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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十年前的夏天,小任洲和爸爸坐在院子树荫下一把藤椅上,空气中飘散着栀子和迷迭香的气味,蝉的鸣叫混着棕榈树叶摇摆作响的沙沙声,寂静仿佛轻盈的绸缎般游走在朗朗日光之下。

庭院外忽然响起一阵刹车的声音。隔着低矮的灌木丛,能看到几个穿着制服的工人来回走动,他们说话的声音在安静的夏日午后尤为清晰。

“······都是挑的最贵的家具呢,估计很有钱吧······”

“害,这不典型的bào发户作风嘛。”

“你瞅你酸的,你咋不bào发呢?”

小任洲好奇地从爸爸膝上坐直了身子,努力张望着。隔壁那座房子已经空置了很久,有尖尖顶的阁楼,他觉得像城堡一样,特别羡慕。

任丞年笑呵呵地把他抱在臂弯,走到两家庭院相连的篱笆处,问:“是搬来人了吗?”

那个卸家具的男人擦了一把汗,眯着眼答:“是嘞,房主先进去了。”

小任洲向敞开的房门看去,忽然发现二楼的窗口站了人。

湖绿色的窗帘被风轻轻鼓起,站在窗后的男孩正面无表情地向外望着,他手搭在窗棂,就像一只即将展翅高飞的鸟。他对楼下搬进搬出的豪华家具毫无兴趣,只是懒洋洋地看着天空尽头。

任洲张着小嘴,仰头呆呆地瞧他。

顾梓楠垂下眼皮就看到一个发面团子般的小孩坐在男人手臂上,仰着头,像流了口水的样子。

他皱皱眉,转身消失在四四方方的窗框里。

顾梓楠全部的行李只有一个双肩包,背上去就没再下过楼。

他那时就只带了那么少的东西,好像要随时离开一样。

顾梓楠刚出生还没到一岁就断了母rǔ。村里一个半仙儿说,这孩子福薄,留个小辫子长长运气吧。

他不到一岁,顾禹城和刘兰语就南下经商,把他留在了老家。

他一开始躺在chuáng上哭个没完,后来也不哭了,就静静地躺那儿。他知道哭出来也没人抱,也没奶喝。

顾梓楠乱七八糟地活下来了。因为从小没有玩伴,他很少说话,村里的人都偷偷在背后说顾家落了个小哑巴,孩子们也鄙夷他是爹妈不要的,常常当着顾梓楠的面就嘲笑他。

顾梓楠从来没生过气。他背着筐子,里面装着晚上煮饭用的柴火,冷冷地绕开他们,回家。

他从来不惹事,他知道爷爷奶奶没钱。那离开了就没回来过的爹妈,在他心里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有天下午顾奶奶正喂着jī,隔壁王婶忽然喘着气跑进来叫唤说,顾梓楠把老胡他儿子打进医院去了。顾奶奶手一松,篮子里的小米撒了一地。jī喳喳叫着,啄她的脚。

在去县城的路上,顾奶奶手心、背上全是冷汗。老胡是村委会里的人,平时就逮着jī毛当令箭使,这次不知道得摊上多大的事!

等到了一看,老胡儿子的确给揍得不轻,脸都快肿成猪头,嘴角还控制不住流涎水。老胡家全部出动,包围着自家宝贝疙瘩。而顾梓楠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小背挺得绷直,微微垂着头自己坐在一旁。

“我乖孙!”顾奶奶一看顾梓楠脸上也许多的伤,心疼得不得了。

顾梓楠这才抬起头,指头攥着奶奶带着茧子的手,小声说:“对不起。”

刚刚胡彦他妈就说要问他们家要赔偿,那是很大一笔钱,爷爷奶奶要编好多竹筐子才能赚到。他一听这话,本来桀骜仰着的头就慢慢低了下来,咬着牙,恨恨地怨怼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忍一忍。

胡彦平日就是个给他爹惯坏的孙子,又从他妈那里学来了不少浑话,出去也不知收敛。今天下午顾梓楠去集市,正好碰上放学的胡彦,胡彦趾高气扬地嘲笑他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种。

这话顾梓楠从小听得耳朵长茧,自然不为所动,收拾好东西就要走。

胡彦看他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心里直上火,追了两步,往地上啐了一口大声道:“你爷爷都瞎了,不如把眼珠子卖了让你上学,你家还能有点指望!”

顾梓楠忽然停下脚步,声音沙哑道:“你再说一遍。”

西边挂着红沉沉的夕阳,把顾梓楠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从小做活多,长得壮实,个子也遗传了顾禹城,蹿得快。

胡彦忽然有点害怕,却还是梗着脖子说:“你爷爷······”

顾梓楠在他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弯下腰,把装jī蛋的筐子放下了。

然后他回过身来,把所有力气灌到右拳,快得胡彦就看见了个虚影——一拳打在胡彦脸上!

指骨爆炸似的疼,顾梓楠全然不顾,红着眼睛骑在胡彦身上疯狂抡拳。他双目赤红,喉咙里发出隐隐的嘶声,像一只被bī到绝境的小shòu,要把这些年的气全都撒出来。

直到大人们把他拉开,他浑身还在剧烈地抖着,耳朵里轰轰作响,是血液腾腾流动敲击鼓膜的声音。

从他有记忆,爷爷的眼睛就一直不好。村里许多人看不起他们,明里暗里地欺rǔ爷爷,多给活、分工钱的时候少给了毛票都是正常的。顾奶奶牵着年幼的顾梓楠去要,那些人还笑嘻嘻的,说下次一定注意。

顾梓楠可以忍,可以忍他们肆意笑话他是野种,他甚至觉得他们说得挺对的。

可是一想到爷爷为了赚钱夜夜熬眼,视力一天天恶化下去,他恨不得把胡彦的嘴都撕烂。

他没错。

他不害怕。

他不要低头道歉。

可是听到胡彦他妈赤口白舌地骂着要赔偿,顾梓楠慌了。

虽然那时还很幼稚,他却已经知道了,‘钱’是一种拥有无限魔力的东西,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现在,他把这把无形的刀架在了爷爷奶奶的脖子上。

老胡jīng明得很,在医院没给顾奶奶难堪。等回了村子里,不作声地去把胡彦的诊断书复印了,然后当天下午带着村委会一帮人气势汹汹地去了顾家。

一帮男人将顾家小小的院子挤得水泄不通,死活要两个老人今天就掏出那几千块钱来才肯走。

一片混乱中,大门外忽然传来刺耳的车喇叭声。

紧接着,人群自动地分开了一条缝。

人未到,香先嗅。袅袅婷婷走来的,正是一别六年的刘兰语。她穿着身金丝钩编旗袍,兜着绒huáng色的披肩,银花禳滚,指甲上染着蔻丹,整个人珠光宝气得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众人都呆了。

“妈,”她红唇轻张,雪白的齿在红唇后点合着,“我们发了。”

从那一刻起,顾梓楠的生活天翻地覆。

顾禹城脑子灵活,跟着老板gān了两年,趁着一阵金融热cháo辞职出来独开门户,没过多久就办得风风火火,把原来的公司都给吞并了。

他从皮夹里掏出一堆红票,轻飘飘地把老胡那帮人打发了。

顾禹城宛如征战而归的将军般指挥他们打包行李搬家,刘兰语则亲亲热热地搂着顾梓楠一口一个儿子。顾梓楠闻到她身上的香味,感觉陌生得很,便挣脱了她,想把自己背了许多年的筐子放进车里。这个筐子是爷爷编的,结实得很,他等到了那边砍柴还能用。

“呀,”刘兰语看见了赶紧阻止他,生怕划伤车的皮椅,“要这脏东西做什么!”她用穿着纤细高跟鞋的脚一踢,那筐子就骨碌碌滚开了。

顾禹城扭头催他们上车,顾梓楠却冷冷地看着刘兰语,一动不动。

半晌,刘兰语正准备说什么,顾梓楠却扭过脸,沉默地钻进了轿车。

从这个偏远的农村到S市要开十几个小时。顾梓楠还从来没坐过这种有顶蓬的车,路上直犯恶心,迷迷糊糊中听到刘兰语细声说:“孩子······láng一样,怪瘆人的······”

他扭过头,把耳朵顶在奶奶肩膀上,不愿再听下去。

八岁生日当天,顾梓楠随着父母一路南下,搬到了S市的尚景苑。

他们住最大的房子,配最贵的家具,买最奢侈的用品。顾梓楠却感觉自己徘徊在这场疯狂的盛宴之外,看着他们花天酒地,甚至恶狠狠地、报复性地地购买那些曾经奢望的东西。顾禹城夫妻俩只想用钱弥补这些年的漏dòng,甚至连自己的儿子已经过了入学年龄都不知道,每天穿梭在公司与酒席间,觥筹jiāo错、花天酒地,回家的次数也很少。

顾梓楠的生活没什么变化,只是凭空多出来了很多时间。他不喜欢这个空dàngdàng的大房子,但是很愿意站在窗户边看远山和云鸟。风chuī在脸上,很舒服。

他还知道隔壁住了个白面团似的小孩,那小孩下午放学回来喜欢在庭院里玩,有时候是搭积木,有时候拼图,有时候看图画书,安安静静的。顾梓楠从二楼的窗户看他,一阵风把他好不容易搭起来的积木chuī倒了,小面团子一下子扑在那些积木上,嗷嗷叫爸爸。

蠢死了,顾梓楠勾唇笑起来。当看到面团子被他爸爸小心地抱起来,那一点弧度立刻恢复了原样。

有天小任洲正自己坐在院子里玩拼图,屋里猛地传来摔盘子的声音。他吓了一跳,有点害怕地从草坪上站起来,忽然发现灌木丛在窸窸窣窣地动。

有个黑影慢慢从灌木丛里移动出来。

任洲一时间都忘记了盘子的事情,好奇地往前走了两步,这才看清那只到他肚子高的大狗。

尚景苑有整个S市最好的物业管理,从来不允许宠物没有锁链地在外面活动。所以这只来路不明的狗——是只流làng犬,它正张着嘴流涎,微微喘气,一身黑色的皮毛粗糙又肮脏。

它幽幽地看着任洲,仿佛下一秒就会扑身而上。

六岁的任洲吓得失了声,全身扑簌簌地发抖,不知觉地流了一身冷汗。

就在那狗微挪前爪扒地的时侯,斜侧里狠狠打来一根粗长的树枝,伴随着一声恶声恶气的:“滚!”。那树枝猛地打在地面上,掀起一阵尘土,那流làng狗终究惧怕人类,呜呜低叫着,转身跑掉了。

任洲像小死过一回,gān噎两下,接着爆发出剧烈的哭声。

哭得正在吵架的任丞年跑出屋来看。

他俯身把儿子抱在怀里,低声安抚着,目光在院子里四处打量。

顾梓楠早就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他丢了那根树枝走回自己家,奶奶正在喊他。

“来了!”他边答应边想着那小孩儿哭出鼻涕泡的样儿,够丑的。

顾梓楠本来以为这种平静冰冷似死水般的生活会继续下去。直到那天,顾禹城揽着一个青年的腰走进家门,笑得和蔼又诡谲。

他对顾梓楠说:“叫哥哥,贾御哥哥。”

作者有话说:

前七章回忆 jiāo代一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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