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阿兰起了个大早,那姓韩的已经走了,她难得的没有去问柳夙轻,从前在烟花楼的时候,日子仿佛总也过不完,每一天都如刀尖上打滚,教科书似的鲜血淋漓,她便觉得时间是一个非常让人痛恨的东西,她做梦都想让这东西流逝的快一些,看着自己衰老,取下这一身伪装和伤痛,可是现在,她突然觉得一晚上居然这么短。
彻夜不眠的日子她太熟悉了,却从来没有哪一次这么令人动容过,她心里百感jiāo集,不知道该先感叹哪一个,按理说她应该深深的表达出对负心人的唾弃,然后规劝柳夙轻“改邪归正”,另寻良人,可她想了一晚上,觉得那军官好像也没有错。
天理伦常在上,哪一个人不是凡夫俗子,柳夙轻纵然出尘脱俗,也免不了取悦他人的命运,而一个处处掣肘的军官,就算长出个三头六臂,在这种世道下,不也得按着“常理”走吗。
她料到柳夙轻心情不会太好,于是只好眼观鼻鼻观心,跟一堆huánghuáng绿绿的新茶较起了劲。
小城里日渐太平,chūn天也便热闹了起来,原本关起的商铺都纷纷打开了门,小商贩们迎来送往,仿佛那些被战争bī得无处可去的日子都是上一辈子的事儿了,可是,还能怎么样呢,人可以卑微的如同蝼蚁,也可以倔qiáng的如巨làng磐石,只要没死,就还得活着。
柳夙轻的茶楼竟然也破天荒的跑来几个歇脚的,大都是城外来的小商贩,一个个灰头土脸,饱经了岁月的蹉跎。
小商贩也不懂茶,泡上茶不如来碗水,柳夙轻给他们倒了几碗清水,又送上了几碟自制的点心,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见倒水的是个清秀姑娘,遂把踩在凳子上的脚收了回去,用手不自然的拢了拢敞开的衣领。
小茶楼外面看上去实在不怎么起眼,没想到却是个雅致的地方,中年汉子看了眼桌上的点心,不知道要收几个钱,一张脸憋的通红,他一家老小等着养,从来不敢破费,只好讪讪的开口:“姑娘,这点心还是收回去吧,我喝口白水就好。”
柳夙轻把水壶放到了一边,示意其他人自便,一边回道:“哦,没关系,那点心是送的,不要钱的。”
他抬起头对着汉子一笑,两眼弯出了几丝温婉,汉子出身乡野,没见过这么水灵的姑娘,一时间眼睛瞪得有些失态,待回过神时,姑娘已经进了内堂,他咳了一声,捏起了一块糖饼,大口的嚼了起来,显然是饿的狠了,吃饱喝足,他又有些拘谨的喊了一声:“结账!”
柳夙轻从内堂走出来,回道:“两块铜板。”
其实小城里铜钱已经不怎么流通了,大都也是一些小商贩在用了,现在各路军阀占地为王,待久了便觉得自己是个像模像样的土皇帝,便也开始发行自己的货币,再加上政府发行的法币,各种各样的货币流通于市,谁也不知道自己手中这堆钱下一刻会不会突然变成一堆破铜烂铁,只有一些银元和金条才能长长久久的流通,可那是一般老百姓用不起的。他本意是不要钱的,但怕伤了这些穷苦人的心,只好要了两块铜板。
中年汉子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旧布袋,从里面拿出两块铜板,放在了桌子上。他对着柳夙轻咧嘴一笑,背起放在地上的货箱就要离开,脚步抬起,他突然又想到什么似得,转身问道:“对了,姑娘,我想问你打听个地,水月楼姑娘可知道在什么地方?”
柳夙轻闻言抬起了头,眉头不经意的皱了一下,这水月楼听上去不像个什么正经的地方,也确实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小城里别的没有,寻欢作乐的地方倒是别有一番特色,快要演变成数得上数的地方特产了。
水月楼坐落在烟花楼的对街,大有种“分庭抗礼”的意思,要说烟花楼的姑娘出名在天姿国色,而水月楼的姑娘则出名在才艺双全,一般打听水月楼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外地来的钱多的没处花的地主家的少爷,还有一种,柳夙轻就要多留心了。
这中年汉子从头发丝到脚指甲,全身上下都写着什么叫穷酸,大概不会是第一种,而第二种,柳夙轻挑了挑眉,他喊来一边发呆的阿兰招呼剩下的客人,于是试探的说道:“水月楼离我这不远,走上八百米五条路,十一条胡同就到了。”
阿兰听了一耳朵,心道,这水月楼不就在烟花楼对过吗,从门口出去拐两条街就到了,哪有什么五条路十一条胡同的,本地人都知道,也就外地的不清楚罢了,但她不敢接柳夙轻的话茬,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不知道柳夙轻的用意,那中年汉子却也意料之外的没听懂,他喃喃了一句:“这么远呐!”
柳夙轻皱紧了眉头,应该不会猜错吧,遂又道:“我正要去那边收茶,正好可以带你过去,你要是不认识路,就跟我走吧。”
那中年汉子闻言,有点谨慎的抿了一下嘴,可能又想到他一个身qiáng体壮的爷们实在没必要提防一个姑娘,于是只好说道:“那还真是麻烦姑娘了。”
柳夙轻又拿出他那种标准式的笑容,回道:“没什么,顺路罢了。”
于是,他拐进里屋,从一个木盒子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一把短小的匕首,藏在了宽松的衣裙里,不动声色的走了出去。
“走吧。”他道。
阿兰皱了皱眉,那时尚不知道这个表面上波澜不惊的小城下的汹涌暗cháo,她只是仿佛尽忠职守一般的洗gān净手中的茶碗,这一方天地安静的有点没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