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房子虽是复式结构,却不算大,顺着木质楼梯上到二楼,也只有一间卧室。
这间卧室的采光很好,天窗打开的话,白天阳光能直she在chuáng铺之上,夜晚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星河。
叶臻缓步上楼,本想敲门,又念起乔恩的话,最终捏了捏拳,改成轻轻拉开房门,却发现室内一片漆黑,所有的外界光线都被不透光的窗帘挡了个完全。
房间里有清淡的玫瑰露香气,叶臻静下来,很快听见细微的呼吸声。可程杉呼吸的频率较快,并不平稳,想来是没有睡好。
叶臻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对着一团黑,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
不过他很快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慢慢走到chuáng边去,抬手拧开了chuáng头的南瓜灯,一汪橙huáng流淌开去。
也在同时,女孩子的睡颜映入眼底。
程杉仰面睡着,被子一直拉到鼻子下方,只露出半张脸来。她的眉心稍稍拧起,梦里也在跟谁赌气似的,头发乱糟糟地铺在枕头上,发根有些许濡湿。
叶臻敛着唇角,低头看了许久,一张脸浸在yīn影里,分辨不出神色。
“小杉。”
突兀的,房间里响起叶臻低沉发哑的声音。
甚至连他自己也被这因久未开口而变调的声音惊到,叶臻下意识抬手搁在唇边,遮掩地用气声咳了一下。
好在程杉并没有被他这失败的叫醒声惊扰。
叶臻笔直地站在chuáng边,垂头望着程杉。隔了一会儿,才伸出手去,打算把她鼻下阻碍呼吸的被子向下掖一掖。
意外的是,被子不像他想得那么容易控制,叶臻很快遇到“抵抗”,这使他不得不加了力气。可这回,方才的阻塞感却dàng然无存,轻薄的被子被他呼啦一下子拽到了程杉的胸脯以下。
叶臻心口一紧,这才注意到原来程杉睡着的时候,两只手是攥着被子边窝在脸颊两侧的。外力扯一次,她便自然松开了手。
初秋时分,程杉睡觉只穿了薄薄的睡裙,贴身衣物将她纤细的身段勾勒得清清楚楚:两条凸起的锁骨、两团挺翘的……
叶臻猛地挥手,将被子丢了回去,他深深吸气,决意掉头出门。
可这一来二去,程杉终于有了动静。
她被兜头盖过来的被子埋住了整张脸,有些发懵地伸手揉眼睛,一边慢慢坐起身。
“乔恩吗?”
叶臻听见背后的动静,没有转身。
他说:“把衣服穿上,下去吃午饭。”
“程见溪!”程杉看见来人,立刻振作起来,“你什么时候来的?会开完了吗?”
叶臻忍住纠正她的冲动,说:“才到。开完了。”
程杉说:“我昨晚肚子疼,不过现在睡了一觉,已经好了。”
叶臻没有动:“嗯。那很好。”
程杉坐在chuáng上,望着“程见溪”的背影,有一点委屈。她想说昨晚其实她可疼了,但是因为他要开会,所以她很乖,不吵也不闹。
程杉小声说:“可是我觉得,你应该过来抱抱我。”
叶臻明确地感知到额角青筋微微弹跳,他说:“你不是已经好了么。”
也对,现在我已经好了。
程杉暗自吐吐舌头,想了一会儿还是自己翻身下了chuáng,穿了外套走到叶臻身边,笑眯眯地拉过他的手:“那我们下去吃午饭吧。”
她兴致挺高,叶臻面上却没有半点笑意。哄小孩子不是他的专长,何况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小孩子。
程杉仰头看他,说:“你两周没有见到我,就没有想问我的吗?”
当然没有,他这两周忙得半死。
程杉没有得到回应,想了想,又说:“你是不是最近工作很累?新人嘛,刚毕业都是这样的,很快就会好了。不过咱们也不能任人欺负,如果真的觉得委屈,千万不要自己硬抗啊。大不了换份工作,你这么厉害,肯定很多人都想要你。”
叶臻:“……”
在程杉的设定里,她和“程见溪”已经双双毕业,来到这里找到了工作,和乔恩成为室友,开始了新的生活。
尽管她并没有去参加Q大的毕业典礼,就连毕业证书还是叶臻托了人从国内寄来的;
尽管叶臻根本不在研究所工作,也并不是个职场新人;
尽管乔恩根本不只是她的室友。但是所有能够动摇程杉自成逻辑体系的bug,都被她qiáng行无视了。
其中,叶臻本身就是最大的bug。
这也是为什么乔恩主张从叶臻入手,希望程杉能够慢慢认清现实和理想的差距。
他们也尝试过直接告诉程杉叶臻不是程见溪,但是她百般抗拒,当她无法自圆其说的时候,便自我封闭,回避感直线提升。
等到重新醒来,对叶臻就是程见溪的认知像被qiáng化了似的,变得更加顽固。
所以乔恩才说,他们不可以奢望一蹴而就,只能等待程杉自己慢慢摸索出脑中虚妄世界的出口,解救自己。
程杉继续说:“本来以为你昨天就回来,所以特地请薄伽丘给你做了青酱,不过最后便宜了我和乔恩。今天中午肯定是没有了,晚上再请他做吧。”
花园里,乔恩看见程杉拉着叶臻朝这边走来,且喋喋不休。叶臻的脸却好像铁板一样梆硬。她微微蹙眉,给叶臻使眼色。
叶臻喉头上下动了几下,说:“吃饭吧。”
乔恩:“……”
程杉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拉着叶臻落座,说:“你上回送我的相机很好用!不过我现在真的不需要这么贵的镜头。对了,如果这次递送IPOTY参赛的作品能有好消息,我请你去威尼斯玩好不好?”
说完,程杉小心地看了叶臻几眼,又补充道:“当然,前提是你能抽得出时间来。”
乔恩在桌子底下踢了踢叶臻的鞋子。
叶臻:“好。”
程杉这才舒展眉眼,开心地笑起来,拿了叉子卷起一大口肉酱面送进口中。
从Q市到这里,其实三个月以来,程杉的情况已经有所好转,叶臻是看在眼里的。
她刚从jīng神病院被接出来的时候,生活尚且不能自理,思绪混沌,只有在看到他的时候才能勉qiáng说出一些有逻辑的字句。
可现在程杉在乔恩的悉心照料下,已经能够独立完成很多日常琐事,甚至坚持了自己的摄影爱好。
叶臻看过乔恩发来的一些程杉的摄影作品,尽管他是个外行,看不出构图如何jīng妙、光线如何刁钻或是立意如何独特,但即便只是看个热闹,她的作品所呈现出的质感,也远比普通的照片高级。
除了执意将他认错,她看上去像是个完全健康的正常人。
吃完饭后,叶臻负责洗碗,程杉擦桌子,乔恩把剩下的碗碟也拿进厨房给叶臻。
乔恩:“你回来了,小杉食欲都比往常好。她其实不太爱吃意大利菜,也就是知道你喜欢,才会算着日子让薄伽丘准备这些。”
叶臻听了她的话,动作有片刻停滞,却没开口,继续低头刷碗去了。
乔恩半靠在流理台边沿,侧头看叶臻。
她不得不承认,叶臻是个极具诱惑力的男人。
乔恩评估过工作状态下的叶臻,他智慧、自信、专注;她也接触过生活中的叶臻,他勇敢、坦dàng、自律。
不管是对自身的管理还是对人生的规划,叶臻远胜常人的qiáng大掌控力展露无疑。这是他最大的闪光点,也是最致命的弱点——如果他过于相信自己能掌控一切。
生活可不那么好说话。
哦不,乔恩想到什么,眉梢微微上扬。她还漏了一点。
从今天的jiāo谈来看,情爱里叶臻谨慎生涩,像个初学者。
但这似乎不是个减分项。
叶臻将碗碟分类归置沥水,一抬眼就撞上乔恩考究的目光。他直视过去,丝毫不遮掩地任她打量,后者反倒自知失礼,站直了身子。
可乔恩并不打算就此结束,她说:“为什么没有答应过追求你的女人——可别告诉我没有追求者,我不会相信的。”
叶臻从流理台内侧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很快将手指擦拭gān净,又团成一个球捏在手中。
“我说了,不要分析我。”
乔恩面庞柔和,嘴角噙笑,目光跟随着他的手指微动。
“放轻松,这不是工作时间。只能算是我的私人问题。”
叶臻轻轻眯眼,瞄准厨房角落的垃圾桶,抖腕拨指,一条白色的斜抛线在空中划过,纸团正中桶内。
“比起我,史密斯先生可能更需要你的关注和研究。”
一句话,他就将对话的主导权从她手里拿了回去,乔恩因叶臻说话时唇边浮现的微笑而神情微滞,她说:“你调查过我?”
叶臻:“你知道的,在你们这一行,年轻和经验不足常常画上等号。而作为程杉的私人医生,我当然要知道你配不配得上我开出的高价酬劳。”
乔恩心尖轻颤,她喜欢并且享受被人拿捏住的滋味——通常“控制者”这样的角色都是由她扮演。
她说:“那么结果呢。”
“结果?”叶臻的目光移向窗外:“你不都知道了么。”
他并不在乎乔恩的私生活如何,只要她有足够的能耐,那么合作愉快。
乔恩以指尖搔了搔手掌心——她本想摸摸鼻子,但是忍住了。
她说:“史密斯和我已经分居一年多了。”
那个男人怯懦守旧,他们根本就不合适。乔恩当初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名正言顺留在美国的机会。
而如今,她什么都有了,连绿卡也从“有条件永久居留绿卡”更换成了“永久性绿卡”。
可当她提出离婚,史密斯却bào跳如雷,他扬言要向移民局申诉,说她是为了绿卡才跟他结婚的。
“好啊,咱们移民法庭见。”乔恩听了史密斯的话后反倒笑起来,“对我来说,最多不过是被遣返回国安安心心过日子。而你,你认为你能摆脱我对你有偿结婚的指控吗?”
乔恩知道他不敢。
因为那几年若不是她夜以继日地工作挣钱,他可能早就穷困潦倒,变成街边的流làng汉了。他的账户资金变动就是最好的证据。史密斯不傻,不会赌上进监狱的风险来和她置气。
本来嘛,他们各取所需,谁也不比谁高尚。
叶臻神情毫无波澜,透过厨房玻璃窗,他看见花园里的程杉蹲在自己买的花篮旁边,似乎对那组花很感兴趣。
乔恩的角度看不见叶臻的眼睛,她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在上个月已经正式向我们所在地法院提出离婚诉讼,快的话,我可能在下个月就要向你请一周的事假了。”
她说完这些,抬眸望向叶臻。而这一次,他终于有了反应。
叶臻快步朝外走去,转身的时候,乔恩看见他的目光从自己头顶掠过,没有停留片刻。
“叶……”
她话没说完,余光就瞥见花园里程杉半伏趴在地上,痛苦地蜷着身子的模样。
叶臻来到程杉身边,伸手握住她的胳膊:“小杉,怎么了?”
程杉一只手按在腹部,脸上血色褪了个gān净。
叶臻低声询问她:“是生理期吗?”
程杉痛得说不出来话,只摇摇头。
“肚子又疼了?”乔恩小跑而来,见此情景忙道,“送她回楼上休息吧。”
叶臻半跪在地,俯身把程杉抱起来。却没有往屋里走的意思,反倒大步朝外头走去。
乔恩跟上来:“叶臻?你要带她去哪?”
叶臻:“医院。”
乔恩蹙眉:“你不相信我?”
叶臻脚步没停,说:“她几乎只会在我来的那些日子出现这些症状。你解释为神经性呕吐、腹痛,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有没有可能不是、或者不只是心理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