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时节,正是最冷的时候,华京连下几日的大雪。
冷风裹挟着雪沫打在脸上沙沙的疼,说不清是风刮的还是雪沫子打的,就连院子里的几株梅树枝都被积雪压的摇摇欲坠。
福海领着几个下人穿过回廊在世子门前停了下来,掸了掸身上的雪掀着帘子独自走了进去。
屋里摆了四个碳盆,尚未燃尽,可却也没察觉出半分暖意来。
“世子,该起了,今日是要进宫面圣的。”福海温声说着,过了片刻也不见帐子里的人有什么反应,福海忍不住又念了一句。
半晌后,幔帐里才传出一声闷哼,得了应声,福海才让外面候着的下人进来,将屋子里的灯烛又挑亮几盏。
季禹向来浅眠又认chuáng,好容易适应起来,可昨夜又被落雪声扰了半宿,直到天亮时才勉qiáng睡着。这会掀开被子觉得冷抽抽的,才觉察出身上竟是被汗水浸透。
来华京已经半月有余,但实在是受不住华京的风雪,舟车劳顿,刚到华京时就发起了热,折腾了小半月才见好。
收拾妥当后,季禹接过婢女递过来的药,一仰脖子灌了进去,那婢女机灵,提前备好了蜜饯,季禹挑了块含在口中,朝那婢女看了一眼。
他院子里向来没有个姑娘伺候,他才病了半个月就有人往他屋里塞人了?
季禹将药碗递回婢女手中,只字未提,带着福海往外走。
世子府离皇宫算不得远,只是这几日雪天难行。
季禹披着白色的锦裘坐在马车里,单手撑着头看向窗外,不知是用了力还是受了冷,如玉般的指尖上微微泛红。
福海紧着倒了杯热茶走上前来,将茶杯推进季禹手中关切道:“世子才刚好,奴才还是把窗关上吧。”
“华京多雪,这样的景色倒是骊川不曾有的,”季禹埋头将茶杯贴在唇边轻轻抿了一口,他这一病在府里躲了足足小半月,直到太医昨日来时说他的病已无大碍,这也就意味着要盘算着往后的日子了。
“唉,世子也无需太过担忧,有王爷的原故在,陛下对咱们必不亏待了去。”
福海这话是为着让季禹放宽心,表面上也确实如此,皇上对季禹并无半分不好。非但如此,反而处处优渥,但这种好就像是悬在铡刀下面的糖,它日日在你头上却不晓得何时才能落下。
季禹点了点头,懒懒道:日子再难熬也总要过下去,只是......”
他话未说完,只是抬头瞥了一眼,福海立刻明白过来:“那个婢女是二公子安排进来的,从骊川就随行的。”
提及季靖扬,季禹面色沉了两分,某些记忆从心底翻涌起来,阖了眼,轻轻的揉了揉眉心,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了几下,仰着脖子呼出口浊气来。
马车压着积雪吱吱嘎嘎的响了一路,晃悠的季禹险些睡过去,直到宫门口停了下来,季禹掀开帘子瞧了瞧,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面圣时,皇帝正在和太子议事,不知为何两人皆是焦虑的神色,再见到季禹时,皇上才忍了神色换成一副慈爱模样。
不过照例问了几句身体如何之类的话,便打发了他去淑妃那里请安。
按辈份算起来,淑妃是季禹的表姑母,只是这么多年安南王一直待在骊川,对自己的这个远房的表妹也并不是很亲厚。
年前得了皇上的圣旨后,安南王才想起这么一位表妹来,淑妃并无什么可以依靠的外戚,得了安南王的信自然是存了些私心的。
本没报什么希望,却没想到淑妃倒是上了心,硬是将季禹上京的时间推到了年后,全了他同母亲过了个好年。
淑妃见到季禹时倒是一副亲近热络的模样,见到来人时便是忍不住伤心起来。
“表哥倒也是个狠心的,好好的一个如玉似的小郎君竟也舍得。”淑妃说的伤心,拾着帕子佯装擦泪。
季禹微微翘起嘴角,顺着淑妃的话劝慰道:“姑母不必伤心,如今我到了姑母身边也必然不会受了委屈。”
“这是自然,”淑妃连连点头,又将季禹拉到身边坐下:“前些日子听闻你病了,知道你是不喜欢旁人打扰的,便没叫凌浚去烦你,今日你进了宫,你们兄弟俩也总该见见面。”
淑妃一边便打发人去叫五殿下过来,一边将早就备好的糕点,茶点推到季禹面前:“我记得你爱吃甜的,知你今日进宫特意挑了几样你爱吃的,你且尝尝宫里做的如何?”
季禹低头瞧了一眼,确是他平日爱吃的东西,心里不免亲近两分:“宫里的东西自然是好的,更何况姑母深受陛下宠爱,自然是要比旁处更好。”
听了这话,淑妃笑了起来,转头看了身边的婢女一眼,嗔道:“这话倒是做假了,”淑妃抬手比了比腰下的高度:“许是你不记得了,你这么高的时候随着你父亲进宫,那时皇后娘娘的糕点你也没放在眼中,嚷着没有你安南王府里的可口,可是让皇后恼了好久。”
幼年的记忆季禹记不大清楚,被人提起似乎有些印像,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姑母莫要笑我,幼年不懂事罢了。”
幼年季禹还是天之骄子,说话做事惯没个规矩,可自从大病之后所有人都把他当个废人似的养着,反倒教会了他察言观色,识人冷暖。
淑妃拉着季禹说东说西,殿内焚着的安神香熏的季禹正犯困时,五殿下才总算是到了。
季禹瞬间清醒过来,搁下茶杯起身,堆起笑意问道:“这就是五殿下吧。”
凌浚才十三岁,正是看谁都不合心意的年纪,往日里见到人都是用鼻孔瞧,唯独在太子面前有所收敛。
“你就是季禹?”
凌浚难得的把视线调的平整,用眼睛看人一回。
可季禹却是看了他一眼后又坐了下来,不再过多理会。
他深知道凌浚这样的性子你越搭理他,他便越要骄矜。
凌浚大概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忽视,急急的站定在季禹面前,带着火气的瞪视着他,斥道:“你竟敢在我面前无礼?”
淑妃见到儿子心中欢喜,面对这小霸王似的作派也无甚反应,只是象征性的说道:“浚儿,不可无礼,快来见过你表哥。”
凌浚再怎么混不吝的在自己母妃面前还是得收敛着,经过季禹身边时还不忘竖着眉毛瞪他一眼。
淑妃拉着凌浚,朝季禹笑了笑:”浚儿年少不懂事,往后你这个做兄长的可要多教导他才是。”
淑妃这话里意有所指,季禹也只是微笑着颔首称是。
“这几日里陛下焦虑,连带着咱们这些跟前伺候的人都得打起十二分jīng神来,你这几日不在外走动兴许不知,滁州出了事,眼下陛下正为银子的事着急。”
后宫不得议政,淑妃跟在皇帝身边良久自然不会忘记,如今她肯在季禹面前提及,必然是得了皇帝的授意。皇帝碍着面子不好管安南王要银子,倒是将这主意打到季禹身上来。
事关民生季禹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只是他世子府里又能拿出多少银子来,他压住了心中的想法,朝着淑妃笑了笑:“季禹闲臣一个,这样的大事不敢妄论,相信陛下圣明自能化险为夷。”
淑妃蹙了蹙眉,但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安南王与皇族这些事情原也不是她一个后宫妇人能gān涉的,陛下只叫她传了话,如今她话传到了也算jiāo了差,至于其他的.....
想到这里,淑妃又忍不住看了凌浚,眼下情势不明,如此想着,面色上倒是好了许多。
季禹从淑妃宫里出来时,神色清冷,福海忍了忍终于忍不住问出声来:“世子可是在淑妃娘娘那里闹了不痛快?”
季禹拢了拢衣服将手停在腰间的玉佩上,玉上蕴着凉意,季禹低头看瞥了眼,嗤道:“我才刚到华京,便有人等不及想让咱们上赶子捐银子,福海你说,这样的事会发生几次?”
旁人不知,皆以为安南王世子有多风光,可若真的那般风光又怎么会让身体孱弱的嫡子来华京为质。
这些年里皇帝和安南王这些纠葛不断,安南王是个骁勇善战之人,有他在骊川才有几年太平,皇上生怕掌握不住安南王,又在牵出什么事端来,这才起了挟质子的心思。
如今皇上想在季禹这里打探骊川的虚实,着实不是个好计策。
福海到底是年纪大了,有点什么事都禁不住替世子心酸:“世子......”
“季世子......”
突然被人叫住,季禹转身便看到年纪尚浅有些清瘦的男孩,长的倒是眉清目秀,虽不知是何人,但从他的衣着打扮来看,应该是位皇子。
季禹按着规矩行礼,垂眸道了句:“臣见过殿下。”
凌朝的神色一晃,有些诧异,还以为他记得自己,随后察觉到季禹所言只是见过殿下,想来不知自己是谁,眼神黯淡下来,面上却依旧,拱手依礼道:“我是三皇子,凌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