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气三时作阵云,这句诗不错,刚好可以用来形容此时桃花坞的场景。桃花坞桃树千里,盛开时,宛若置身花海,桃香更是远播千里之外。
桃花多是淡雅的粉色,风一chuī,便匝地缤纷。常记往昔,桃花盛开时,两个少年追逐打闹,舞剑弹琴,然而此时,这样的场景只适合出现在两个少年的回忆之中。
两个少年——如今已是两个翩然美男子,一个青衣,一个白衣。
桃花坞有片桃花林,这个时节,那枝梢上的桃花早已落尽,只剩gān枯的枝桠。正是白天,而这里却是漆黑一片,抬头便是滚滚浓云,环顾时杀气腾腾。
“快去看快去看,广陵琴师和无香公子要决战了,就在桃花林。”
枯木下抱琴的那个青衣公子哑然失笑,明明是他跟小檀私下约好的,这小道消息居然传得这么快,终于知道他和小檀是怎么出名的了,也终于知道他是怎么毁誉的了。看来,他得在各方豪杰云集之前打完这一架。那身青衣很gān净,很符合他的气质。不似往日的墨红衣衫,总是于幽微中衬显得他那么邪魅。
“亦正亦邪,随心而已。”他曾这样自称。
yīn风丝丝,拂着他的墨发,亦拂着他的衣袂,拂着他簪发的浅绿色发带。那一双青眸媚眼如丝,目光流转,闲暇时,或许真会以为他如他的外表一般温文尔雅。他抚琴时,总给人一种宁静致远的感觉,实际上,他的心性并非如此。他游走一方,手抱片玉古琴,自称广陵琴师,笑傲江湖。
与之对决的那个白衣男子,一双乌目早已没了当年的黯淡,唯一不变的是他自内而外溢出的冷峻。他手上提着的霜雪寒剑,乃是有“剑师”之称的独孤剑打造的,今日他便要用这把剑对战广陵琴师手上的那架片玉——玄七老前辈所制的七弦琴。
相较于广陵琴师的青衣,他这身白衣更高洁一些,更清冷一些,正如他的剑名,皎压霜雪。发上的白玉冠于他本有的气质,又添一份冷意。
世人口中的无香公子,字无香,名檀,与许氏jiāo好,而许氏一门家势浩大,威震江湖,已非一时。
江湖中名人不少,有剑神剑仙剑圣剑师,而他小檀便占据了剑尊之位。剑中至尊,独名天下,霜雪是把好剑,也只配握在他手中。
桃花林中,一片肃杀景象。桃花坞常chuī东风,“东风夜放花千树”,所以这边的“东风”常指桃花,人们说的“东风开”,指的就是桃花开,所以这里桃花酿成的美酒,也就称作“东风欢”。
再饮一坛东风欢,年少风流何需言。此琴师嗜酒,并且诗词超群,喝完酒爱吟诗,自曰字云“醉吟”。此时决战前也不例外,他狂饮一坛东风欢,而后席地而坐,双手抚在琴弦上。他瞑目吟道:“广陵止息,风雨亭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
再奏一曲广陵散,虎啸龙吟凤涅槃。拨弄琴弦,桃花林上下只有琴声与风声,恍若一片死寂。
刚开始的琴声,悠扬连绵,无杀伐之声,也无幽怨之声,而是那种“感天地以致和”的清正之音。曲如其人,初听以为善。未须臾,小檀握紧了剑,因为他感觉到了呼啸而来的杀气,那股气息柔和地拂过他的白衣,飘飘似仙。
观战者不多,却都躲得远远的,高手对决,惟怕天崩地裂。也许,众人还都不解,沉浸在曼妙的琴音之中。
忽地,曲调一转,有如横空霹雳,有如此时之景,酝酿了许久的暗云,乍出紫电。几个武功不好的,耳朵竟听出了血痕,捂紧双耳又往后退去了。
剑光突然间杀了过去,措不及防,而那白衣,早在琴师指落弦上之前,他已如闪电般拔剑出鞘,破了那如钩月般的一击。霎时间,剑风卷狂云,决战才真正开始。
《广陵散》一曲,杀气极重,满曲唯见剑光飞she。青衣翻过枝桠,怀中抱琴,修长的手指一指一指狠狠削过琴弦,道道利刃直bī小檀。
霜雪泛着刺眼的白光,萦着寒气,那锋利的剑刃很是清冷,于乌云下割裂空气。招招相接,那金属鸣叫的声音令青衣琴师心醉不已,曲子更赋激情了。他灵活地躲闪,一舞青衣,抬足翻身,迎面拨弦。
小檀的温和早在几年前就消磨尽了,余下的,是他与生俱来的傲骨与凛然正气,正是这股正气,使面无表情的他不怒自威。不喜亦不悲,不怨亦不恨,周身萦着剑气,总能够震慑他人。
“噌——”冷气不掩,手执霜雪展锋芒,意气风发。
清冷的剑光从云中划过,黑云裹胁而往,金乌西下,玉兔东升,原来已至傍晚时分了。
凝雪为霜,不过在他手里,霜雪凝的不是雪,而是血。以冷晕磨剑,剑声啸啸,间或一招轻轻掠过琴师的桃面,绽开一道血丝。
“啊。”青衣琴师腾空跃起,用铿锵的琴韵掩护着匕首的锋芒。
广陵止息,天地止息。怨恨凄恻,如幽冥鬼神之声。邕邕容容,言语清冷,隐隐轰轰,怫郁慷慨。
广陵琴师含笑咬齿,妩媚邪风,刚才小檀的霜刃差点儿就划过他的颈,他笑言:“小檀,你的剑慢了。”相比之下,片玉古琴之招疾如风,徐如林,迅如雷,周遭的桃树已毁大半。
观战者远望,无不佩服,这一战,观得惊心动魄。
“小檀,你喜欢桃花坞,喜欢桃花林吗?喜欢……吗?”他含笑问着,而小檀用剑一心,并未答话,“你若喜欢,那我便毁了。”避一道剑光,倾身时,拨一根弦,便劈毁一棵桃树。
“你……”白衣人看去,口中只吐露一字,话并未出口。难怪,他要约战于此。
片玉之声缓和了些,“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广陵琴师的声音婉转如莺,总是充斥着戏谑之意。从他皓齿薄唇中迸发的诗词,吟时也总带着男子不该有的磁性,许是年少时在瓦肆勾栏里làngdàng惯了的缘故。“醉吟半世任霜雪,檀已无香行随月。小檀,相思处相思,我思君不思。”他忽然间狂笑不已,“我太自傲了,何曾醉吟半世?”笑够了,他凝气横琴,双手不停地拨弦,弦中威气侧漏。
他的话,小檀一时间没绕过弯来,见他蓄势作绝招,小檀亦以相当之力劈了一斩过去。
片玉古琴在琴师指下愈发激dàng,浩浩霜雪剑气袭开,广陵琴师抬头一视一笑,手指不经意间挑断了一根弦,霎时,以片玉为中心,琴中杀气破弦而出,反噬了他的主人。凭他广陵琴师的底子,片玉的反噬之力还要不了他的命,但是,加之小檀的一剑,这就难说了。
“夏秋!”白衣男子没料,他居然会自残式地毁了自己心爱的琴,而霜雪出剑已久,剑气又足,已是撤不回了,他应该是算好了时间的,小檀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霜雪啸啸,彻骨冷魄,青衣翩然倒在了琴上。“咳……”断弦及余下六根弦上,蒙上了一层血色。
他夏秋是十几年前“剑客双骄”之一夏决明的儿子,今日竟会重伤于他父亲的剑法。眉目清朗,看向了小檀,嘴角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
“夏秋。”小檀始终不敢相信,那一剑过去了,夏秋没有避开,也没去挡下。夏秋的琴音似剑,可此时他的双目比剑还利,深深刺痛了小檀的心。在观者的目光中,小檀毫不避嫌,把那个青衣公子抱在了怀中。
夏秋久久开不了口说话,只是紧紧握着小檀握剑的手,许久才颤颤开口劝他,“何必呢?你……不是很想杀我的吗?如你所愿。”
“我……”真的想杀吗?你若不以死相bī,我又怎会前来赴约?终究还是这个结局。
“咳……你帮……那些人杀了……杀了我,我……无怨、无悔,只求……”夏秋口中涌出血来,浸湿了小檀的白衣。
白衣,他小檀这生杀过不少人,白衣始终如霜如雪,除了自己受伤流过的血,这第一次染上的红色,竟然是夏秋的。“你别说了,我带你去找花之歌。”小檀要抱他起来。
“你让我把话说完!”夏秋伏在琴上,那般的飒慡,坚定,狠决,“答应我,你要……”青衣公子泪雨滂沱,“亲手……把我……葬在这……桃花林,给我备下几坛……上好的东风欢。”朦胧的目光泻在片玉上,“片玉跟我数载,我舍不得。”更难割舍的,怕也只是身前这个人了。
小檀抓狂,第一次如此失态,弃了霜雪片玉,抱起夏秋就要去找“回chūn仙子”花之歌。花之歌年纪虽小,却也通明事理,医术高超。纵然天下都背弃了夏秋,争相要置他于死地,可是花之歌是他的徒弟,她不会不救他的,不会。
“啊……”才走了没三步,小檀停住了步,他不敢低头去看怀中这人。
夏秋安稳睡去,已失了气息,止了心跳。
“不是真的……不是……”他跌在了地上,“夏秋……”夜雨淋淋,洗褪地上的殷红,却冲刷不去小檀心里的伤。“夏秋。”他紧贴着青衣人的脸,似是在亲吻,夜色太重,别人也未看清。
作者有话要说:亦正亦邪,随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