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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佑三十四年。

“苏瞳,一岁学语,两岁习字,三岁诵《诗》,四岁作词属文,七岁遍观群书通百家之言。仲永之天资,孙敬之勤勉。三元连中,平步青云位极人臣,一人之下,分龙子之尊……阿然,你知道父亲给你哥哥取名为‘桐’,取字为‘苏容’的深意吧?就是要安桐他学习从前的宰相苏瞳,虽然天赋秉异但还是要勤奋刻苦,达成男子治国齐家平天下的理想……”

安桐正托腮小憩,门外却传来细软的女声,不由对着桌子点了个头,清醒过来。手里的毛笔随着一抖,杵了一滴浓墨在书页上。正欲擦拭,只听男童脆生生地答道:“阿然自然是明白的!”

“那你还跑进去打搅哥哥作甚!”

“要哥哥教书。”

“你那么小,习的还是句读,哥哥正在准备入京参加殿试,现在要哥哥教书,阿然不是添乱吗?”

“不添乱,阿然很乖。”

说罢,男童噌噌噌直往书房前的阶梯上窜,女声在后面急道:“阿然!”

安桐推开门,正正撞上女子急切的目光。见了他,女子抿唇垂手,捏着裙子道:“阿桐。”而那男童已经扑腾到他跟前跳了几跳,被他一把捞起来扛在肩上。

“宋婵,你去安夫人那里陪陪她吧,就让阿然进来。”安桐倚在门框上,翻手拍了拍肩膀上弟弟的头,“苏瞳五岁能观群书,父亲既要儿子们学他,咱们阿然就不能局限在启蒙读物上。今天我要读的,要写的,都做完了。”

被叫做宋婵的女子低低应了一声,担忧地看了兄弟两一眼,默默走了。安桐最怕见她屏气敛眉、好像做错了事的样子,毕竟在这家里,没有谁对不起谁。他正愣神,肩膀上的安然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把他敲回来。

关了书房的门,安桐弟弟放下来,透过窗缝看宋婵走没走远。

“阿然没哥哥的天赋,不要学苏宰相。”安然瞅着满屋的书道。

安桐立刻回头道:“你别学他,学他是找罪受。”

“哥哥在爹娘和婵姐姐面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噢不对,你在所有人面前都不是这么说的嘛,而且确实处处都和一样年纪的苏宰相一样嘛。”

安桐点了一下弟弟的脑袋:“我也没学他,巧合罢了。”

连中解元、会元,声闻闾里,天资过人。嗯,真正一个“巧合”可以解释……不过安然才不会多想,只觉得哥哥不要他学那苏宰相就万事大吉了。小孩子思维跳得快,转而他就被桌上的墨痕吸引了,见那墨痕向四周缓缓晕开,嗷嗷叫着书毁了书毁了。安桐瞟了一眼道:“不管它,这我早就背过了,今天拿出来只是因为父亲要我在圣贤书里找几个字。”安老爷的书房可谓汗牛充栋,少这一本自然无关紧要。

安然道:“哪几个字?”

“父亲昨天要你挨个抄一百遍的是哪几个,今天要我找的就是哪几个。”

安然后怕地咕噜道:“温,让,义,和。”安家家训。

“对咯。”

安然唯恐哥哥再提什么苏宰相云云夫子训诫云云,忙道:“哎呀,我来找你是想说,萧信哥哥他们家今天真的捕到了金鱼,要你在他们收摊前过去拿。”

安桐眉梢一抬,当即道:“阿然,快翻窗。”

兄弟两打开书房靠近竹林的那面窗户,心照不宣地四下里望了望,确认没人后,安桐先跳下去,然后稳稳地接住弟弟,让弟弟骑在自己脖子上。

太阳已显出了西下的征兆,有仆从正担着次日要用的水回来,途经竹林,隐约见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叠在一起,走近了,才见是大小两公子,按例微微低头行了个礼,叫声“少爷”。不料却见素来温和有礼的安大公子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安小公子则两手相扣作捏诀状,闭眼默念“看不见看不见……”

两人像这样上了集市,走到一半,无奈旁人都不懂他们的意思,熟人见到了一定要上来招呼一声。安桐不得不戳了戳安然盘在他脖子上的鼓槌小腿,对念咒不断的弟弟说算了算了,沿路承受种种客套恭维,揖身回礼。

安然嘟嘴低声说:“我们上街的事情,传到父亲耳朵里,哥哥又要被罚了。”

安桐洒然道:“父亲翻不出新花样,叫我背背书抄抄文章而已。做我最在行的事,怕什么怕。”

白天最末一批的小贩都在陆续收摊,夜市还没有开,街上未免冷清萧索,无甚趣味。安然眼珠子直盯着正在收布搭棚的糖人摊,又不好意思开口要糖吃;安桐怕他的口水砸下来,便向摊主讨了一个小糖饼,塞到安然嘴里。摊主觉得给按大少爷糖饼是自己沾了他的光,眯眼乐呵还来不及,坚决不收安桐的钱。

“那刘叔叔回去吃顿好饭哩。”安桐说。

安然嚼着糖附和哥哥,嗯嗯点头。

两人看到了卖鱼的摊子,还未走近,一个青年便提着鱼篓迎上来。青年面庞清秀气质斯文,和那边坐在矮凳上有一搭没一搭朝这边摆脸色的粗糙男人不像是一个层次的人物,两人被放在一起的话,陌生人不会说他们是是爹和儿子,会说是仆从和主人。

安然乖乖喊了一声:“萧信哥哥。”

青年笑道:“安然吃了糖,要把嘴巴擦gān净。”

安然哎呀一声狂抹嘴,把通红的脸埋在安桐头上。安桐把他抱下来,拈掉头上的糖屑道:“小心爱吃甜食的女鬼半夜来亲你。”

安然道:“不要。”便缩到哥哥身后去了。

萧信道:“昨天私塾里的五个学生都告了假,我今天得闲,早上到河那边帮爹捕鱼去了。我记得你说过你养的金鱼死了,恰好一网捞上来的毛子里混了一条这个,就想着要你拿回去。下午碰到安夫人带阿然出来玩,就托阿然给你捎了一个口信,看你要还是不要。”

小安然把眼睛凑到那竹篓上,惊道:“这个装得了水!”

萧信道:“爹的手艺。这一转,没几个卖鱼的会编这种篓子。”

听到是萧信的爹,安然偷偷别了一眼坐在摊子边的男人,朝竹篓吐了吐舌头,也不知道是在嫌弃这篓子还是想逗逗里面的鱼。

安桐接过竹篓,拨了拨里边的水,一条巴掌大的红色小鱼居然浮上来,吮了吮他的手指。不仅不躲人还把自个儿当小老虎的鱼实在难得。

“那多谢,这个我就带回去了。”安桐看了看萧信的爹,犹豫片刻道:“代我向萧叔叔也问声好道个谢吧。”

萧信叹道:“我爹面子上装得硬,心里还是对安老爷多有愧疚的。”

安桐道:“是我父亲不对在先。”

安然跳啊跳的要看鱼,安桐便把竹篓拿给他提。

临走,安桐又转身叫住萧信:“你是说私塾里的五个学生一起告假了?”

萧信点头:“他们五个都来自随水镇,镇子上发了瘟疫,他们家中各有生病的人,巫医都请了,医师没辙,巫师只说是有血缘关系的人都要聚起来,在咱们修竹的寺庙里来烧个香,拜一拜。”

“因瘟疫而死的人,死相惨吗?”

“极惨。”

“死了多少人?”

“随水镇上,家里如果只有一个人染病,就要谢天谢地了。”

安桐拢了拢袖子:“那医师应该确实没有有办法了。”瘟疫,死相惨,只怕又是上面的小仙摆出来看的一出另类戏剧。

萧信正惊异安桐的反应,想问什么,安桐又道:“他们拜的是哪个寺庙?”

“我们修竹的白隐寺。”

“达雅,你让他们不用拜别的,就拜各自的司命小仙。”

萧信为难道:“我这个外人怎么好指画别人拜谁?而且,只听说过拜观音拜佛祖什么的,哪有拜司命小仙的?我就算说了,纵然学生家人敬我几分不会赶我,巫师也会赶我走的。”

安桐想了想道:“明天我去跟他们说。”

萧信张了张嘴,不知道是被吓到了还是震惊不已,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总觉得安桐去gān涉此事于理不妥,定了定,带着劝阻的意味问道:“你常年被安老爷关在府里闭门不出,两耳不闻窗外事,难道在鬼神祭拜的方面比得上巫师吗?”

安桐替哥哥道:“人人说哥哥是苏宰相再世,书读得多,什么都懂的!”他心中满是骄傲,挺着小胸膛说话时声音有点大,被萧信的爹听到了,吃了那边一对又红又酸的眼睛的一剐。他于是又怏怏地蹲下来,和竹篓里的小金鱼到旁边玩去了。

萧信道:“这和读书无关的。”

安桐莞尔:“达雅你也知道这和读书无关,只和救人有关。”

萧信只好道:“那我和你一起去,我是那五个孩子的先生,方便你和他们的家人沟通……只是,苏容,你若要掺和进去,就得有十成的把握。巫师治不了瘟疫,别人只会说听天由命,而你中途插一手,治不好,都会说你耽误了人家巫师行法。”

安桐道:“十二成的把握。”

萧信想了想,“明天平旦,你就直接上白隐寺吧。”

两人以书生之礼拱手道别。

小安然提着鱼篓,兴高采烈了一阵,但不久便气喘吁吁,把金鱼在左手右手换来换去。再次换手的时候,没提稳,篓子里的水溅出来洒了他一脸,不由悻悻然。安桐看他的兴奋劲过了,便自然而然去帮他提。不料安然晃晃悠悠地躲开了,闪身时打了个趔趄。安桐道:“你怎么了?”

“哥哥回去会被罚抄书,手要酸,阿然帮哥哥提。”

对安桐来说,这只鱼篓虽装了水,不过算不上重,提回去肯定不至于手酸,只有安然这样的小身板才会觉得了不得。安桐没给弟弟解释这一层,径自将鱼篓挽过来:“不会酸。”走了几步,他察觉到安然没跟上来,回头看他。

安然漂亮的眼睛里居然含了一包泪:“阿然生下来就是为了对哥哥好的,但总是哥哥对阿然好,不要阿然对哥哥好。”

安桐心里刺痒痒地一热,笑道:“哪个教你说的?”

“没人教,阿然自己的话。”说罢,便踮起脚去够鱼篓。

安桐把鱼篓给他,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这话要留着,长大了之后对女孩子说。”

安然说他长大还要很久很久,就要对哥哥说。

安桐一路走回去唇边都挂着浅浅的笑意,当他背着安然翻回书房时,可把守在那里的宋婵吓坏了。宋婵抱起小安然,看一了眼他手里的金鱼,软声对安桐道:“娘就猜你和阿然去萧信那里取金鱼了。哎呀,你怎么还很悠闲啊。”

安桐道:“既然知道,你慌什么?”

“父亲来找你,没看到人,就让我守在这里,说等你回来了就把你给……揪过去。”宋婵低着头。

“娘给父亲说了吗?”

“好端端一个大活人不见了,瞒不住嘛,刘叔叔来给咱们送糖的时候也说在集市上看见安家大小公子了。”

“父亲在哪里等我?”

“前堂。”

安桐托宋婵陪弟弟把金鱼放到竹林里头的池子中,独自一人去前堂见父亲。

雕花木椅上,安老爷安义的腰板挺得笔直,旁边坐着一位面容慈和的妇人,是安夫人安曹氏。整个前堂的风格古朴刻板,很符合安老爷的风格。

安桐在揖身的同时,眼风不着痕迹地扫了扫雕花木桌:没有戒尺没有经卷,想必今天的惩罚不是挨家法也不是背一整夜的书,应该是回书房抄文章了。

“父亲,娘。”安桐道。

安曹氏温柔地向儿子点了点头。

安义肃然道:“我去过了书房,翻看了一下我让你圈的书,书倒是圈的不错,人却不见了。”

安桐不说话,等安老爷继续说。

安义道:“你在乡试会试中,都没有丢安家的脸,不负厚望,现在在为殿试全力准备,我本不应该占用你的时间。但听婵儿说,你还是像以前一样三番五次翻窗出去闲逛,我就必须要正正你的心了。叫你圈家训,是要你晓得,安家家训,是在几百几千年的历史上、在各个贤人的著述里,都能站住脚,是屹立不倒的金言。安家,就要靠家训立家,安家人,就要靠家训正骨。家训在先,家规继后,家规中言道‘尊尊’,你自恃才高过人,不服父亲的管束,谈何‘尊尊’二字。”

安老爷说了半天,无非是说儿子你厉害又怎样,厉害也要听老子的话,否则老子很生气,要搬出家训家规来骂你。

安义安曹氏是典型的严父慈母,安义素来对儿子要求苛刻,儿子解元会元的荣誉对他来说只算得上“没有丢安家的脸。”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称安桐是苏宰相转世,安义愈发严苛,当心着儿子不要在殿试中落榜,安家别被捧到了天上又自己翘着尾巴落下来。所以,以前对儿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安老爷,如今一定要儿子正儿八经地用功,一定要儿子正儿八经地学苏宰相。

安桐听明白了,父亲今天不罚他,而是要提醒他骄傲不得,顺便立立家主的威。

“儿子记住了。”

安曹氏道:“记住还不行,做得到才是真。”

安桐心道窗还是要翻,街还是要逛,他还要去白隐寺做一件让父亲chuī胡子瞪眼的事,口上却答:“做得到。”

安义道:“你娘说你上街见萧信了。”

“是。”

安义拧了拧眉头:“萧信他爹说话还酸不酸臭不臭?”

“儿子只见了达雅,没有和萧叔叔当面讲话。”

安义哼声:“好,不讲话好,就不要跟他讲话。”

安曹氏掩嘴弯了弯眼睛。

安义道:“你笑什么?”

安桐道:“娘在笑父亲您,分明想和萧富叔叔和好,却舍不得面子。”安义的脸青了青,倒也不辩解。

“阿桐,拿了几条鱼?”安曹氏问。

“一条。”

“明天我要和婵儿去白隐寺上香,那里旁边就是修竹河,我把张叔带上,看看能不能再捞几条金鱼和你那条做做伴。”

“娘明天要去白隐寺?”

“每月逢五都要去的呀,为我们安府祈福,近来还要为你入京参加殿试的事拜一拜。”

明天自己也要去白隐寺的事,安桐觉得能瞒就瞒,毕竟父亲刚才才“点醒”过他,不能立刻就犯。安府离白隐寺很近,但母亲最早都要辰时到,寺院是一定会去的,在那之前他得把萧信的学生和巫师们引到其它地方。母亲好说话,但若宋婵见到他,是一定会告诉父亲的。

想来,修竹河边开阔,去那里最合适。

安桐道:“我养的三条金鱼不久前都死了,也没查清楚是喂养方式的问题还是水质的问题,现在先养一条观察观察,娘你就先不用带张叔去河边了。”

安曹氏道:“也好。”

安义道:“你要养鱼,先让张叔养着,你好好用功,别管太多。”

安桐:“是,父亲。”

告辞后,安桐转头回了竹林,见安然正趴在宋婵的膝盖上逗金鱼。宋婵看到他像看见救星似的,长舒一口气道:“阿桐,我快扶不住阿然了。”话音未落,安然跟滑溜溜的萝卜心一样滑下了她的膝盖,虽被她一把拉住,小鼻子还是碰到了水面。

金鱼从池子里腾起来,吻了吻他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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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观魇影记第1章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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