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息袖里的拳头紧攥着,眼红地都几欲要滴血了。这老妇是个惯于见风使舵的,他指望不上老妇能全说真话。
燕随之离纪息很近,他够上了纪息的手,仿佛是抚慰一般。这动作很是私密,只有他俩人知道。纪息无由来地觉得紧张了下,亏得他银镯子在另只手腕上。
燕随之的手很凉,兴许是积疾已久,他整个人都很冷,像块彻年寒玉一般。
燕随之出声问道:“那年的游船盛典,是谁代替梁烯去的?”
“这实在太早了。”老妇愣神,“对了,是杨氏!”
“她平日里做事也勤恳,事发紧急,实在没有人选了。她又毛遂自荐,竟是演地不错,就这样上了。”
纪息问道:“她现下又在哪里?”
“那次游船盛典后,就被个富商看上了,去府上当了个小妾。”老妇皱眉,“做生意嘛,东西南北的,谁知道现在跑哪里去了。”
燕随之记了个大概,心下已然有点数了,搪塞过老妇几句客套话,就示意纪息随他先离开。
这时街上已然快要落黑了,一日光景很快就消磨过去。
回到三王府之后,纪息推燕随之到品裕室。
燕随之道:“过几日去提刑司。”
纪息了然:“是去审问那杂役?”
“嗯。”燕随之垂眸,“我已提前打好招呼,不会有几个人知道,我们可以单独问他。”
燕随之不知怎的,面对纪息的时候,不想去自称本王。纪息总让他想起一个人,尽管他们并无相似之处。
过几日便真的过了几日。这几日间纪息还在客房住着,白天实在无事就找地儿喝酒。
三王府墙垛子修葺地不算高耸,纪息掂足轻移就能撩袍坐上去。墙根下零零散散摞放几个酒坛子,他只一壶壶地往喉里灌酒,有的就洒在房檐顺着淌下,滴滴答答地仿佛如苏chūn雨。纪息略微低头垂眸,就撞进燕随之的眼里。纪息遥遥一递酒壶,向他做了个敬酒的姿态。
而后撑臂翻身下墙:“三王爷可来点?”
燕随之推开了他的腕子,颔首道:“不必了。”
纪息右手环圈揉了揉左腕子,哈哈地打着马虎:“三王爷果然束身自好。”
燕随之只笑了笑,沉沉地看了他一眼,突地说了旁不相gān的话:“你总无端让我想起一个故jiāo来。”
纪息“哦”声道:“那人是谁?与王爷何等jiāo情?”
燕随之神色似是沉溺:“原些年红袖招极火的名角,在三王府借居过一些日子。”
末了又缓了些时候,才又略含歉意地续声:“这种陈年旧事本不必于你言语,只是…只是我实在想念而已。”
纪息觉着:燕随之怕是不知道,他和自己那点风流韵事,早都已经传到城门茶摊处了。
他的手在半空顿了顿,还是抚上燕随之的发:“斯人已逝,还请珍重。”
燕随之只牢牢盯住纪息luǒ露的半截腕子,几年前的那个人也总是喜欢抚玩他的发。
他定了定神:“都过许多年了,不劳纪兄操心费神,我早已好转了。”
纪息知他嘴上逞能,便主动着去转了话头。
“可找到杨氏了?”纪息低头,“怕是不好找吧。”
“家人朋友没断联系,顺藤摸瓜地就找到了,可就怕是找错了人”燕随之垂眸,“这杨氏,风评却是很好,所嫁富商妻子早逝,便扶她当了那正室。每提及梁烯,就只当是景仰前辈。看不出来什么猫腻。”
“那就先搁那里。”纪息皱眉,“等更多信息再说。”
提刑司也坐落在城郊,距离三王府并不远。待到了约定的时候,燕随之便喊上了纪息,俩人不一会儿就到了。纪息推着燕随之,从个侧开的小门进去,已然有人在里面等候。
“三王爷。”公事凑上前,“您来了。”
燕随之微微颔首:“嗯。”
“人已经带上来了。”公事笑得谄媚,“就在偏厅里头候着。”
他们进偏厅时,地上跪着一人。
那人衣衫褴褛的,分不清是血是泥。眼神很浑浊,年纪应该不大,竟却有种老态。
纪息看着这杂役,竟是缓了会儿才认出来,这杂役是红袖招的老人,是自打纪息进红袖招之前,就在里头gān过了好久的活计的。
“你们都下去。”燕随之吩咐,“不要让人进来。”
公事本是对燕随之恭着腰的,听罢转身就厉声将人散了。
纪息暗自嗤笑:这变脸倒是真快啊。
却是也想得通:这用人的关窍,不单是要君子,霁月清风般,从来都光明磊落,有股子坦dàng意气。有时候还需要小人,只跟他钱货两讫,不必自觉负罪,犯不着找不痛快。毕竟有些污秽肮脏的事,高洁的人却是也做不成的。
燕随之滚着轮椅,来到了杂役身旁,扶着他起来,到了客座上去。
杂役嘴唇gān裂,颤抖地说道:“谢谢……谢谢三王爷。”
“先润润喉。”燕随之给他倒了盏茶,“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三王爷是个好人,贱奴对不起三王爷。”杂役突地就站起了,又跪下来以头抢地,“贱奴斗胆请三王爷帮个忙,就是现在让贱奴伏法斩首都行!”
纪息眉眼间沉郁yīn鸷,杂役是在讲条件了。
燕随之温煦道:“你且说说看,本王尽量帮。”
“求您……求您!”杂役眼角涌泪,“出城向南数里地,有个多财村,您帮贱奴看看,老娘还在不在。”
“孝本是人之常情。”燕随之垂眸,“本王尽量办,会托信于你。”
杂役这才道明原委:“是贱奴该死!是贱奴做坏事了!当时老娘身患重病,已经快要不行了。可我怎么办!我又没银子啊!是那孙可心听闻了,竟找上我来,说是让我办件事。”
“当时她屋子里,还有个男人,那穿着用度,一看就是个贵人。贱奴低微卑鄙,哪敢得罪贵人?而况…而况贵人亲口应允,会给老娘治病保平安的啊!”
“我没想过杀人的!老娘从小就教导我,要做忠良纯善之人。是孙可心,她当时骗我!她明明说的是,只想让梁烯毁容而已!我求钱过切,就被猪油蒙了心!竟是信了她的鬼话!”
纪息冷眼:“你还是害了她,忠良纯善,你侮rǔ了这词。”
杂役捂头吼道:“孙可心没去救火!这我哪里会知道!我只当她嫉妒梁烯,还想博个好名声。可已然东窗事发,一条绳上的蚂蚱。哦,不!她还有靠山!我若是将她说出来,我还要怎么活!我还指望,老娘能治病呢!”
纪息忍不住唾骂:“你现在说这些,又能有什么用。”
“可那么多年了!村里没人捎信,老娘一次没来!我在狱里头,就想着,是不是,老娘病死了。报应啊,都是老天的报应!我想说真相,狱里头不把我当人,谁又能听我说话!”
燕随之听罢:“好,本王帮你这个忙。”
说完不再往回看,径直出了提刑司,纪息在后头跟着。
临上马车时,公事又来了。
公事搓着手心:“三王爷,您看,这进职的事儿……”
燕随之了然:“本王会美言的。”
“谢三王爷!”公事咧着嘴,“三王爷走好咯!”
马车载着俩人,又转回三王府。
燕随之好像很疲怠,以手肘撑额,微微地就阖上了眼。这马车里狭隘极了,他放肆地看燕随之。纪息只觉得燕随之是瘦多了,瘦地像雪地里落下来的截梅枝,平白地又增添了许多闲愁似的。
他过地不好,纪息想着。虽然看似是大权在握,趋炎附势的不知多少。可他明明就不喜欢这样。以前燕随之,就是山上雪,云间月一般。这尘世的灰啊,沾不了他分毫。燕随之从天上下来了,纪息突地有点难过,总觉着有自己一份错。
燕随之蓦然掀起眼皮子,这般纪息便是躲无可躲。燕随之的眸色很沉,尤是现下更甚,像被捞起的古潭水。纪息霎时就慌张起来,毕竟本来就是他理亏。刚想编排些饰词,马车就落了下来,原是三王府到了。
纪息逃似的下了马车,以手撑膝喘着气,也不敢回头再去看了。燕随之从斜板上下来,滚着轮椅到纪息身旁。纪息只听见句“走吧”,昂首时只见到个背影了。纪息愣了愣神,急忙又跟上去。
燕随之路上正好穿过桃林,顺势想去扯下枝桃花来。谁知竟是估量得不对,还差了一点没够着它。燕随之有些懊恼,却也不能蹦跶起来。纪息一直跟在后面,见状就极其自然地,将那枝桃花折下来,复又递给了燕随之。
燕随之的手悬在半空,就有人将桃花送了过来。他不知道该不该去接,可就已然握在手心了。他觉得这场景太过熟捻,可分明当时是另一个人。回到品裕室之后,他照例将桃花插瓷瓶中。瓶中清泉水刹那就碎开,映出稀疏日光下的桃花影。
燕随之道:“杨氏果然是个幌子。”
“孙可心在哪里?”纪息盘算,“还要去红袖招吗?”
“去红袖招gān吗?”燕随之笑,“自个儿抖落进展?”
纪息也跟着笑,觉得方才傻透了。
于是又续声道:“不知那老妇嘴里头,到底哪句是真是假?”
“孙可心,孙可心……”燕随之重复,“本王自有人手去查。”
燕随之出声:“原顾,出来吧。”
燕随之的话音还未落,便有个少女从梁上翻下来。少女清慡gān练,笑出一口银牙来,背上扛着把够分量的剑。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在品裕室等三王爷,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就上梁去睡了一会儿。”
“你也老大不小了,下次可得注意点。”燕随之莞尔,“这是纪风堂左副堂主纪息。”
少女抱拳行礼:“侠士好。小辈名原顾,字望远。”
末了又拍拍背:“这是我的剑,它叫做赤霄。”
不等纪息回答,燕随之先说道:“刚才你都听见了,找孙可心的事儿,那就委托给你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夫夫携手低智查案进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