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周二月考,周三学生们按捺不住却又不得不老实上了一天课后,就是周四周五的校运会了。
我的体育能力其实很一般,所以这届的任务就两项,第一天班级方阵入场的领队旗手,和第二天高三级的男子跳高。我不像张天乐,每天都在练习,我是在校运会举行前一周才开始临阵磨枪,放了学随众人下操场练练。
这段时间运动器材基本都是搭好不收的,以便学生使用。我在场边的软垫区练跳高,张天乐在跑道练跑步,他参加的项目多,分布得却还算均匀,第一天50米、100米和1500米,第二天200米、400米、800米和接力赛。
张天乐两个短跑项目的小组第一和年级冠军拿得很稳,短跑本就是他的qiáng项,临场状态也不错,给班里开了个好头。他那两组比赛吸引了不少人来看,非体育生空降校田径队的名声传得很开,拿下第一时引得满场惊叹。他真的是特别快,比平时练习的时候还要快,尤其在这么一个正式的比赛场景里,更显得他突出。
1500米是第一天的最后一个项目,也有看头,就连留在教室做卷子的学生也大都下来操场看了。
因为不设小组赛,就没什么赛道可言,高三级男子组一共21个人报名,一并等在出发点开跑。张天乐没跟大家一块挤在最前头,而是站在后头悠闲地做热身,看着挺欠揍的。
1500米是我们校运会里设置的最长距离跑步项目,策略都是前期慢跑,后半部分逐渐加速,最后关头开始冲刺,可枪一响,随着场外一阵惊呼,张天乐迈开步子跑出去,步伐频率不像短跑那么快,但是也快得不像是跑1500米该有的速度,离弦的箭这说法太俗,但还真挺像的,大队一下子就被他甩到后面去了。
我在场外看着,听着周围的纷纷议论:“那个人怎么这样跑啊,他到后面肯定就没力气了。”还有人不知道从哪打听来的,说张天乐是专门练短跑的,长跑他没经验,等会到后面几圈肯定要被追上来,说得头头是道。
说得是有道理,可话也不能说得太早。
两百米的跑道,圈外人挤人,大家都在拼命冒头朝场内看,张天乐一路领先,沿着最内道跑,专注地目视着前方。几圈过后,他再一次跑过我站的这一侧时,往场边望了一眼,随后低下头抿嘴笑了笑,尽收众人眼底,大家虽是在场外观看,却离赛道并不远,他这一笑被看得清清楚楚,我身旁紧接着响起一片尖叫,除了“哇”和“好帅啊”,听不见别的形容。
我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这人还真是比赛耍帅两不误,我怎么看不出来他有多帅。
最后两圈半,气氛又慢慢开始紧张起来。
张天乐出发是快,可后半段该加速加速,该冲刺冲刺,丝毫没有气力耗尽的意思,所有的调整都在他起步的基础上,都在他可控的范围内。
他领先跑过终点后,班里一群人簇拥上去,搀扶的搀扶递水的递水,而张天乐什么也不接,只是插着腰继续走路,他说跑完不能马上停下,也不能马上喝水,得继续走一走让身体跟着慢下来,再休息。
我站在场边没动,听身旁别班的女同学说着“三班那个好厉害啊”之类的话。
忽然我周围变得挤了起来,人群似乎在往这边移动,嘈杂的声音密密麻麻,一只手伸过来搭上我的肩,另一只手紧接着搂上我的脖子,张天乐抱住我,把脑袋搁在我肩膀上,刚好够我们悄声说话。
“累死了。”
“你看起来可真像累坏了。”
他把头一低,埋在我肩窝里,用气音笑了两声,“像吧。”
“别趴我身上,你不是说跑完不能马上停下吗。”
“我看见你了。”张天乐接着又问:“你怎么不张开双手在终点迎接我?”
“拉倒吧,接你的人还少吗?”
“少你。”
“滚。”我抬手拽他却拽不动,只好拍了拍他的背,让他赶紧撒手,推他去继续多走几步。
跳高项目在第二天一早,报名跳高的人不多,最后剩下来的就六个人,等候上场的间隙,我在场外拉筋,张天乐在我身边晃dàng,我问他:“下午接力你紧张吗?”
“有什么好紧张的。”
“我们校运会难道就没有入得了您的眼的吗?”我正蹲在地上拉腿筋,张天乐伸手按上我的肩给我加重量,我吃痛,还没来得及骂他一句,就听得上方的声音说:“你放心,你们的接力啊,我还应付得来。”
我站起身,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跟前说:“接力赛可重要了,它可是压轴,我们班要是赢了,比这两天你拿的所有冠军都有分量。”
“想不到你班级荣誉感还挺qiáng。”
“那是。”
“放心吧,能赢不能赢,这里面都没你什么事。”
“我操,会说人话吗,滚滚滚,别在这给我添乱。”我作势要踢他,他就笑着跑远了。
我跳的时候张天乐一直在旁边看着,没喝倒彩就不错了。
接力赛是10×200米的男女混合接力,一个年级分两组。
这是高三级最后一次的团体赛,意义非凡,跑道外和内场人山人海,就连高一高二级也都来围观了。
全级十六个班在内场依次按班级和棒序列队排好,后方是各班后勤和老师,我们分在了第一组,八个赛道,分别是一班体育班和七个理科班。女体委作为第一棒打头阵,紧接着第二棒是男体委,中间六棒压力稍小,第九棒是班里短跑最厉害的一个女孩,最后一棒是张天乐。
从枪响到第四棒,我们班一直很稳定地排在小组第三,只是二三四名的距离始终拉不开。怕什么来什么,第五棒换第六棒时,jiāo棒的女生估计是跑得太猛,jiāo接的时候把棒递出去,一松手就晕倒了,第六棒男生边接边往前跑,没料到有这么一出,没接住,还得弯下腰来从地上捡棒,但就这么几秒钟的功夫,又有三个赛道完成了jiāo接,我们班跟领先的体育班本来就差了一截,这回连后头几个班也赶超过去了,一下子落到了小组第六。
因为是两百米的跑道,起点终点都在同一处,第五棒的女生晕倒后我们班的后方乱成一片,紧接着接第七棒的女生状态一下子就不好了,眼睛红红的,快要哭出来了似的,小声说着:“怎么办啊。”
在大家七手八脚转移晕倒女生和安抚她的时候,张天乐也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别紧张,最后有我呢。”
她上场接棒之前,张天乐拍了拍她的头,笑笑说:“随便跑就行。”
距离张天乐的冲刺棒还剩两棒时,他朝我走回来,深呼吸一口气。
“还能追回来吗?”我问。
张天乐轻皱眉,“不好说,体育班是不可能了,他们甩开我们太远,赛道太短,我没那么快。”
最后一棒,张天乐接到棒后,体育班已经领先四分之三圈,而我们班追回到了第五名。
短跑确实是他的qiáng项,要论爆发力,他是我们班里最qiáng的。
场边和场内的欢呼声开始愈发高涨。张天乐在追,我们跟七班差得不远,离四班也越来越近,体育班在前头遥遥领先,要是能超过六班,我们就是小组第二,还有拿奖牌的可能。
最后半圈,体育班的最后一棒早已跑过了终点,后面跟着六班,距离终点还有将近一个直道,再后面,就是张天乐,他把我们的第三名追回来了。
四周围人头耸动,呐喊声和加油声随着他们离终点越来越近而愈发高昂。
我被热烈的气氛带得有点懵,勉qiáng回过神来,挤进人群,站到跑道最内道合适的距离,闭上眼睛,也跟着人群一起了紧张起来。
没有等很长时间,可能只有几秒钟,一个人带着十分qiáng的冲击力扑向我,差点让我跌倒,我堪堪把他架住,他则紧抱着我,像是要把整个人的重量压在我身上,然后我听见耳边的声音道:
“我他妈这回是真累死了。”
“老子第二名。”
“妈的,没想到在这学校还给落到了第二名。”
“小看你们了。”
我们身边又是簇拥了一群人,我睁开眼睛,有的女生甚至哭了,估计是太动容的喜极而泣。
“别停下,”我把张天乐往外推,“走一走。”
张天乐松开我,换了个方向,迈开步子慢慢走起来,他似乎没有意识,擦身而过的时候抓上我的手腕,拉着我跟在他身后一直走。
由于接力赛时间较长、参与人数较多、场面容易混乱,在第二组接力进行的时候,第一组已经跑完的八个班依然得在内场各个班的班级区域里等候。第二组的班级分别是另外的两个理科班和六个文科班,文科班里普遍女多男少,在运动比赛里总体比较吃亏,这个接力赛最主要的看点在集jīng英于一体的体育班,而体育班恰巧也分在了第一组,所以第二组比赛的jīng彩程度相较于第一组略微有些逊色。
两组比赛完毕,裁判组核对成绩进行最终确认,再递jiāo至广播台公布名次。等候间隙,十六个班除了体育班胜券在握,其余十五个班多少都有些紧张急切,尤其我们班经历了掉棒的意外状况,从领先到落后到追平赶上,各个阶段都感受了一遍,此时人人更是心情忐忑,都在期待着最终成绩。
我当时没看冲刺,后来听大家的谈论才知道,其实到了最后关头,我们跟六班的距离拉得也并不近,起码以一个直道冲刺来讲,任谁看都是希望不大的,很多人失望了放弃了,可张天乐没失望没放弃,硬是在最后几秒追了上来,过终点时与六班只差了半个身影,也就是前后脚的差距。
此时张天乐跟接力队伍站在一起,遥遥注视着颁奖台方向,神情严肃。
体育组长走向广播台的时候,人群开始逐渐起哄,体育班夺冠毫无疑问,亚季军之争就显得尤为瞩目,排名照例从季军开始宣读,在公布了六班以5分32秒获得季军后,我们班一下子沸腾了,个个按捺不住惊喜的心情,只要没有意外,下一个公布的班级,就会是三班。
“接下来,以5分31秒的成绩,获得亚军的是——”
5分31秒,听到这个时长,场内后方大本营里的同学终于没忍住叫了出来。
“高三三班!”
没有意外,我们班最终以5分31秒的成绩,拿到了这届校运会接力赛高三级组第二名,拿下了亚军奖牌。
全班冲上前去,围着接力队十名队员呐喊欢呼,张天乐大概是见多了这样的场面,没像大家一样热烈庆祝,只默默地笑,看起来也挺高兴的。
最后的颁奖仪式,男体委作为接力队队长,代表班级上颁奖台领了奖。
张天乐不知何时又站到我边上来了,我看他神情,忍不住调侃道:“放心了?”
他不自然地哽了一下,用莫名其妙的语气说:“我又没放在心上。”
“我看也是。”
张天乐大概是自讨了没趣,跟我瞎扯了两句就又走开了。
我看着他走远的身影融于人群,这里面大部分人都可以说出“不在乎结果,只在乎过程”“尽力就好”“重在参与”之类的话,可张天乐不可以,因为现实就是这样,结果对于一场比赛来说才是一切,对运动员来说才有意义,所以他怎么可能不在乎。
所有项目都结束了之后,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传统,全校三个年级一块上操场跑旗。这是我第三年看跑旗,也是最后一年,读书和体育竞技是一样的,我和我的同学们在一起努力,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这是我和这群人在一块的最后一年,以后遇到的再也不会是这群人、这个地方、这个年纪了。
我们的班旗混在无数面旗帜中,与它们一同前进着。
不知道是谁把我们挂在旗杆上的班旗也取了下来,当我注意到的时候,它已经被披在了张天乐的身上,同学们怂恿他也上去跑旗,张天乐倒也大方,双手把班旗撑起来,加入了跑旗大队。
他端着架势,每次跑过来,都朝我们大本营这边挥手示意,看起来特欠揍,但女孩们还是熙熙攘攘笑着说他帅。
运动会正式结束,当天免了晚自习,各班自发组织庆功,收拾东西外出聚餐。
我们斥巨资吃了烧烤,张天乐自然地融入大家一起疯,后来不知是谁拿出了笔,大家开始各自往对方的班服上签名,张天乐拿着笔过来找我,我在袖口位置找了块空白地方给他签上,他笑嘻嘻地问:“吴浩宇,今晚让我去你家玩呗?”
升入高三后,一切以学习为重,因为家住得太远,我妈在学校附近给我租了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以免上下学路上耽误太多时间,中午也能有地方好好休息。
自从张天乐知道我就住在学校附近之后,三天两头想起来就说想去我那坐坐,有机会的话再在我那住住,我真搞不懂他是怎么养成的厚脸皮,现下他又再度提起,我脑子一转,松了口:“行吧,那你今天晚上住我家吧。”
张天乐不知道,虽然那房子平时只有我自己在住,可我妈每周五下了班都会过来看看,做个饭搞搞卫生洗洗衣服什么的,客厅有张沙发chuáng,她有时候住下有时候晚些也回家去,她跟我的情况刚好相反,上班的地方离家近离学校远,平时住在这边也不方便。
我没告诉张天乐我妈会在,也没告诉我妈是张天乐要来,只说有一个同学过来蹭住一晚上,就等着看好戏。
我把张天乐领进门,我妈在里面招呼一声“回来啦”,张天乐一愣,反应倒是快,赶忙说:“阿姨好。”
“哎,你好你好,别客气,随便坐,小宇快介绍介绍。”
“这是从香港回来的那同学。”
“从哪回来的我哪能知道,这不是你新同学吗,叫什么名字?”
“妈你好好想想,这人你真知道。”
张天乐在一旁gāngān地笑着,手从背后掐上我的腰。
“小学,去香港了,跟我一般大,我背上那么长一条疤,还能有谁。”我说罢,掐在我腰上的手突然松开了。
我妈困惑的神情有些醒悟,“你是……”
气氛如我预料的尴尬,不管过了多少年,只要我背上的疤不褪,我妈总不会忘记小时候有个小男孩跟我打架,划伤了我的背,留下了挺大的口子,消不褪的疤。
最后我给圆了场,搭着张天乐的肩告诉她我们“冰释前嫌”了,我妈客气又周到地招待了他,让张天乐一晚上下来都怪不自在的,我看在眼里差点没笑背过气去。
我妈一个成年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怎么会一直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再说现在小男孩已经长大了,不敢说有多成熟,但起码不会再拿着尺子划我的背了。我以前也是小男孩,才会跟张天乐缠打得不可开jiāo,现在我也长大了,再打起来,还指不定谁打谁呢。
去洗澡前,我在屋里换衣服,刚把校服脱下来,后背就被人轻轻碰了碰,身后的人叫我别动,我感觉到背上的手指顺着疤痕一路滑过去,接着那人轻声问:“是我弄的吗?”
“你这不问废话呢?”
“现在还疼吗?”
“早就没感觉了。”我转过身,把衣服搭到肩上,“愧疚吗?愧疚今晚就睡地上。”
我妈晚上回家去了,走之前把沙发chuáng收拾了出来,让我们两个人看着睡,别挤着了。张天乐死皮赖脸,非要睡chuáng,我说那我去睡沙发,他竟然说那他也睡沙发,我实在是叹为观止,不知怎么接话,任他软磨硬泡,我最终懒得管他,爱睡哪睡哪。
我的chuáng贴墙,明明张天乐是运动消耗了的人,这会却不困不累,靠着chuáng头半天不睡觉,举着手机啪啪打着字。我都困得要死了,实在受不了,转过身拍了他两下,让他赶紧老实睡觉,张天乐倒是听话,撑着身子伸手过来够充电线,把手机充上电放在chuáng头柜上就回去睡下了。
见他终于消停了,我把被子一拉,重新闭上眼睛。黑暗中他的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我眯着眼睛睁开一条缝,隐约看见新消息,好几个爱心,和“老公”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