈执缩着脖颈往水里一泡,暗暗搓着澡,两人面对面洗澡,一个不着寸缕,一个穿得严严实实。
谢陵觉得很别扭,于是便道:“你是在洗澡?”
“嗯啊,你不是嫌我脏吗,那我洗洗gān净。”
“谁让你在此洗澡的!”谢陵顿了一下,又道:“为什么洗澡不脱衣服?”
沈执纳闷道:“谢公子,你这个人很奇怪,一面嫌我脏,不让我洗,一面又怪我不脱衣服。那我脱咯?”
他说着,解开束腰,把衣服团成一团,往岸上一丢。
谢陵却觉得更加别扭了,须臾,才道:“你最好能将里外都洗gān净,别只洗个表面。”
里外?
沈执愣了愣,不由老脸一红,悻悻然道:“不……不用了罢,我没有在外人面前那个的癖好。”
“对你而言,我终究是个外人么?”
沈执啧舌,万分郁闷道:“那对你而言,我也是外人啊,否则为何你是主,我是奴?本身就是不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