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刚好初chūn,朝堂上都是关于chūn耕的事情,督促各地官员莫要耽搁了农事。
周复礼来的时候,今日的朝政基本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才站到自己的位置,文臣一列最前方,一个看上去有些消瘦的青须老者抚着胡须满脸笑意的说道,“既然克己来了,就快些将退蝗虫文呈于陛下,chūn祭将至,耽搁不得。”
周复礼,字克己,出自《论语·颜渊》中的克己复礼,天下归仁。
说话的清瘦老者是当朝左相王雍,也是周复礼的恩师。
王雍桃李天下,最满意的学生就是周复礼,每次看到这个文采斐然风光霁月的学生,脸上笑得跟朵花一样,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
周复礼将手上的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一张卷起来的折子,已有当值的公公前来取折子。
周复礼的身体都僵硬了,哪怕下定决心直面问题,但事情临头的时候,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的紧张,如果不是尽力控制,他肯定都心慌得抖起来了。
因为这折子上的内容根本不是什么退蝗虫文,他这几天也尝试写过,但除了因为手抖将墨星滴在了纸上,连一字也没有写出来。
这不过是周复礼以往练笔时誊写的诗文。
但是死是活,也看这张折子了。
周复礼的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公公手上的折子,紧张得手心冷汗直冒。
当值的公公双手捧着折子,举过头顶,谦卑地呈给龙椅上的小皇帝。
此时,金殿外的阳光刚好斜照进来,照在小皇帝司马煜的身上。
不得不说古代建筑其中的讲究一点不比现代差,比如现在所处的议政的金殿,每日这个时候阳光就会照在龙椅上,让龙椅上的那位看上去更加的尊贵,被群臣膜拜,金殿这么修建的原因,无外乎是一种巩固皇权的手段,皇权天授。
司马煜伸手拿起折子,他虽然和周复礼时刻“针锋相对”,但不得不承认周复礼这人当得一句名士无双才华惊绝的称谓,因为连训斥他时都能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还不带重复的,每次都将他训得懵bī到毫无招架之力。
恐怕除了周复礼自己,没有人会怀疑折子上是一篇何等惊艳的文章。
司马煜将折子打开。
周复礼紧张地盯着,手心全是汗。
阳光照she在折子上,百官也等着陛下夸上一句文章的jīng彩之处。
安静,除了打开折子的轻微的声音再无其它。
只是折子才展开,突然司马煜的手慌乱地向前一送,折子从手上脱落。
众人一惊,怎么回事?
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飘在空中的折子……无火自燃,明晃晃的火焰燃烧,在所有人面前化作了灰烬。
“……”
周复礼紧了紧袖子里面握得死紧的拳头,成……成了。
他故意用盒子遮盖折子,故意将折子卷起来,故意拖延到阳光照she到龙椅的这个时间上朝,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
看似漫不经心的每一步,但只要有一点差错,这折子就会提前点燃或者不燃,都能将他置于万劫不复的地步,其中惊险估计也只要有他才明白。
耳边都是慌乱声,还有疑惑的声音。
周复礼也趁机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要是这折子没有自燃,他都不敢相信小皇帝看到上面的内容会是个什么反应。
“怎么回事?”
“折子为什么自己燃起来了?”
这等离奇的现象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也只有周复礼在司马煜丢出折子时,通过阳光折she看到了飞在空中的些许白色粉末,他这几天在家冥思苦想写退蝗虫文,等他发现这条路行不通的时候,也不得不另想他法,命得自己挣。
这时候,一个声音大声道,“这定是上天的警示。”
说话的是司天监的袁大人,司天监观天象,测祸福,算气节,定历法,主祭祀,在朝廷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太傅的这篇文章怕是不容于世,这才无火自燃,不见于天。”又有人小声嘀咕出声。
哗!
这可是用来祭祀上苍,避易灾祸的,岂不是说……天不佑我大晋。
一片黯然。
周复礼心里却松了一口气,本来他还想着怎么引导一二,让事故看上去顺理成章,没想到这个袁大人就帮了他一把,这个理由也好,正符合这个时代的人的想法,要真让他自己去引导还真不好办,因为他现在还没适应这个时代的说话方式,说话磕磕巴巴,舌头都捋不直。
最后还是左相王雍出声呵斥,结束了朝堂上的哄乱,“不过是毁了一篇祭文,有何惊慌失措,只要克己还在我大晋,让他再写一篇便是。”
周复礼:“……”
这不是坑学生吗?他好不容易……
王雍又补了一句,“一篇不行写两篇,两篇不行写三篇,只要心城,天……必佑我大晋。”
“天必佑我大晋!”三三两两的声音汇在一起。
周复礼:“……”
还两篇三篇?他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但他敢反驳说他不写?他敢说他写不出来?他可是大晋第一名士,文坛小圣人。
作茧自缚,不过如此,周复礼的心里凉洼洼的。
朝堂上百官这才停止了讨论,这时,司马煜沉声说了一句,“那就有劳太傅了。”
周复礼心中苦涩,拱手答了一声,“喏。”
至少他的死期延迟了,今天不用死,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不然怎么办?
至于退蝗虫文,还是得想个办法彻底解决,不然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人寝食难安。
在周复礼思前想后之中,在朝臣的感叹声中,今日的朝政也结束了,当值的公公询问了几遍还有无要事当奏后便散朝了。
为了避免和别人jiāo流,周复礼慢悠悠的落在后面,等他走出金殿的时候,外面的百官已经散去。
心里松了一口气,暂时不和人接触不和人jiāo流总是好的,这样才能尽量避免不被人看出端倪。
不过周复礼也没有就此离开,因为他今日的战场可不仅仅只在金殿之上。
果然,没一会儿,一个小公公跺着小碎步跑了过来,“周大人请跟我来,陛下已经在正勤殿等着了。”
正勤殿,小皇帝上课的地方。
他是当朝太傅,需要每日给小皇帝上课,这几天呆在家里写祭文,这才暂免了这个职责,不然以他主魂苏醒时的慌乱情况,早露馅了。
如今他来到皇宫,肯定免不了要去正勤殿走一遭。
这一点在他的预料之中,进宫前,他就将他能想到的可能情况推演了一遍,不谨慎不行,性命攸关的事情。
周复礼性格淡泊名利,虽然名声响亮,但和官场上的人jiāo往都不深。
这一点对现在的他来说是好事,但……小皇帝司马煜不同,小皇帝从市井接入宫中三年,他就教了三年,虽然两人的关系不佳,但不得不承认周复礼的一言一行都刻在小皇帝的脑子中
可以说,哪怕表现得再细微的差别,司马煜都有可能察觉出来一些蛛丝马迹。
“这下麻烦了。”周复礼边走边想,而且,他这是去授课,总不可能一直闭口不言,他又要如何解释他现在这个突然捋不直的大舌头?
再说,授课教的是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他这具身体虽然学过,但就像储存在脑袋深处的记忆一样,现在连融会贯通都做不到,更别说教别人。
这可怎么办?
“周大人,到了。”这时小公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周复礼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往眼前的正勤殿走。
走进正勤殿,殿中分列坐着一些年龄大小不一的学生,都是小皇帝的陪读,功勋世家的一些后辈。
周复礼第一眼就看到了司马煜。
如今的司马煜已经不是才入宫时瘦瘦弱弱的样子,长得比周复礼还结实了不少,身高也跟竹节一样,一天一个样。
此时,司马煜正抓着一个小胖子的手,教小胖子写字。
周复礼嘴角都不自然的抽了一下,还真是学渣教学渣,一个敢教一个敢学,就司马煜那字未必有他手抖时写得好。
司马煜虽然进宫学了三年,卧病在chuáng的太上皇也恨不得填鸭子一样让他学会一个皇帝应该学的一切,但或许是根基太差,也仅仅是从以前的大字不识,到现在勉qiáng算得上一个读书人。
在周复礼印象中,小皇帝司马煜绝对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可以说是最难搞的问题学生。
周复礼走进正勤殿,司马煜身边的小胖子就站了起来,憨憨的喊了一声“太傅”。
小胖子也是司马皇室子弟,宗亲王的儿子,名叫司马荷华,出自《诗经》中的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司马煜斜了一眼小胖子,心道,叫得这么甜有屁用,以为等会你上课开小差就不罚你了?这人没心,没有人能比他体会得更深。
周围一群陪读的少年也跟着齐声见礼。
周复礼看向小皇帝,不出所料看到的是司马煜眼中满眼的桀骜不驯。
桀骜不驯的人往往会做出桀骜不驯的事情来,两边侯着的公公走了过来,将手上两只卷毛小狗递给了司马煜,这是胡商为了在大晋做生意,向宫中送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然后满眼挑衅的看向周复礼。
正勤殿的声音也安静了下来,一群少年互相对视了一眼,又要开始了吗?
周复礼:“……”
如果他记得不错,上一次因为小皇帝将狗带进正勤殿被他训斥了整整一个时辰。
上一次也就带了一只,这次两只……
挑衅的意味不言而喻。
司马煜一手夹一只小狗,脸上就差配上“不服,来gān”几个字了。
上一次将他训得哑口无言,他回去彻夜难眠,集思广益之下终于让他找到了怎么反驳周复礼那些训斥的话了,所以他今天带了两只狗来,有本事再用那天的话训斥他试试。
只是这马后pào从来没有想过,这一招他用了三年,但每次都一败涂地。
周复礼看着司马煜一左一右夹在手臂里的小奶狗,心中不免一喜,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样,以司马煜桀骜的性子,上一次没有将他训服帖,肯定不会就此罢休,果不其然……
这下就好好办了,他或许能坑一把小皇帝,借此为他争取多一点适应现在危机的时间。
为了活命,只能先说声对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