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不解,不知他这是抗拒我还是嫌弃我,冷不防他看了看我前后的空地,问道:“这样宽敞一些了吗?”
我一愣,看着他一脸认真的神色,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也跟着我笑了,那好看的酒窝又现了出来。
“你叫冰儿是吗?”
我点了点头。
“今年多大了呀?”
“回殿下,我今年十六岁。”
我一边回话,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他,虽然他身份尊贵,可实话说,我并不怕他,还有些喜欢他。他就是一个跟我一般大的少年,温和有礼,谦逊率真,没有什么架子,也不会故意摆出一副面孔来装模作样,除却身份尊贵,其实就像邻家的哥哥一般,不会给人高高在上的压迫感。而且,难能可贵的是,他的眼睛里还有真诚,这是我极少见的东西。
宥王又问我:“冰儿,你是什么时候进的梁府?”
我答道:“九岁进来学艺,已经有七年了。”
“你家里可还有什么亲人?”
我愣了一下,他大概见我神色不自然,以为问到了什么禁忌,忙道:“你不必担心。我要是问到什么你不想说的,你大可不必回答我。你今年十六岁,我就比你大一岁,你就大大方方跟我说话,就像朋友一样,无需顾忌什么。”
我赶紧又笑了笑,不经意间蹙紧了眉头,双眸染上忧郁:“殿下哪里的话,殿下这样亲和,我没有觉得不自在。只是经殿下这样问,我想到自己身世凄苦,父母早亡,也没有兄弟姐妹,一个人在这梁府里,孤零零的,天天看自己的影子变长变短,想到这些,不由得感伤起来。”
果真他安慰我道:“你别难过,也是我不该勾起你的伤心事。你若是有艰难之处,但说无妨,但凡我可以帮你的,我一定倾力相助。”
“殿下这样好,小女子真是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我擦了擦眼睛,换了笑颜,“不如,我再为殿下跳一支舞。擅舞水袖的人或许有很多,我功夫不到,殿下瞧着不稀奇,但有一样,我保证整个广陵只有我跳得好,而且殿下一定没见过。”
他怔了怔,“我愿一睹为快。”
得了他的允准,我复又笑盈盈起身,将水袖一寸一寸挽起手臂上,哼着曲子跳起了胡旋舞。我如蝴蝶一般绕着他飞舞不停,衣裙翻飞,轻盈飘逸,水袖在我身侧飘散开来,像光环,又像彩云,如梦如幻,婀娜多姿。
一曲终了,我大着胆子落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本想做一个回眸微笑半遮面的表情,却不想没控制好力道,纱衣一下自肩膀滑落了下去。
我心中一紧,他也倏地睁大了眼睛。我尴尬地笑了笑,脑中飞速想着该怎么圆一下,他却忽然伸手,小心翼翼地帮我把衣服正了正。
我愣在了原地,他示意我坐下,定定看着我,满眼都是柔和的笑意。
“真好看,的确是我从未见过的美丽,你是不小心下凡来仙女吗?”
我有些茫然地对他笑了笑:“我不是,大概殿下才是真正的谪仙。”
我出神地看着他,他的眼睛格外闪亮,就像星星一样,散发着温柔的光。我这才想起不知何时夜幕早已悄悄降临,正要掌灯,他伸手拦住了我,起身往门外走去: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冰儿,我们后会有期。”
走……走了?
梁公子要知道我就这么让他走了,不得把我骂个狗血喷头吗?
我急忙去追他,他见我追出来,回身问道:“你要同我一起走吗?”
我支吾道:“啊……不,我只是……只是想着殿下大概还没用晚膳,梁公子特意请了广陵当地的名厨,殿下不如……”
宥王笑道:“我不饿。今日实在没有空了,还有很多事要做,明日上元倒是闲着,不如一起去看灯。”
“明日?……”
我的笑容一下僵在脸上,明日龙舟驾临,他却邀我明日看灯,所以我是没有希望了吗?
我垂下头,藏好眼中不觉流露出的失望,复又抬头对他笑道:“多谢殿下美意,只是我早和小姐妹约了去东城门买布料,我一年只出去这一回,要是不去,怕是接下来一整年都没有衣服穿了,所以还请殿□□谅。”
“那好吧,”他脸上浮过一丝失望的神色,“那,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我目送他上车离开,四下顿时安静下来,一如平日里冷清。我独自倚着门站了一会儿,走进内室,裁下一张小纸条,歪歪扭扭写下三个字:
右王至。
我从檐下的笼子里取出鸽子,把纸条小心绑好,抚了抚它的头,手一扬,鸽子立刻展翅飞出了这片小天地。
飞啊,快飞,广陵城里要起风了。
哥哥
果真第二天一早我便接到了信儿,我不必去龙舟献舞了。
梁公子怒我不争,不仅将我批了个狗血喷头,更罚了禁足,连上元这仅有的一天假期都剥夺了。我虽然也没有多难过,但终归是不服气。我是出了些纰漏不假,但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而且我明明感觉宥王也是喜欢我的,为什么却不肯给我这个机会呢?
难道这只是我的错觉?
……算了,不去就不去吧,反正我对皇上又没有什么兴趣,万一皇上是个丑八怪呢,那多难堪。
……可是宥王那样英俊,皇上应该不是丑八怪吧。
宥王……
眼前不觉又浮现起那双好看的眼睛,我想着想着,竟不自觉笑出声来。
发觉自己失神,我赶紧敛了心绪,专心裁起手中的衣裳。天色渐晚,外面的锣鼓声、爆竹声愈发热闹。我不由自主往墙外张望着,隐隐带了一丝期待,但又心知无望。
信鸽已飞回,他看了字条上的字,想必不会来了吧。
唉。
我翻出一卷淡粉色的丝线,往袖口里侧绣了一朵小小的玉兰花。
大概人是等不到了,我起身打算把衣裳收起来。信鸽忽然在笼子里“呼啦呼啦”扑扇起翅膀,我的心猛地狂跳起来,急忙往外跑去,果然墙角多了一个颀长的身影,他似乎是翻墙进来,看到我,先一愣,旋即温柔地笑了,快步朝我走过来。
“哥哥!”
我心中一下好像有烟花绽开,一蹦三跳扑到他面前,刚对他笑一笑,心里却不安起来,忍不住嗔怪他道:“我都写信给你了,你还来,宥王来过了,我可能已经被盯上了,万一他们顺着我找到你怎么办?”
哥哥摇摇头:“无所谓,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
我急道:“怎么能无所谓!这次皇上南巡,声势浩大,指不定他们又埋伏了多少杀手,布下天罗地网等你钻呢!”
哥哥看我着急,急忙哄我:“好,我答应你,只今晚陪你看完灯,连夜便出城,好不好?”
我想了想,算了,不急于这一时半会。
何况我是真的想他陪我看灯。
我想起给他裁的衣裳,迫不及待地递过道:
“这是我新裁的,你试试合不合身。”
哥哥接过,抚了抚衣料,柔声道:“辛苦你了。”
我细望哥哥的脸庞,眉眼温润如玉,跟宥王比起来,少一对酒窝,少几分英气,但多了一些儒雅和温柔。他们的身形确是极为相似,一样颀长挺拔。并且,就算哥哥没有宥王的华服珠饰,却也是由内而外气度不凡。我看得入神,很快就被哥哥察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微微侧过脸,从袖中取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包递给我:
“你上次说,想吃东城门的桂花糖,我也不知是哪一家,看这个排得队最长,就买了这个。”
我拆开纸包一看,欣喜得跳了起来:“就是这个,我惦记了好久!果然哥哥最好了!”
见我由衷露出笑容,哥哥也笑了,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发,说道:“我们去看灯吧。”
我忙不迭地点头,哪还记得什么禁足令,一翻墙便随着哥哥跳出了梁府。
广陵城里的人都涌到了河岸看龙舟,城里的花灯反倒无人欣赏,一路冷冷清清。花灯被做成了各种造型,有西瓜,有石榴,有莲花,灯上绘有人物风景,也有不绘图只写字的,多是读书人信笔手书的诗词。我看不懂字,只能看个样子,走马观花逛一圈,最后看定了一盏花灯。哥哥见我驻足许久,好奇地探头问道:“你喜欢这个?”
我指尖滑过花灯上的第一个字,读道:“定。”
哥哥一愣,微微颔首,却拾起一旁另一盏灯,指着一个字问我:“这是个什么字?”
我歪头想了半天,摇头道:“不认识。”
哥哥垂下眼睛,看着两个花灯,嘴角温柔地弯起:“铁马冰河,定国□□,我教你许多遍,你自己的‘冰’字不认识,却记得我的名字。”
我狡黠一笑:“哥哥的名字我一定不会忘的。”
我们正聊着天,忽然有个老翁神神秘秘凑上前来,赔笑道:“小哥小姐,我这有顶好的许愿灯,今日这条街上没什么客,最后一个便宜给你们了,要不要?”
我和哥哥一愣,倒是哥哥反应快些,先伸手接过来了。老翁一看乐了:“嘿,小哥是个痛快人,一看就识货!我这灯可跟普通的灯不一样,我这灯会飞,老天爷能看见!你要是在上面许什么愿,一准儿能实现。我那小车上还有笔墨,我给你们取来,等着啊。”
说着颠颠儿地跑过去,翻了半天,拿出一只不大不小的锅刷子,在取暖的炉子上使劲蹭两下锅底灰,塞到了我手里。我难为情地看看老翁,又看看哥哥。哥哥看到锅刷子,先是怔了怔,而后无奈地笑了。老翁看我站着发呆,唯恐我反悔,催促道:“小姐写吧,快写吧,趁热乎,许的愿才灵。”
我对着双手呵一口气,写下一串只有我这个目不识丁的人才能字符。
愿哥哥大仇得报,定国□□。
写完又让老翁蹭了几下,把刷子递给哥哥。哥哥接过,先凝神看了一会我写的东西,锅底灰忽深忽浅,哥哥大约实在是看不懂,便也不再纠结,在灯的另一边,认真地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字。
我急忙捂住眼睛:“我不能看,看了就不灵了。”
哥哥故意逗我:“你刚刚写的我可是都看见了。”
我争辩道:“你又不认识,那就不算。”
哥哥笑了:“那我写得你大概也不认识,也不能算。”
我想想有道理,便放下手来。目光落到纸面上,竟然有两个字认识。
一生?
我登时就想哭了,完了,四个字看懂一半,这一生的愿望可能只能实现半生了。
我和哥哥目送着许愿灯徐徐升空,几位小姐被我们吸引,一窝蜂地围上前来。卖灯的老翁刚刚明明说只剩最后一个,转眼却又像变戏法一样从他的小车里拿出几个花花绿绿的许愿灯。我在一旁看她们嬉闹,目光不觉被一位小姐头上闪闪发光的步摇吸引。那步摇镶嵌着五色宝石,缀有珍珠流苏,晶莹辉耀,好看极了。
我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看,直到几位小姐拿了许愿灯走远,我还依依不舍追出几步。哥哥唤了我好几遍,我方才回过神来,见他无奈地笑道:
“看得这么入神,还好你是个姑娘,不然人家怕是要告你非礼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正要拉着哥哥走,哥哥却道:
“冰儿,你等我一下,我有一件小事,很快就回来。”
我懵懂地应道:“好,那你赶紧去吧。”
此时远处传来巨响,我和哥哥同时看去,原来是河岸开始放烟花了。人们纷纷从室内跑出来,欢呼着,周围瞬间嘈杂起来。哥哥放大了声音,指着烟花对我说:“冰儿,你先在这里看一会烟花,不要乱走。”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不经意间落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面。哥哥又嘱咐了我几句,尔后匆匆走进了人流里。
烟花是什么样子我已完全不关心,只是傻傻地盯着那个身影看。他也在专注地看着烟花,可是当我看向他时,他仿佛也得到感应一般,突然回头一瞥,双眸稳稳定格在我身上。
他先是有些错愕,旋即开心地笑了,我又看到了他浅浅的酒窝。
我一路小跑到他身边,看着他的笑容,心中又惊又喜,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周遭的花灯好像一下亮了许多,照得他的轮廓柔和又飘逸,也许是烟花升空的缘故。我高兴过头,竟然忘记了他的身份和礼节,只知道傻笑着盯着他看,他被我看得忍俊不禁,佯作严肃道:
“怎么,没见过我?”
我总算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老老实实地行礼道:“给殿下请安。”
“我当你是朋友,朋友之间何须那些虚礼。”他看了看我身后,问道,“只有你自己吗?你的小姐妹呢?”
我忙道:“啊,她们……她们有一点很急很急的事,叫我在这里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