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东离山上神仙药”,所指便是东离山虚鹤观中,仓央道人所炼制的丹药。而这“神仙药”一说的由来,也与当今陛下萧玉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萧玉山六岁之年曾患恶疾,高烧不退,太医束手无策。百般无奈之下,皇后顾不得众人讥笑她病急乱投医,执意要将小太子送入虚鹤观,请“老神仙”看一看。
这位“老神仙”,便是苍阳道人。
兴许老神仙当真有几分神力,本已病入膏肓的小太子一经医治,竟又活过来。至此,先帝对虚鹤观众道士愈发厚待,凡逢大事,必请苍阳道人问卜算占。
萧玉山自那回死里逃生以后,也愈发信奉苍阳道人,每逢佳节祭祀,必亲往虚鹤观。
晨钟第三响时,须发尽白的老者携小道一名踏入宫门。外头传得神乎其神,宫中人自是对“老神仙”深感好奇,皆不由自主悄然打量。
只见老者虽是须发尽白,但jīng神矍铄,身姿挺立,毫无疲老之态,果真与寻常老道有所不同。
再看身后亦步亦趋的小道,倒是个年轻英俊的,眉目间神采淡然超脱,身姿岩岩若孤松,虽身着灰袍布衣,却也教人叹道,好一番仙风道骨卓尔不群。
“听说这一回,陛下是请老神仙为惠妃占命的。”
“如若她当真有皇后命,老神仙必不会算错。”
“若是没有呢?”
流言不知从何而起,一天之内传遍宫闱,在苍阳道人携弟子入宫之时,似乎一切都得到了验证。
朱漆碧瓦的殿中遍是檀香,为繁华绮丽之处染上宁静致远之意。王公公给老神仙上了茶,毕恭毕敬施一礼,便快步退下。
萧玉山请老者品茶,并不急于提及问卜惠妃命格一事。茶一入口,苍阳道人笑道:“雨后茶。”
宴客多用雨前茶,是因茶香清雅而绕齿不绝。雨后茶虽不如雨前茶清雅怡人,但茶味更浓厚,也正合了上年岁之人的口味。许是感念幼时救命之恩,萧玉山着实细致入微,也是自心底礼遇苍阳道人。
待到一盏茶后,萧玉山终归道出用意:“老神仙,今日还有一事相求。”
一路上已听到不少风言风语,如今萧玉山虽尚未言明,苍阳道人却心如明镜,叹息道:“如今陛下已开尊口,贫道焉有推脱之理?只是——”
“只是,东离山乃道家清修之地,不应沾染朝堂争斗。”说罢,老者起身,与皇帝行大礼,郑重无比,“此事以后,望陛下只当东离山是个斋戒祭祀的好去处。”
萧玉山忙请老者免礼,先口中应下此言,后又轻笑道:“只是人活一世,哪有不染尘埃的?”他虽笑颜如chūn华灿烂,可心里蓄含着讥讽,只不知讽的究竟是自己,抑或旁人。
东离山虚鹤观不是神仙dòng府世外桃源,纵使曾经是,可在苍阳道人为萧玉山医病那一刻起,就注定再不能回头。
苍阳道人一生清修,当得“老神仙”三字,自不愿东离山众人涉足权欲纷争。只是这一回,萧玉山在晋安王跟前拿天命做托词,就必然要将东离山拽进斗争之中。
几番商议罢了,便已过去数个时辰,萧玉山见正事已了,蓦然提及另一人来:“储栖云可跟着老神仙下山来了?”
苍阳道人写下问卜而出的“天命”,放于锦囊之中,双手呈上,继而答道:“陛下特意吩咐,栖云不敢不尊,今晨与贫道一同入宫,现下正守在外头,无诏不敢擅入。”
萧玉山握着锦囊,极是满意,桃花美目含笑,衬得面颊上浅浅“笑靥”愈发动人:“等料理完立后之事,寡人想与他好好叙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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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之外,灰袍小道手持拂尘,目不斜视地守在廊下,他师傅已与皇帝于殿中叙话足足两个时辰。
往来宫人的嘴里偶而传来些三言两语,储栖云默不吱声地听在耳中。流言就似狂风,将哪个推上风口làng尖,哪个就有倾覆沉没之险。
这一回,有难之人究竟是谁,他没有心思了解。就目前而言,最教人苦恼的是,饥肠辘辘煎熬得腹中似火烧。
瞧这光景,莫非皇帝不准备传膳了?
与他一同候在外头的,还有两名头戴冠冕、身穿朝服之人,储栖云虽不认得,但也猜得到,他们必是为流言所传之事而来。
门前的冷面护卫将二人拦在外头,冷声冷气地说道:“陛下正与老神仙问卜,还望二位大人稍候片刻。”
“问卜?”晋安王负手而立,嗤笑不已,“依本王看,是东离山上的老道打秋风来了。”
另一旁,章太尉拈须而笑,笑而不语,虽是不语,又别有一番深长意味。
安风守着门,寸步不让:“圣上门前,王爷不可如此。”
“不过是个骗口张舌的老道,本王倒要看看他能卜出什么玄妙来。”于晋安王看来,皇帝沉迷求仙问道,乃误国之兆,东离山道士惑乱君心,其心可诛。
储栖云本不欲争辩,可此人着实可气,竟诽谤师尊,于是抬手一甩拂尘,兀自上前:“此言差矣。”
晋安王不拿正眼瞧灰袍小道,端的是目下无尘之态,与安风问话:“这是什么东西?”
“东离山虚鹤观储道长。”安风与这人乃是旧相识,自是认得。
别看储栖云生了一副仙风道骨的正经皮囊,偏生心性截然相反,一张口便能辩得对家找不着东南西北。只见,他先与晋安王恭恭敬敬行礼,又做那忧戚难言之状:“方才听闻这位大人谈论我家师长,贫道心中无比忧虑。”
晋安王问:“何忧之有?又为何人忧虑?”
“自是为大人忧虑。”储栖躬身,再施一礼,“想我家师傅‘老神仙’之名,乃十数年前先帝所赐,为的是嘉奖其医术高超妙手回chūn,救回当朝太子一命。”
“如今,太子登基,新君方立,沿用旧时称谓,一是因尊崇先帝向道之心,二是感念师傅当年救命之恩。”
“大人张口闭口嘲讽我师傅,明白人自是知晓,是因忧心陛下、忧心朝政之故。”说到此话之刻,储栖云仍旧作那躬身施礼之状,只是忽将眼帘一挑,狭长眸中绽开寸寸锋芒,“但若此话教糊涂人听了去,只怕会说大人有倚老卖老之嫌,故意拂逆新君。”
“你!”晋安王几时受过这等气,当即要罚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道。
章太尉不动声色地拦住他,笑道:“这位道长是个能言善辩的。”
晋安王本不肯就此罢休,却见门扉骤开,王公公请晋安王、章太尉入内觐见。晋安王拂袖而去,章太尉路过灰袍小道身旁之刻,拿眼斜视一睥,神色里意味不明。
装有“天命”的锦囊握在皇帝手中,晋安王与章太尉不动声色地瞧着,各有心思。萧玉山一抬手,王公公毕恭毕敬地高举乌木托盘而来。
“这锦囊便jiāo由二位爱卿拆开。”萧玉山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笑得人畜无害,怎么瞧都挑不出纰漏。
晋安王瞥一眼静候一旁的苍阳道人,颇有几分不屑,继而拿起王公公送来的锦囊,细细一看,顿时浓眉紧蹙:“这——”
章太尉垂眼一瞧,笑意骤无,只出神刹那,忽又含笑。
“惠妃高贵贤良,却非是天命所选之人,真正是可惜。”说罢,萧玉山好一番叹息,纵使心中早知结果,但样子还是得装出来。
晋安王怒瞪老道一眼,转而向萧玉山行礼,意欲辩驳:“陛下请听老臣一言——”
“陛下所言甚是。”章太尉却是再度阻拦,铁了心思要做一回和事佬,“老神仙既已占出天命,只不知道宫中哪位娘娘能承担如此大任?”
苍阳道人并不答话,一振广袖,朝皇帝躬身施礼。萧玉山心知,此事道长断不能多说一字,便不紧不慢开口说道:“寡人也甚是疑惑,只是卦象上说,有天命加持之人尚不在宫中。”
章太尉得了此言,笑意不减,言辞中平添几分忧心:“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后,陛下后宫也须得能gān之人来打理。”
“不如——”
在章太尉说完之前,萧玉山又是不紧不慢地插上一句,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不如就jiāo由太后娘娘暂管?”
不如教惠妃暂代。
这便是章太尉未说完的话,只是皇帝虽然年轻,但着实有些厉害劲,一句话就断了他的念头。
议事完毕,已时至中午,萧玉山笑吟吟留二位爱卿一同用膳,眉眼如画,笑意如花,好一番和煦如chūn日暖阳。两位大人自是没有闲情,不约而同寻由头推脱了,各自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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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玉山命人备下全素宴,又朝王公公勾了勾手指,耳语嘱咐三五句,无比神秘之状。王公公先是一愣,满面茫然,好在也是经历过大风大làng的,刹那之间便回过神,忙不迭退出门去。
全素宴上,只有萧玉山、苍阳道人,以及随师尊入宫的灰袍小道。
萧玉山看着碗中青碧菜心,只说道:“犹记得当年寡人尚是年幼之时,在虚鹤观养病十数日,最爱的便是这一道清炒菜心。”
当年,还是由某一人亲手喂进他口中。萧玉山玩味地望向灰袍小道,只见他目不斜视,全然是正经道士的模样。
察觉到高坐主位之人一瞬不瞬的眸光,储栖云再顾不得辘辘饥肠,放下碗筷前去行礼: “陛下的口味多年未变,乃长情之君。”
“储道长无须多礼,请入座。”萧玉山笑吟吟望着他,看见那双银筷又夹起素丸子之刻,再度开腔,“当年储道长也是稚子,却日夜守候,为寡人端茶送药,寡人至今记忆犹新。”
刚要送入口中的筷子又是一顿,储栖云丢了素丸子,放了银筷子,又是起身,再施一礼:“贫道不敢居功。”
萧玉山桃花眼一扬,薄唇笑意渐深,连右颊上“笑靥”都愈发鲜活,足教以假乱真:“储道长不必多礼,快快入座就餐。”
“是。”储栖云再度入座,银筷拨弄着素丸子,赶在萧玉山第三次开金口之前,蓦地起身行礼,“贫道候着呢。”
萧玉山启唇欲语之刻,反被储栖云将一军,顿时有些下不来台。主座之上,美貌皇帝稍整衣袖,诚恳异常地说道:“看来储道长已用膳完毕,不知饭菜可还合老神仙胃口?”
方才徒儿与皇帝你来我往之间,苍阳道人便已饱腹,只说道:“贫道也已用完,宫中膳食自是比道观jīng良味美。”
“如此便好。”萧玉山大手一挥,命人撤下宴席。
储栖云望着碗中那颗由始至终连味都没尝到的素丸子,腹中一响,心中一叹。
午后,皇帝小憩,安护卫引苍阳道人去别处暂歇,却奉旨留住灰袍小道,请他去暖阁待命。
朱门在身后阖起,储栖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小小一间偏殿,只见一张雕花躺椅横亘眼前,chūn衫单薄的美人早褪了朝服,去了冠冕,侧卧其上,恰似海棠chūn睡,说不尽的风流,道不完的缱绻。
“当真不饿?”美人朝他投来笑眼,面颊一点“笑靥”,衬得他愈发鲜活动人。
储栖云颇有骨气,将头一昂,气哼哼道:“然也。”
“看来,是我白费心思了。”萧玉山深深叹气,慢悠悠一指桌上热腾腾的膳食,颇为可惜的模样。
原来,萧玉山命王公公早前备下的,竟是两样荤食——枸杞鸽子汤,冰糖狮子头,外加两碗白如雪洁如冰的贡米饭。
肚肠不争气地响了一声,储栖云在面子与肚子之间进退两难:“这——”
萧玉山起身坐到饭桌前,故意摆起皇帝架子,不轻不重咳一声:“难道要寡人自己动手?”
储栖云此人素来慧黠,顺着台阶便往下走,识时务得很:“贫道伺候陛下用膳。”
“陛下想吃哪道菜?”
“那个。”萧玉山只拿眼睛一瞥,好一番颐指气使之态。
储栖云将冰糖狮子头夹做两半,送一半到萧玉山手边的瓷盘里头。萧玉山却不动筷子,拿腔拿调道:“错了。”
“寡人要的不是这个,该罚。”萧玉山勾唇一笑,忽现些许狡黠意味,又说道,“就罚你自己吃下去。”
储栖云正饿得慌,实在求之不得:“多谢陛下。”
“真正是出息。”萧玉山不再折腾他,只说道,“坐下吃。”
别看皮囊生得出尘风雅,这储栖云就是个六根不净的小道士,自年少之时便与萧玉山有一段不解之缘。这些年,二人一来二往,纠缠不清,最终勾搭成一段孽缘。好在苍阳道人不知实情,否则非得把他赶出山门去。
萧玉山也吃不惯全素宴,一早便命王公公备下肉食,午膳之时不给储栖云吃饱,也是一心想他能尝到鲜。
萧玉山见他吃得津津有味,浑然不顾破戒,不由嘲讽:“你这开荤的假道士,哪天必要被人戳穿了去。”
“道法长存我心,与酒肉何gān?”储栖云才不顾他有意拿自己玩笑,埋头吃喝,“再者,我五岁才入观,早些年养成的荤肠子,怎戒得掉?”
“诡辩之言。”萧玉山笑出了声,又问他,“你师傅知世故而不世故,你自幼跟随左右,怎只学到前一半?”
“陛下此言差矣,一样米养百样人。”储栖云放下碗筷,存了心神要与他好好辩驳一番,“常言道,龙生九子都各有不同,更何况我等凡人?”
萧玉山自云能言善道,可每每遇上储栖云,总占不得上风,真正是遇到命中克星。于是,他将玉雕似的脸一摆,故意说道:“饭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陛下却堵得住——”
说话之间,储栖云覆唇上来,舌尖扫过贝壳似的牙齿,抵开齿关,与那人唇舌相依。萧玉山的回应让简单一吻化作一场博弈,舌尖角逐之间,二人一同倒在躺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