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知道自己一直是个局外人。
他的庶子身份,注定了他在大观园里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上至贾母的宠溺,中间是姐妹们林黛玉薛宝钗的情谊,甚至下至丫鬟小仆们的关切照顾,这一切全都属于天之骄子贾宝玉。
甚至是他的亲姐姐探春,也是从来都当他这个弟弟不存在。
年幼的时候还会有不平,嫉妒贾宝玉的众星捧月。可是渐渐的,他连嫉妒这种情绪也消失了。他逐渐满足于在贾府里当一个隐形人。
没有人关心他的学业,这不重要。
没有人和他开诗社,这也不重要。
最好的衣服与摆设永远是属于贾宝玉的,这也不重要。
因为他什么都不在乎。他与大观园里所有人的关系都很疏离,就连自己的母亲赵姨娘也是如此。无论大观园中的人是喜是悲,这与他都没有关系。
他以为自己足够绝情。可是事情依旧超出了他的预料。
当看见林黛玉病逝之后,贾府中张灯结彩迎接薛宝钗的进门,他站在喜堂的角落里,看见贾宝玉和薛宝钗拜堂时,突然有些想念那个一贯爱流泪的病弱林妹妹。
那个羸弱的病美人,留下了那么多泪,做出了那么才气逼人的诗篇,可此时终究只能化为坟冢。
他看见薛宝钗在婚后一直郁郁寡欢,因为贾宝玉根本不爱她。那些青春的笑颜一点点消散,薛宝钗脸上似乎也染上与林黛玉相似的忧郁神色。
昔日繁华大观园中染上了浓重的yin郁灰色,让人透不过气来。
他觉得自己似乎缺少青年时期,一脱离童年,就提前进入了垂垂老矣的老年。
他满足于当贾府碌碌无为的三爷,混迹于陋巷街头,看着时间一点点从指缝中流走。
直到巨变袭来,忠顺王爷带兵将贾府抄家。一贯人等全部收押,贾政等人被判斩监侯,女子全部卖身为奴,或为娼妓。
那个镶金镀银的大观园被现实碾得粉碎。一直无法融进大观园的他茫然站在原地,看着那些金玉碎成瓦砾,烟雾弥漫。
他以为他会不在乎的。可是看着王熙凤在狱中病得憔悴不堪,在梦中呼喊被卖为娼妓的巧姐,他忽然感觉到一丝心痛。
接着的事情,一件加一件,让人透不过气来。
王夫人病逝,神情灰败的贾宝玉窝在墙角无声地流泪。
贾环坐在床上,依旧没有哭泣,可是心头的灰暗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母亲赵姨娘被拉出去卖身为奴。母亲以前那么受不了气,如今成为低三下四的奴仆,又如何自保。而被迫嫁至番邦的姐姐探春,又能否适应那里的生活。
他知道探春根本没有把他当弟弟,可是他一直把探春当姐姐,心中希望探春能过得好。而他与母亲的关系淡薄,可是心里一直看重母亲。
因为现在这两人生死未卜,他这样担心他们的存在。
纵然担心,但时局顾不上他的心情。
就像以前大观园冷落他,现在的时局藐视他。
官府终究宣判了家政的死刑。
而他和贾环贾宝玉等贾家族孙,同样被卖身为奴。
他不知贾宝玉下落如何,因为他与贾兰很快便被送进忠顺王府,成为忠顺王府的一个奴隶。
他吃力地肩着一担水,那沉重的压力似乎要将肩膀压碎,只是他依旧并不在意,就像以往不在乎贾府人对他的冷落一样。
每天打水劈柴,任人打骂。
他永远是沉默,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麻木,这个外部世界的好坏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时常希望能和身体分离,就像此刻
肩膀和脚踝的痛苦若能无法影响到他就好了。
然而好不容易走到水缸时,刚想卸下肩上的重担,却突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脚踝处自然是疼痛尖锐,辛苦打来了两桶水也全泼在地上,然而他只是静默了片刻,便依旧若无其事地起身。
旁边一个身影冲过来,贾兰清秀的脸庞上写满了焦急,双手更是小心翼翼地握贾环的脚踝,语带忧虑,“环叔,你怎么样了?”
虽然是叫他环叔,但其实两人年龄差不多大。只因为贾府的辈分问题,贾兰才叫他叔叔。贾环幼时尚不能习惯有一个只比自己小两岁的侄子,但一向乖巧懂事的贾兰却已经叔叔地叫得乖巧无比。
贾环推开他的手,“我没事。”
他想要站起身,然而却被贾兰用劲按在原地,手还固定着他的脚踝,免得他乱动。
贾兰神情严肃道,“环叔,你总是这么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一点都不知要好好珍惜自己。”
“还有珍惜的必要吗?”贾府落败,他们也许要在这忠顺王府当一辈子的奴隶。
“当然!我之前听宝玉叔说,咱家和北静王世代交好。北静王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只是因为他现在身在外地,无法回京。等到他回到京中,咱家的情况就会好起来。”
贾环抬起眼皮看了贾兰一眼,并不说话。
贾兰自知这劝说没有多少说服力。
现在贾政贾赦等人已死,贾府女眷更是半数死在狱中,最好的结果也是卖身为奴任人□,即使北静王回来,又有什么用呢?
只是看见贾环那冷淡的表情,贾兰又郑重道,“即使无法好转,环叔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你不知道看见你受伤我有多难过吗?”
贾环的手抖了一下,许久才能有力量回头看着贾兰。
他清秀的脸庞沾染了不少灰尘,可是两颗漆黑的眼珠依旧清澈无比。
相比于自己的冷淡与自我放纵,贾兰一直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之前在学堂时,贾兰就认真听话,完成课业,在家时亦是十分孝敬母亲李纨,而贾环自己则日日在外混迹,与狐朋狗友胡作非为。
贾环与贾宝玉本就是近乎彻底陌生人的关系,与这样的乖巧认真的贾兰关系也应该好不到哪去。只是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去学堂念书,贾兰一直都主动亲近贾环。
相比较那个和他关系冷淡的探春,贾兰更像是他的亲弟弟。
而直到两人落魄成如今的场景,贾兰依旧这样看中他。
一直冷淡而麻木的心里仿佛被轻撞了一下。
贾环换了一个语调道,“我没事。况且我们如今不过是王府的奴仆,哪里能那么娇气。”
贾兰固执道,“可是你前几天脚踝就扭伤了,又一直没有好好休息,今天再伤到,要是好不了那该怎么办?”
“先不说这些,你知道王府的规矩。完不成王府的活计,到时候处罚可不会轻。”
贾兰微微一笑,“环叔你不用担心这个。我来帮你做。你先在这好好休息。”他利落地将扁担挑到背上,然后快步向远处走去。
贾环想要阻止时,贾兰已经飞快地跑远了。
说起来,贾兰的身子比自己还要弱。
贾兰在家就好好读书,一心要听李纨的教诲考取功名。
这样的书生身体,又怎么能受得了如今这样沉重的活计。
贾兰本就三两天都大病一场,
今天早上也是感冒初愈,又将这大半个院子的地扫了一上午,如今还抢着帮自己做事。
他忽然生出强烈地想要保护贾兰的冲动。
他站起身,甩了甩脚踝,便快步向打水的地方走去。
贾兰正挑着两桶水摇摇晃晃,他身材瘦弱,走两步就像是要摔倒。
最后勉强走了一段路,便在原地大喘着气。
贾环走过去,复又将那扁担挑至自己身上,脚踝处一阵尖锐的疼痛,只是他根本不去理会,只冷冷道,“自己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要抢着帮我做事。”
贾兰有些脸红,但看见贾环挑着水快步往前走,忙道,“环叔,让我帮你吧!”
贾环根本不答,只快步往前走。贾兰也只能面带忧虑地跟在他身后。
刚走回后院,便见几个衣着华贵的侍卫站在原地,一看见他俩,便怒喝道,“你们两个狗奴才又跑去哪里闲逛了。若误了王爷的事,可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贾兰忙道,“侍卫大哥,我们方才去打水了——”
还未说完,侍卫便一脚踹过来,怒喝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还‘我们’?真以为自己是当初那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
贾环护在贾兰面前,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你们想怎么样?”
侍卫蛮横道,“就你们两个,我一刀把你杀了都没什么。不过你们两个,”他用yin冷的目光在两人的容貌上转了一回,冷笑道,“既然长得不错,就不妨来服饰服饰本大爷。”
贾兰已经气得眼睛发红,浑身颤抖。贾环护在他面前,几乎是全身紧绷,“你可以试试。”
那侍卫眼看就要发怒,只是旁边一个侍卫拉了拉他的手,“别冲动,要上这两个小子哪日不可以。只是今日王爷要见他们两个。我们还是快点将他们带走。”
侍卫脸色yin晴不定,立刻便往贾兰踹过来。只是贾环迎上前去,被其重重踹了一脚,本就生疼的脚踝处更是疼得刺骨。侍卫更要发怒,却只是用yin冷的眸子盯着他们,“你们两个就尽管闹。等待会王爷见过了你们,我叫上十多个兄弟来轮流操你,看你还能硬到何时。”
贾兰打了个冷颤,面露惊惧。贾环亦心下发颤。如今自己毫无地位,这几个侍卫是可以说到做到。难道自己真的要被这些人这样□?
两人被逼着到了偏殿,洗澡换上了比平日精致的宽袍,又被逼着走到了大堂外,里面正是歌舞升平。
忠顺王爷坐在上座,下面依次是赴宴的官员。醉人酒香从紫色帐幔中飘了出来,里面的装潢无一不是金碧辉煌。
这样的场景何其熟悉。贾府中哪一次宴会不是如此奢华。只是如今,自己不能再以主人的身份,反而要以奴仆的身份出场。
侍卫狠推了贾环一把,“快进去向王爷请安。”
贾环毫无动静,只是贾兰怕再发生冲突,忙拉着贾环的手,走进了大堂。
贾环只直直地盯着高座上的忠顺王爷。他面容英挺,可是眉目yin蛰无比。就是这个人,在皇上面前参了贾府一本,让贾府落到如今的地步。
一旁的侍卫喝道,“大胆,见了王爷还不下跪!”
贾环尚直立着,只是贾兰已经拽了他的手,强迫他跪了下来。
忠顺王似是察觉到他的仇恨目光,亦是漫不经心地看过来,打量着贾环。
场上是一片难捱的寂静。几乎所有人都盯着场中跪着的两人。
旁观的官员中,有曾经与贾家交好的官员,也有敌对的官员,此刻全看着贾府的公子像是低j_ia_n奴隶一样跪在地上。而忠顺王爷的得力手下贾雨村,亦是完全事不关己地看着曾经对他有知遇之恩的贾府中人。
贾环一直没有低头,只用yin冷的眸子盯着忠顺王爷。如果给他机会,他一定要向这个男人复仇。他要将这个男人凌迟,为贾府众人报仇。
忠顺王爷却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盯着贾环,笑道,“果然是大家的公子哥,模样确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