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沙中城 (下)
储栖云万万不曾料到, 他们再相见时,竟会在漠北辉月行宫。
短短数十步相距,却似咫尺天涯。
萧玉山亦是望着他, 长眉渐蹙,不敢置信里头,还夹杂着狐疑。
“言华殿下怎总瞧着他?”赫连归雁仍将萧玉山圈在怀中, 谈笑之时, 恶意显而易见, “难道你与他二人早在关nei之时, 便是旧相识?”
如若萧玉山身份就此被抖落出来,只怕当场命丧于此,储栖云暗自惊心,旋即应声道:“本王不认得他。”
“既然不认得, 便是瞧上他了?”赫连归雁抚上萧玉山面颊, 宛如品鉴珍宝,语T之中故作为难, 可以显露些许歉意出来,“只可惜此人乃本王心头所爱,不能相赠。如若言华殿下当真喜欢这副皮囊,不如带次迦离去。”
他常年握刀,掌心指腹皆附着薄茧,摩挲在萧玉山面颊, 分外粗粝。萧玉山双眸微瞪,听闻储栖云所言, 已顾不得赫连归雁, 只觉得心头一滞,猝然冷笑出声, 促狭而轻蔑。
不认得**十数年情谊只换来这“不认得”三字。萧玉山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人,眸光如刀刃,近乎bī视,却一字不言。
“君子不夺人所爱,既是赫连王子之所好,本王岂能横刀相夺?”储栖云却不再多瞧他一眼,与赫连归雁叙话之时,满面笑意骤来。
但众人皆不晓得,储栖云藏在桌下的手已紧握短刀,恨不能当即就教赫连归雁血溅三尺。
赫连归雁满意至极,蓦然颔首,与萧玉山耳语:“你看看,权势跟前,‘情’又能算作什么?”
萧玉山既震惊于储栖云不愿相认,又羞愤于赫连归雁屡次侮rǔ,不禁怒火中烧,再忍耐不得,夺过桌上酒盏,猛然泼得赫连归雁满头满脸:“混账东西!”
葡萄美酒嫣红颜色,沿着面颊淋漓淌下,落在麦色肌肤上,飞溅的痕迹莫名暧昧。赫连归雁未曾料到,萧玉山已沦落至此,竟还不放下皇帝派头,怒意骤来,却怒极反笑:“怎么,本王薄待了你不成?”
萧玉山亦是遭酒水飞溅满脸,一滴嫣红水珠自他眼角滑落,竟似泣涕血泪,蓦然现出三分醴Yan之色。赫连归雁见得此情此景,满心怒火作烟云而散,抬手去擦那滴“血泪”,却遭萧玉山挥开。
便在他失神之时,萧玉山终归挣neng,起身退开三五步,转而望向储栖云,冷声低笑,也不知是自嘲真情错付,还是讥笑储栖云心人易变。
萧玉山离去之时,有仆从yu拦,赫连归雁却一挥手,示意放他离去。
今日目的已然达成,萧玉山在或不在,便也无所谓了,至于这小小冒犯——
赫连归雁接过布帕,擦去脸颊酒水,兀自轻笑——至于这点小小冒犯,日后大有机会讨回来。
旁人都围着赫连王子,连道那脔宠胆大包天,竟敢冒犯殿下。唯独储栖云眸光不曾离开过萧玉山,看着他孤身离去,渐行渐远。
储栖云亦是失魂落魄,心中酸涩难言,想将事情说与萧玉山听,却因顾忌重重而吐露不得。
早在虚鹤观大火之前,赫连归雁便已知晓储栖云与望月边城颇有渊源,甚至在猎场初见之时,就窥得几许奥秘。是赫连归雁命人将他一路挟持回望月边城,正也是在此地,储栖云才晓得,原来这二十余年一来,一切都是计谋。
流落街头行乞是计,走入虚鹤观是计,连遇上萧玉山都在算计之nei。回首再看平生,不过是自以为潇洒不羁,实则每行一步,皆在他人盘算之中,不过也是棋子一枚。
行乞老翁是前朝宫奴,苍阳道人是前朝国师,连他十岁之年初遇萧玉山,都是经得旁人刻意安排。储栖云本该在计谋中长大成人,与萧玉山亲密无间,日后才能给他致命一刀。
一切看似天_yi无缝,只差苍阳道人道明实情。许是因垂帘储栖云,苍阳道人将此计划拖延近五年,直至死于虚鹤观中,也不曾道出实情。
言氏三代族人,筹谋二十余年之计,都险些随苍阳道人心意转变,而化作泡影。若非赫连归雁及时将人寻到,只怕当真再无转圜余地。
储栖云曾苦恼于身世不明,既不知父M_姓甚名谁,也不知自己来自何处。谁知一夕之间又成了前朝遗孤,真是分外讽刺。世事难料,乾坤莫测,大抵便是如此。
今日望月边城一行人来到辉月行宫,也是为商谈铁矿一事。自晋安王世子萧玉琮自尽,萧山矿场为萧玉山所掌,便断了铁矿来源。自那以后,半年以来,望月边城再无铁矿。
储栖云并没将心思放在铁矿上,飘飘忽忽又想起萧玉山,他能现身此地必是被赫连归雁挟持而来。赫连归雁好一出离间计,谈笑之间,便教他们二人隔阂渐生。
直至宴席散去,赫连归雁犹不放过储栖云,请他暂且留步。此刻,望月边城使者皆去,宴厅之nei仅赫连归雁及储栖云。二人遥遥相对,神色却是各异——赫连归雁得意,储栖云愤然。
既然旁人尽去,储栖云便再无所顾忌,直言相问:“你在盘算什么?”
赫连归雁仿佛不曾发觉敌意,只笑道:“我在为你望月边城言氏奔走。”
储栖云自不会相信此话,蓦然嗤笑:“世人无利不早起,赫连王子又何必顾左右而言其他?”
赫连归雁全不曾将这冒犯放在眼里,兀自起身,示意储栖云跟随,边行边道:“你能认祖归宗,皆因我奔走往来于关nei,如今与恩人重逢,怎能针锋相对?”
“你这般作为,是使的一出离间计。”储栖云跟在他身后,冷言冷言,俨然不认他这一番“盛情”,“再者,自我得知真相之日起,便有一事想与你问个清楚。”
“我师傅之死**你可曾参与其中?”
问话之时,储栖云眸光一凛,有锋芒毕露之色。他至今犹记得师傅脖颈上那道刀痕,凶丿器应是薄而锐利,一击毙命。
赫连归雁蓦然驻足,储栖云本以为他要道出实情,谁知却见这人一指迎面门扉,启唇道:“请吧。”
储栖云十分狐疑,猜不透赫连归雁心思,但转念一想,漠北起事尚需望月边城言氏相助,料想也不敢尚他分毫。如是想定,储栖云心中亦安定些许,推开门扉走入_F_中。
萧玉山听闻身后门扉骤响,倏然转身,谁知来着竟是储栖云。
如今再相逢,便正应了那“物是人非”一言。
萧玉山望着他,眸如shen渊,平静到近乎蓦然,只问道:“你是谁?”
此话虽只三字,却教储栖云以为,心间如遭鼓槌连击。
现如今,他究竟要用怎样的身份面对萧玉山?是储栖云,还是言华?
从前时候,储栖云好似练就一副铁齿铜牙,一_geng三寸不烂之*,无论遇上何事,都能喋喋不休诡辩他个昏天黑地。而如今,他也沦落至张口结*,不敢轻易言说之境。
萧玉山见他沉默不言,倏然轻笑,仿佛此情此景早在他意料之中:“我已晓得,你不必多言,去吧。”
如果他是储栖云,他们还能如同从前那般;如果他是言华,便只能从此恩断义绝。储栖云沉默不言,自是已有取舍,但不忍言说。
“我——”储栖云还想解释,却遭萧玉山打断。
“但我不怪你,也不怨你。”萧玉山扪心自问,若是身份置换,他亦是不能抛下国仇家恨。
“只是,如若再有相见之日,你我便是毕生死敌,再无半分余地。”
萧玉山说罢,转过身去,再不多看他一眼。这一拂袖,便将过往柔情蜜意都挥得烟消云散,犹如火焰焚尽以后,星火相继熄灭,徒留满地死灰。
储栖云却不曾离去,凝望萧玉山身影,低声说道:“有关身份之事,我从前的确不晓得,如今真相大白,亦无话可说。但我只望你明白,那些情意一分都不假,无论从前抑或今日,皆是如此。”
萧玉山自是清楚,储栖云心中情意并无一分掺假,可时至今日,再谈情真意切,只不过徒增荒唐。
储栖云望着他,等候许久,犹不见萧玉山转身,蓦然叹息:“你视我为死敌也罢,当我作余孽也好,我也断不会伤你分毫。”
此一席话,储栖云说得郑重无比,堪比立誓。萧玉山听得,不知当喜当悲,自_yi袖之中摸出一件挂饰,抬手抛给他,却仍不曾转身:“记住你今日所言。”
储栖云抬手接过,定睛一瞧,正是比目鱼木雕配饰,骤有悲凉涌上心间:“我还记得从前放花灯时,你曾说过,瞧见寄语便不灵验了。”
“我虽在道观之中长大,却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言。彼时在河畔,我窥到你所写愿景,还满心想着,真正是好意头。”储栖云倚在门扉前,纵使萧玉山不肯再多瞧他一眼,也未曾离去,只在一旁低低絮语,与爱侣久别重逢一般,“今时今日,我只在想,难道是因我行事莽撞,偏还不信忌讳,才使得你我陷入如此境地。”
萧玉山恍然记起,那日青芜堤畔,放花灯时,他拿蝇头小楷写下一句——愿年年岁岁皆如今朝。
而如今,物是人非,过往年岁哪堪回首?
无论何时何地,储栖云总不吝啬对萧玉山表真情,现下亦是如此:“你虽视我如死敌,我却断不能忘情,仍会对你一如往昔。”
“不必了。”萧玉山却已决心断情,他自幼便晓得当断则断之理,当断不断,只会徒增烦恼。
谁知储栖云似被这一言戳中痛处,没由来地怒意滔天,猝然上前掰过萧玉山肩头:“看着我,再说一次。”
他虽语气狠厉,眼神却是另一番光景。萧玉山本yu怒骂,却在望见这副神情时再无言语——储栖云在与他蹙眉,双目倏然朝门扉一瞥,无声摇头。
萧玉山心领神会,终归明白过来,原来门外有不速之客。
好在他们心有灵犀,无须只言片语,便可心意相通。原来,现下相会乃是陷阱,有人潜藏于暗处偷听。
萧玉山灵机一动,抬手拂落矮几上茶盏,只听闻一声碎瓷响,整tao茶器化作láng藉:“大胆,你竟敢**”
“都已沦落至此,还不识时务?萧玉山A萧玉山,你这模样同丧家之犬又有何区别?”储栖云口中喊打喊杀,手中却放开萧玉山,用指腹蘸水,写下一行字来——
提防赫连,等我搭救。
“你**”萧玉山一怔,着实诧异,他也不曾想到,储栖云竟选择救他。
所以,方才所言皆是做戏,所谓的抉择不能做算?
一时之间,萧玉山悲喜jiāo加,喜的是终归晓得,他不曾真情错付;悲的储栖云再不能摆neng前朝遗孤身份,而他们之间隔阂由此渐生。
但无论怎样,萧玉山都信任着储栖云,即便已是如今这番光景,亦shen信不疑。见得桌上字迹,他无声点头,示意知晓。
储栖云亦是点头,蹙眉望着萧玉山,笑意缱绻如丝缕,一如往昔。
便是此刻,赫连归雁骤然推门。眼见门扉倏然开启,萧玉山一惊,慌忙俯身抹去桌上字迹。
赫连归雁已然走入门中,他若起身反倒引人猜忌。萧玉山也不顾手腕上尚有镣铐,猛然掀翻整张矮几,只听得轰然一声,砸得一片láng藉。
储栖云见此情形,便顺着萧玉山意思做戏,一把拽住他_yi襟,抬手yu打:“怎么到了如今这步田地,你反倒不机灵了?”
“慢着!”赫连归雁立时疾步上前,骤将储栖云拦至一旁,面色沉沉如笼yīn云,“即便他多有冒犯,也请言华殿下给本王几分薄面,手下留情。”
“这人不识时务,也只有赫连王子能容得下。”储栖云顺势收手,冷哼一声,装得有模有样,“但就如此饶恕了他,岂非太过轻巧?”
赫连归雁瞥一眼萧玉山,渐露讥笑之色,又与储栖云道:“此人本王自会管教,但请言华殿下放心。”
得了此言,储栖云瞥萧玉山一眼,神色里头似有不屑,转身即走,不做片刻停留。
赫连归雁便是要见他们反目成仇,如今心满意足,笑意爬上面庞,好一番得意之色。
萧玉山也不看那二人,眼帘垂下,敛了眸光神似,也不知究竟在想何事。
五十二、转机 (上)
漠北使团行出将阳城后,便兵分两路,大队伍仍走官道,却有六七人另寻小路快马加鞭而归。自打知晓此事,安风便隐约猜得,其此举用意定不简单,兴许当真与萧玉山失踪一事有关。
只是,空口白牙说漠北使团挟持大燕皇帝而去,非但不能寻回人来,连安风也得背上挑唆两国和睦之罪。直至某一日,家奴忽然来报,直到有漠北商队求见。
安风本不认得什么漠北商队,shen_gan诧异,忙命家奴带人进来。
那人乃关nei人士,倒当真是个商贾,往来于漠北大燕。商人见了安风,自怀中取出锦囊一枚,双手奉上:“小人于漠北经商之时,偶遇一名公子,给了好些银钱,只要我来将阳城寻一位禁军统领安风大人。”
安风听得此言,顿时将那锦囊攥在手心,追问道:“那位公子又是何人?”
商人回道:“那位公子留下银钱与锦囊,便走得无影无踪,再不曾现身,故而在下并不知他姓甚名谁。”
安风又试探道:“可是关nei人相貌?”
商人道:“是。”
“可生得极为出挑,面若nv子,面颊上有一点疤?”安风还满心以为,那人便是萧玉山。
商人却答道:“是位清贵公子,英俊相貌,但不似nv子。”
“不是他?”安风顿时失望,如遭凉水当头泼洒而下。
安风失望至极,命仆从送商人离去,再另赠些许银钱打赏。商人得了银钱,千恩万谢地去了。他解开锦囊,见得其中除却一张字条,再无他物。
谁会不远万里,自漠北送来字条?
安风满心狐疑,展开字条一看,只见得上头写的是萧玉山踪迹,而落款竟是“储栖云”三字!
“储栖云未死?”安风喃喃自语,不知这一张字条能否取信。
从前储栖云身在虚鹤观时,常往宫中送符箓。彼时安风还是皇帝近身护卫,自是晓得萧玉山将那些符箓放在何处。如若笔迹一致,十之八九便是储栖云未死。
等到安风寻来符箓,与字条一对比,终归得了一颗定心丸——字迹不假,竟真是储栖云!
“漠北辉月行宫**”安风再仔细瞧上一番,只觉得触目惊心,“是赫连归雁!”
皇帝称病罢朝已近一月,朝堂之上渐有流言四起。再者章太尉尚在牢_F_之中待审,皇帝一日不回,便无人敢动这两朝贵胄之族。
现如今,终归寻得一丝线索,不论真假,都应尽力一试。如此想定,安风当即决定亲赴漠北。
叶文卿得知此事,立时寻来安风,只道愿意同去。
安风惊诧异常,断不敢带他一道去往凶险之地:“你乃一介文士,并无功夫傍身,如何能去漠北一行?”
叶文卿却心意已决,只说道:“矿场一案里头,漠北亦是牵涉其中,我自当前去查个明白。”
“只是此行凶险,祸福难料,在下万不能教叶大人涉险。”安风仍在犹豫,意图劝退叶文卿。
安风并不懂叶文卿之心,不知他所忧心之事。叶文卿shen知安风耿直,论心机城府,远不是赫连归雁对手。
虽然一纸供词之上,私买铁矿之人乃漠北伏都将军,但叶文卿再清楚不过,此话全因赫连归雁诱丿供。赫连归雁心思之shen沉,心肠之狠毒,由此可见一斑。
依照赫连归雁的狠厉与yīn沉,安风正面相搏,定毫无胜算,甚至将有姓名之虞。叶文卿委实放不下心来,执意同往漠北一行:“有道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安统领若再推拒,便是不将在下当做朋友。”
“叶大人何出此言?”安风素来笨zhui拙*,又心x耿直,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解释起。
叶文卿先故意将话说得重些,又转而缓和了语T,与安风道:“既然如此,便让叶某与安统领同往漠北。”
安风不得法,辩又辩不过,劝又劝不动,终是应允叶文卿同去。
当日,二人各自挑拣亲信护卫数名,乔装打扮做商贾,连夜出城,直往北去。
这一路日夜兼程,历经艰辛,众人终归抵达漠北遂玉城。
自遂玉城再往北三十里,途径大漠,再往北去,便可见得辉月行宫。临行在即,安风不愿叶文卿继续涉险,以需要接应之人为由,请他暂留于客栈——如若众人三日未归,他当即刻返回关nei,请晋安王救援,万不能_gan情用事。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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