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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执其实并不姓沈,也不姓谢,他本该姓元,也就是当今皇帝元祁的“元”。

只可惜有姓无名,元祁曾经唤过他小字,据说是他那可怜的老母亲,也就是先皇后所起,叫什么“阿则”,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寓意。

元祁说,先皇后希望他以后是个有原则的孩子。

可惜了,沈执长这么大,都不知道原则两个字要怎么写。

阿则到底怎么变成“沈执”,又怎么变成谢陵幺弟,说来可就话长了。

正玄十七年秋,九月二十八日寅时三刻武皇元禛于乾清宫驾崩,东宫太子元祁继承大统。改年号为长安。

长安八年东陵现任国君文恒帝元祁,将宁王削番,夺回政权,正式亲政。

八年秋,帝师谢良告老还乡,于九月初九回青州的半途发病,不治身亡。其子谢辰悲痛过度,没熬过严冬,同其夫人双双离世。膝下留有两子,长子谢陵,幺子谢初黎。恰好宁王谋逆引发bào乱,幺子不幸走失,被元祁寻到时,人已经死了,怀里有玉佩为信物。

回忆到这里时,沈执已经被霜七按跪在院子里,身上的大氅也被收走了。

他吸了下通红的鼻子,试图将两只爪子收到衣袖里取暖。

原本死了个谢初黎,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可坏就坏在谢陵的祖父,那位曾经名冠天下的帝师谢良身上。

先皇后生了元祁之后,时隔多年诞下一对双生子,监天钦认定不祥,必不可留。但由于是皇后所生,先皇也不好一下弄死两个亲生儿子,刚好谢良在场,便出主意说,可留一个,既遵循了天意,还不伤帝后之间的感情。

先皇面对两个白白胖胖的亲儿子又犯难了,谁生谁死才好?

谢良端详了两个皇子,之后指着其中一个道:“此子看着面相yīn,以后怕是个祸害,便拿他祭了天罢!”

先皇命人将孩子溺死,太子元祁不忍,偷偷将孩子救下。养在身边。

这原本就是个极不错的结局了。可惜老天爷又开了个玩笑。

元祁怀疑谢良之孙,也就是中书令谢陵有谋反之心,遂将谢家小幺的那块玉佩,转送给了这孩子,并将他寄

养在舅父江州巡抚沈明青膝下,化名为沈执,不仅有爹娘疼宠,还有个长兄沈墨轩袒护。

于长安九年chūn,三月六,一个chūn和景明的好日子,谢陵千里迢迢远赴江州,将其接回家中。

想到此处,沈执冻得浑身冰凉,原本裹着大氅积攒的那点温度,早就随着雪花飘落风中了。

他跪得膝盖发麻,像是有数百根针一齐扎了上来。饱经风霜的身体,几乎趴在了地上。

谢陵少时在外游学,一心全在官途上,不曾回过几次家门,对幺弟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吸溜着鼻涕吃奶上,直至谢家突逢大难,才想起自己可怜的弟弟。

将沈执接回来后,真可谓是千般疼爱,万般庇护,视他为掌心宝,肩上蝶。

更可惜的是,这种好日子只有六年。

长安十五年间,沈执十三岁,在元祁的授意下,捏造了谢陵同宁王来往密函,害其蹲了诏狱受尽刑罚,被贬至蜀地,直至今日,已过了整整三年!

因此,谢陵恨他合情合理,要杀要剐也在情理之中。

但沈执还是觉得很委屈,他自己也不好过,三年来每一个夜晚,都饱受折磨。为了保住谢陵一命,他曾经倾尽全力挣扎过,抗议过,在元祁面前任性地张牙舞爪过。

可到头来,他不仅什么都没得到,反而名声尽毁,落了个贬为庶人,跪行出京的凄惨下场。全天下的人都等着看他笑话。

他冷得极狠,多日水米未进,又饱受酷刑,早就心力憔悴了。现如今还要被谢陵罚跪在此,连点希冀都没了。

沈执既不能如实相告,也不能肆意欺瞒,横竖就是一死,只看这位中书令大人,要杀还是要剐了。

他正想得出神,忽听一声房门推开的“吱呀”声,一道白影悄然而至,谢陵半倚在门边,一手攥着书,另外一手攥着小手炉,肩上披着大氅,可却不是先前的那件。

白色的软毛下,隐隐可见jīng致的喉结,再往上便是清俊的脸。此时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眸底一片yīn郁,仿佛在想,要怎么惩处他才好。

沈执平生最怕两个人,一个是皇兄元祁,一个就是中书令谢陵。

前者,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即便天大的错处压身上,元祁也不会真的

要他的命。

对于后者,谢陵一直认为他是自己的幺弟谢初黎,因此,即便天大的错处压身上,谢陵也不会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两者对比,好像元祁和谢陵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当然,沈执自我认知很清晰,自己也不是啥好东西。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般配。

“沈公子,清醒了没有?你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

“已经一个时辰了?这么快?”沈执脱口而出,忽觉头顶一道寒光压来,赶紧闭了嘴。

“哦,看起来沈公子是觉得时间太短,如若不然,等掌灯了,本官再出来看你。”说着,谢陵作势要回屋。

真要是回屋了,不知道还要苦熬多久,沈执娇生惯养,这三年来,已经吃够苦头了,现在能怎么舒坦,就想怎么舒坦。

于是忙道:“不短,不短的!已经够久了,再跪下去,我命都没了!真的!谢公子留步啊!”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语气里竟然带着几分哀求和讨饶了。再配上一副凄惨形容,实在很可怜。

沈执生得不丑,非但不丑,还十分jīng致漂亮。虽说漂亮二字,一般都是形容女子的,但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

他的五官极正,且jīng致玲珑,眉毛很浅,显得睫毛浓郁密长,眼角下一颗红色的泪痣,显得极有风情;今年虽有十六岁,可看起来面容稚嫩,稍微露出点委屈,就像是个讨宠卖乖的孩子。

不管是谁见了,都会暗叹一句可怜,然后搂在怀里哄一哄。

可谢陵就不一样,他早就见识过眼前少年的láng心狗肺,忘恩负义,这点可怜在他眼里,只不过是沈执虚伪作态的小把戏。

他随手将书砸了过去,正中沈执的额头。当即将他砸得“嗷呜”一声,两手抱头趴了下去。

“沈公子,我告诉你,于公,我是当朝中书令,而你只是个庶民;于私,我是谢家长房,而你是我弟弟。今日既然在家,我就不跟你谈公,只跟你论一论这私!”

沈执忙不迭地点头,他实在不明白,方才四目相对时,谢陵见他沦落至此,是怎么忍心将那本厚书劈头盖脸砸过来的。

又是怎么忍心让他跪在大雪地里受寒。

对“亲弟弟”尚且如此,那

万一他知道自己是个假的,是不是要活剐了他?

沈执突然硬气不起来了。想到此生自己的双腿同谢陵的腰再无任何缘分,心里百感jiāo集,好半天才闷闷地憋出一句:“论什么论?谢公子还以为是华山论剑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要是喊句疼,我就是你孙子。”

“沈公子,你好像还没搞清楚状况,在你罚跪的一个时辰里,大理寺的人来了八趟,刑部五趟,宫里传旨提你归案三回。谢府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谢陵蹙眉,意有所指道:“你以为我冒着抄家灭门的大罪,qiáng抢你回府,就是听你在此怨天尤人的?”

沈执嗤笑一声,抿唇未言。

谢陵见他如此,冷笑:“怎么不说话了?先前在官道口,不是像条疯狗一样,扑过来厮咬,现在怎么哑巴了?”

沈执悄悄揉了揉眼睛,疲倦道:“谢公子,时过境迁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也不求你原谅,给个痛快很难么?”

谢陵微微一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将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沈执未曾抬眸,自顾自地低喃:“今日我落在你手里,自知命不久长,我害你至此,是我忘恩负义。我自己沦落至此,乃我咎由自取,我什么都不求了,就求个痛快点的死法。”

谢陵仍旧没开口,沈执面色一黯,心里极失望,“原来谢公子恨我至此,连这个也不答应。那我再求个别的,行么?”

“你说。”

“我想再见沈墨轩一面,”沈执声音发颤,“自从三年前,你被贬去蜀地,他便再不理我了。”

谢陵却道:“你想搬救兵?你觉得沈墨轩能救得了你?”他突然摆了摆手,不耐烦了,“趁早断了这个念头,没人救得了你。”

“我真心实意想见他,并非求救的……”

然而谢陵并不理他,唤来家丁去抬家法过来,沈执一听,只觉得浑身发寒,他牙齿咯咯打颤,余光瞥见家丁手上扛的实木大棍,眼角的泪痣红得发烫。

他在元祁手里,不止一次尝过这种滋味,如今回想起来,就跟噩梦一样。这样冷的天,这么粗的棍子敲在身上,该是怎样销魂蚀骨的滋味。

由不得他多想,家丁上来要拖他起来,沈执也不知从何处来的

力气,一下挣开,大声道:“你是想要活活打死我,是不是?”

谢陵冷笑:“今天先断你一条腿,以后白天打断,晚上接好,再打断,再接好,一直到你疼死为止。”

沈执只要想到被人打到死为止的场景,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他慌忙往后躲,可无论他躲到哪里,都有人在旁边守着。

他开始慌了,因为谢陵一向言出必践,轻易不谈条件。

于是慌不择言道:“你是中书令,不能知法犯法,你不能对我动私刑,你不能!”

“错,我能!”谢陵不耐烦地抬手吩咐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他按住了!”

家丁们不敢再耽搁,冲上前将人按在地上,沈执浑身颤个不停,棍子还没落身上,已经觉得半条命都没了。

谢陵没急着让人动手,反而缓步行了上前,饶有趣味地打量了他一遭,摇头道:“我以为你跟着皇上,即使没有丝毫长进,也该加官进爵了,竟没想越过越惨,怎么回事?”

沈执颤声道:“给我个痛快!谢公子!”

“你若是唤我谢公子,那我便无话同你说了。”

沈执一愣,鬼使神差地明白其中关窍:“哥哥!”

他这声哥哥喊得情真意切,如果是三年前的谢陵,定然动容了。可三年后的谢陵,不仅知道了沈执是个冒牌货,甚至知道他是皇帝派来的眼线。

因此,谢陵并未有任何动容,但并不妨碍他同沈执继续以兄弟相称,顺便相亲相爱,兄友弟恭。

“现在才知道叫哥哥,早在官道口gān什么去了?脑袋里装的都是草纸么?沈、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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