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一,我照常起chuáng去上学。到校后我先去六楼教务处领了一盒新粉笔,再下两层楼回教室。
这天与往常没什么不一样,可年级里确实有些似有似无的骚动,起码我们教室是这样的。一眼望去,学生们吃早点的吃早点,赶作业的赶作业,只是神情面貌大都不同以往周一般无jīng打采,尤其是女生们,前后左右三三两两聚在一块,窸窸窣窣说着话,隐约间重复听到的几句都是“怎么还不来啊”“是不是要到上课才来”“真的是今天来吗”。
我小心迈过走道里摆放的重重书箱,恰好在迟到记名前坐了下来。我的位置在最后一排正中,这会后头又多出了一套空桌椅,孤零零地放在那,也不知要归进哪个组。我试了试,伸手就能勾到那套桌椅,便悄无声息地将其推远了些。
是了,今天有个转学生,上周五下午上课前班主任在班里宣布了这个消息,介绍了这位来自香港、即将在我校插班借读一年的同胞。
加上暑假补课,高三学习已经进行了一个月有余,课程内容从学习新知识转变为车轮战的高考总复习,晚自习从自愿参与变成义务参加,一周六天从早到晚铺天盖地的卷子和习题,把整个年级的氛围染成了一潭死水。在高三这么紧张的时期,转学不是件小事,这时候的转学生可算是让这个困倦的班级和年级有了点活力的样子,尤其一夜之间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说,这个人转学生有背景,有钱,长得还很帅。
可直到校园广播里开始播放升旗礼的集合音乐了,那个转学生也还没有来。
周一的早晨是不用早读的,全校师生会利用这个时间在操场集合开晨会,举行升旗礼,接着是校长或教导处主任讲话、学生代表演讲。
集合音乐很长,来回播三遍,足够全校各个班级列队完毕。男生个高,大都站在队伍最后头,这会老师们都去前方升旗台了,各班越到后面越散漫,我插着口袋站着,跟隔壁班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音乐接近尾声,前头队伍突然攒动了起来,一片乌压压的后脑勺,分不清是哪个班出了状况,原本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又开始发出声响,不断地有人回头看向这边几个班级队伍,我这才注意到,一个人正在穿过人群,朝我这个方向走来。
那人显然是很匆忙,领带还没来得及打好,只挂在了脖子上,衬衫的领子也没翻好,书包拎在手上,有些láng狈。
周一由于要举行升旗例会,全体学生统一穿着礼仪服,女生衬衫裙子领结,男生衬衫西裤领带。这人虽然没穿戴整齐,但装备还算到位,只有脚上穿的是自己的球鞋。迟到加没穿校鞋,人才刚来就为班里扣了两分,除了这,没什么别的特别的。
我正了正身子,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前方似乎开始整队了。
那人经过我身旁时,掠起一小阵风,他用手肘顶了顶我的胳膊,随后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吴浩宇。”接着便是身后书包被扔在地上的闷响。
仍在回头悄悄打量他的同学,这回也顺便打量了我。
可我并不认识他。
升旗礼毕,老师们各回各班,站在队伍后头看着,以免学生讲小话。晨会一结束,那转学生就被老班叫去了,快打上课铃时才被放回来,慢腾腾地进了教室,班里瞬间静了下来,每双眼睛都看向他,他走到最后面那套空桌椅前坐下,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
我仔细看了他的模样,仍是想不起何时认识过他。
但其实整个早上我都没机会去弄清楚他的谁。一早两节数学课连堂,尤其数学老师这个人还爱拖堂,课间休息是绝对没有的,一口气上到第三节课打铃才是他的作风。第四节课又是物理半堂小测,第三节下课也迟了,人人赶忙抓紧时间最后看一眼笔记背公式,哪来的时间认识新同学。
“时间到,停笔了,卷子从后面传上来。”
小测一共就两道大题,力学那题我在一开始就忽略掉了一个力,到后面做不出来了才回头检查,改也来不及改完,gān脆就不写了,拍拍前面的人把卷子传了上去。
“最后那个同学,新同学是吗,也把卷子传上来。”
老师话音一落,我的背就被人拍了拍,我转过身,才发现转学生和他的课桌椅都挪到了我的斜后方,明明早上才把它们推到了隔壁组,现在怎么看都是离我最近。
我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秒,伸出手,等他把卷子给我。
那人对上我的眼睛,朝我笑了笑,然后低头在卷子上写上名字,递了过来。
我瞟到他用繁体字写下的名字:张天乐。
早上五节课上完,前排几个老爱到后排聊天的女孩就过来了,几个人聚在一起,朝我搭话:“吴浩宇,你跟那个转学生认识呀?”
我看了她们一眼,应付道:“算吧,小学同学。”
“那你们熟吗?他怎么突然转来的?他好帅啊。”
帅个屁。
我下意识回头一看,后头那张桌子早就没了人。
似乎是跟这三个字过不去似的,我又默声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味同嚼蜡。
张天乐。
我记得他,我当然记得他。小学时他是我的死对头,当初打架被他用尺子在背上划了一道,到现在还有一条长疤,在班里我们永远是坐对角线,老师家长全都拿我们没办法,可现在想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老是要跟他起冲突,总之谁都看谁不顺眼,久了便成了一种敌对关系,一直持续到三年级。
后来学上着上着就突然没了他这个人,听说他去了香港念书,之后就再没了任何消息。
现在长大了,对幼时的人事都忘得差不多了,印象也是淡之又淡,更何况我对这个人也没留下什么好印象,这辈子也没什么再jiāo集的可能性。
可现在他回来了,他转来我们学校,插来我们班,甚至就坐在我身后的位置上。
这是个什么缘分?
周一下午第一堂课是班会,照例被老班拿来当化学课,除了最开始张天乐被叫上讲台做了gān巴巴的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是张天乐,很开心可以来到三班跟大家一起学习。”
他跟小时候不太一样了,长得就还行吧,一笑起来,女孩们当着老班的面也低声尖叫,带头鼓了掌。他现在是个大高个,体格jīng健,肤色正常,我隐约记得他小时候是个煤球。
张天乐很烦。
他就坐在我后头,课间不睡觉就来找我说话。
“哎吴浩宇,你还记不记得我?”
“你在看什么?”
“每天都要自习吗?”
“你中午晚上都吃什么啊?”
“哎你住哪啊?”
……
过了几天我才迟迟发现,每天逢到下午的自习课,张天乐八成会失了踪影,放了学到晚自习开始之间的一个半小时,他也不知去了哪里。
零零散散听了些同学间传播开的消息,我才知道张天乐竟然是加入了学校的田径队。
学校每年招新都要招不少体育特长生,在本省中学体育竞技方面,能排得上前几名。体育生大都来自区队市队省队,个个能力放在校园里都是拔尖的,而张天乐从外省转来,刚报到没几天就空降校田径队,一不是找的关系,因为体育生加分这事跟他就没什么关系,二是能力不达标的校队也不可能要他,想来恐怕是张天乐能力超群,田径队主动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他小学时体育好不好我是不记得了,只记得他打人倒是很疼。那时候张天乐是刺头,淘气挑事,爱出风头,如今转来班里都一个多星期了,没什么动静,低调得很。
这天中午放学,我去小卖部领桶装水。高三新换的教学楼,每两层才有接水点,我们班在四楼,刚好没有水站,班里同学日常接水得上下跑,不到一个月就集体嫌麻烦,集班费在教室里添置了一个饮水机,我们班这么一搞,陆续也有了些效仿的班级,于是级组决定gān脆统一订水,新桶和空桶都统一存放在校内小卖部后头的仓库里,需要的时候各个班派人去领就是了。
我领了两桶水,刚从小卖部出来,远远就看见张天乐在球场打球,他自己占了个半场,加上他的,操场里八个球场就都满了,场外走来四个人,自然而然地要往张天乐的半场进,我眼看不对劲,放下水也往操场走。
他们争执了几句,其中一人推了张天乐一把,张天乐把球往地上一摔,上前一步揪住那人的领子,举起拳头就要挥上去。
我把张天乐的手一抓,却是对着对方说:“gān嘛呢,大蛇。”
“跩什么跩,港澳生了不起。”
“你他妈再说!”
张天乐边说边又气势汹汹地要冲上前,我把他拽住,继续对大蛇说:“我们散了,大蛇,你们打你们的。”说完我看了张天乐一眼,“跟我去拿水。”
他抱上球,被我拉离了球场,一脸疑惑地问:“拿什么水?”没等我回答,又问:“你们是朋友?”
“认识。”
大蛇是六班的,高二校运会的时候我跟他一块练过接力,就熟了起来,高三教室又刚好分在同一层楼,平时下了课没事大家会在走廊上扒着扯会淡,大蛇叫肖俊磊,叫他大蛇是因为他长得像蛇。
“你别惹他,他家军区的,有点背景。”我说。
“他他妈有病。”
“你怎么跟他吵起来的?”
“他上来就往我这场来,话也不说就开始投球,投完之后说‘田径队员就去练田径’,怎么,你们学校球场不让田径队的人打球?在你们学校球场打球不是先来后到这个道理?”
我无语,体育生和文化生的关系向来一般,男生间关系就更差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多少心高气傲,学校招生时提供给体育生的优惠条件和保录名额本就让人不服,要是拿了分量重的奖,学校内通报表扬不说,各个高校还能给保送的机会,更是让人眼红,体育生扎堆的田径队首当其冲,大蛇是普通文化生,成绩一般,听说是走关系进的学校,张天乐遇到大蛇,算是撞到枪口上了,即便他不是真的体育生。
“行了,他这人就这样,你别理他。”
“真他妈有病。”
我推了推张天乐,让他别继续说了,领他到了小卖部门口,“帮我一把。”
“我靠,够重的。”张天乐提起一桶水来,这样刚好,有他这个苦力,我就不用跑第二趟了,“这就是你说的拿水啊,今天你负责换水?”
“不是今天我负责换水,是天天我都负责换水。”
“为什么?”
“我是生活委员。”
“生活委员是gān什么的?”
“就是班里所有小事破事都归我管。”
张天乐一听乐了,“那你还管什么啊?我被同学排挤欺负了,校园生活过得不开心,你也管吗?”
我瞥他一眼,懒得搭理他的话,“我跟你说,刚才的事最好是没人告到年级主任那里去,要是让她知道了,有你受的。”
然而下午第一节课的课间,就有同学过来悄悄问我,中午的时候是不是和张天乐跟六班的人打起来了。
我真是服了这些同学传播小道消息的本事,心想这才哪到哪啊,不过是抢球场起了点摩擦,几句口角,谁的拳头都没挥到谁身上,怎么能算打架。
果不其然,最后一节自习课时张天乐还是被叫去问话了,而他回来的时候也给我带了一句话:“叫你去办公室。”
我有点纳闷,张天乐打架,怎么还叫我去办公室?回头看看张天乐,他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趴在桌子上翻课本。
我一进办公室,暗自松了一口气,等着给我训话的只有老班,没有级主任。
说的无非是些例行询问和训导,我都一一听着应了。
“张天乐才来一个星期就给我搞这种事情。”
大蛇其实人不坏,就是脾气不太好,性格有点张扬霸道,老跟校外的人混,喜欢沾点社会气息,可他家里有权有势,老师都心知肚明,真要打了起来,这事还挺难办的。
“都这么大了还打架,又不是小学生。”
我暗笑,别说,张天乐还真是小学生。
老班最后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跟张天乐玩得好啊?”
我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最后只好如实告诉她我跟张天乐做过两年小学同学,他其实是本地人,老班听罢略显惊讶也挺高兴,嘱咐我让我平时多看着点他。
晚自习放学我跟大蛇他们一起走,碰上张天乐在校门口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东西,大蛇又嚷嚷着要上去揍他,被我拉住。
“走吧,无不无聊。”
学校不限制学生的伙食,每到饭点,有去学校食堂打饭的,有出去吃的,有回家吃的,都是自愿。张天乐转来了快两周,我见过好几次他坐在便利店里吃桶面,每次就他一个人,等面的时候玩手机,吃面的时候也玩手机。
我不知道为什么特别见不得这种情景,所以当再一次见到张天乐在便利店里吃泡面的时候,我也进去买了桶面当晚饭,端着面到他旁边坐下,摘了他一边的耳机,也不看他,径自问:“你在香港也这么爱吃泡面吗?”
他侧头,发现是我,愣了愣,摇摇头说:“不,在香港我从来不吃这个。”
“好吃吗?”
“好吃。”
“那你在香港怎么不吃?”
“我不能吃。”
“那你现在为什么能吃了?”
“哎,你在这坐下,就是为了跟我聊泡面?你管我为什么现在能吃呢,我就是想吃,你吃泡面不也因为想吃吗?”
我揭开盖子,用叉子挑了挑面条,还不够软,我把盖子重新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我不想吃。”
晚自习后半段,数学老师进来,说要把白天没讲完的卷子讲了,洋洋洒洒写满了整个黑板。我在底下坐着,装模作样听课做笔记,实则一个字没听进去。
今天是我做值日,老班的要求高得很,每天放学前黑板先得用湿海绵擦一遍,再得用橡胶条刮gān净,晚自习前我已经把黑板擦了,讲台也整理gān净了,就等着放学直接走人。这下倒好,满满当当的黑板和一地的粉尘,我又得重gān一遍。
待到教室关了灯锁了门,已经是将近晚上十点了,我心下叹口气,本想着能早些回家打会游戏,现在反倒不着急了。
我走得慢了些,路过操场,已经这个点了,零星还有学生在打球,估计也有在约会的,跑道上有人在跑步,再仔细一看,竟然是张天乐。
他放了学不回家,在这跑什么步?
我在树底下站定,看了一会,他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眼看时间越来越晚,学生基本都走光了,我走到跑道边上,喊了他一声:“张天乐——”
他抬头看见我,跑了过来,问:“你怎么没回家啊?”
我反问:“你怎么没回家?大晚上的不回家在这跑步。”
“我活动一下,一整天窝在教室里,坐得我难受死了,怎么,你也跑?”
“不,我坐在教室里没那么难受,你继续跑吧,我走了。”
“哎,”张天乐叫住我,“那你等等,我跟你一块走,你带我去附近吃点东西吧,饿死了。”
到了这个点,还能吃到东西的地方,只剩便利店,最快也最省事。
在五个小时之内,张天乐跟我两次坐在了同一家便利店的相同位置上,相看两无言。明明喊饿的是他,结果却是我面前摆了一大碗关东煮,看身旁张天乐,他只要了两串海带和一串豆腐,我问:“你不吃肉吗?”
“我得控制体脂。”
“嗬,你还这么专业呢?”
“那当然,其实我连这都不该吃。”
“晚上吃泡面,现在又说什么控制体脂,不该吃,你逗我呢?不该吃,那你给我吃。”
“不行,我饿啊。”
我没接话,过了一会又问:“你……是运动员?”
“没有,不是。”他顿了顿,继续说:“五年级的时候跟别的小学搞友谊运动会,我去跑步,拿了第一名,然后我之前的教练就来找我,问我想不想练短跑,然后就这样,我就跟着他的队伍一直练一直练,也参加过一些比赛,这次回来我跟他说我不练了,他还跟我说不会把我从队员名单里去掉,回香港之后一定要再回去练,我说江湖再会吧,我要读书了。”
“你很,舍不得吗?”我根据他的神情,找合适的措词。
张天乐抿了抿嘴,说:“也没有,其实就是一支业余队伍,大家没事一起训练,运动运动。”
“你喜欢跑步?”
“我不知道,教练叫我跑,现在你们老师也叫我跑,那我就跑呗。”
“那你喜欢什么?”
张天乐沉默了一会,显得有点困惑,“我不知道,可能以后我才知道吧。”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
蟹蟹点进来的您
不知道说点什么 给大家劈个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