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半,阳光明媚。
薛齐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抬头望了一眼过分刺目的阳光。
这是圣托里尼岛上的小镇,蓝白相间的低矮建筑里挤满了各色小店,雪白的墙上订着木质花篮,里面盛放着鲜红的花朵。到处都是游客,白皮肤的,huáng皮肤的,黑皮肤的……
薛齐不是来旅游的,而是来找人的。他让司机寻个地方停车,自己握着字迹潦草的纸条,离开热闹的街道,转入蜿蜒的小路。
就在昨天,他还在雅典参加工作会议。会议刚落幕,他便收到父亲的通知,让他回家的时候顺道把徐扬带回去。
徐扬是他的弟弟,不务正业,正在岛上度假。
前方的路越来越不好走,几乎都是向上的台阶,台阶越来越小,路面也越来越不平整。纸条上写着一间民宿的地址,这间民宿开在山上。随着视野的上升,入目的景色越发广阔,四周的房屋却渐渐失了颜色。这些年欧洲经济不景气,居民选择只粉刷最热闹的游客区。
连着看了两次纸条上的文字与民宿大门指示牌上的字符,薛齐确认自己找对了地方。用简单的英文与民宿主人沟通后,他被引了进去。接待室只有10平米左右,没有开灯,穿过黑黝黝的门dòng,主人用钥匙打开另一扇门,门外的世界却是别有一番天地。随着嘎吱一声,刺目的阳光再度洒落下来。
这间民宿不仅开在山上,还开在悬崖边上。民宿与悬崖紧紧相依,打开卧室房门便是一个露天阳台,阳台不大,几步便能到头,尽头便是悬崖,往外望去,一片蔚蓝的天空连着一片更深的湛蓝海面,一眼不到头。而他的弟弟徐扬,正叠着双腿躺在一张躺椅上,一本敞开的书盖在脸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民宿的主人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薛齐,薛齐点了点头,主人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薛齐在原地站了会儿,走向那片悬崖。这儿的风光独好,所视之处没有一丁点儿的遮挡,天空,山脉,海洋与房屋组成一副富有层次感的画面,震撼而美丽。
听着海làng拍打礁石的沙沙声,薛齐有一瞬的失神,但很快他便被脚下的景色吓了一跳——尽管阳台的缘边围了一排栏杆,但栏杆在悬崖面前仍显得矮了些,仿佛稍有不慎便会坠落下去,粉身碎骨。
薛齐不禁往后退了几步,意识到自己在大太阳下出了冷汗,他转身走向躺椅,只见徐扬穿着宽松的白衬衣和破dòng牛仔裤,在耀眼的阳光下好似发着光。薛齐清了清嗓子,一把抓起盖在他脸上的书本:“喂。”
徐扬立即睁开了眼睛,闭上片刻,又再度睁开,并没有说话。
每次与这位弟弟相处,空气总变得沉重而凝滞。
“我爸让我带你回去。”薛齐说完,顿了一顿,“我们爸。”
徐扬慢慢坐了起来:“什么时候?”
薛齐道:“今天晚上就走,先坐船去雅典,跟着买最近一班飞机飞回去。”
“那你等我一下。”徐扬慢吞吞地站起来,打开卧室的门,走了进去,之后便不紧不慢地整理行李。
薛齐无事可做,只得在徐扬躺过的躺椅上坐了下来,随手翻阅刚才得到的那本书籍。这是一本带有哲学思想的诗集,晦涩难懂,十分适合拿来催眠。
他转头去看屋里,只见里头布置得十分简单,除了地理位置极佳与基本gān净之外,没有其他过人之处。徐扬的行李不多,只是动作不快,但他并没有前去帮忙,也没有进屋。
待阳光渐渐失了温度,徐扬终于拉着行李箱从屋里出来,轻声对他说:“哥,我好了。”
薛齐把书扔给他,徐扬接住,默默将它塞进背包中。两人找主人结了账,便离开这间挂在悬崖上的屋子。
出了民宿,再度踏上狭窄的小道,不同的是,这次是向下走。走到半程,天空慢慢晕成了红色,是落日夕阳。薛齐停了脚步,从一面白墙向远处望去,只见那片海水也被染成了红色,波光粼粼,闪闪发光。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来,却见徐扬并未与他一样欣赏美景,他目光散着,不知在看些什么。
不知走了多久,两人终于寻到停车场,助理已等候多时。约摸半小时后,他们到达码头。圣托里尼岛的码头很是繁忙,每天运送游客往返城市与海岛之间,海岛与海岛之间。助理买了最近一班的船票,将两人送上船,自己则留了下来,仍有一些琐事需要处理。
游轮分为上下两层,船舱很大,摆满了柔软的座椅与沙发。考虑到要在船上过夜,助理买了含卧室的船票,两人一间,有独立厕所。这本是十分周道的安排,但当薛齐与徐扬一同挤进狭小的卧室空间时,他有些责怪助手的选择。他无法无视徐扬的存在,却又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或许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折磨。这艘船将在海面上航行8个小时,于明天一早到达雅典。
徐扬似乎没有这种烦恼,他将包往角落里一扔,自顾自地爬上两张chuáng中的一张,倒头便睡了下去。他没盖被子,衬衫皱了起来,露出小半截白皙的后腰。望着他安静而消瘦的背影,薛齐感到松了口气。
薛齐姓薛,徐扬姓徐,但薛齐的确是徐扬的哥哥,法律意义上的哥哥。在心理上,曾经也是。
徐扬是在薛齐五岁那年来到他家的,那年徐扬才三岁,个头十分矮小。薛齐的父亲牵着徐扬的手,对他说:“齐齐,从今以后他是你弟弟。”
那天一同来的,还有一个漂亮阿姨,她叫徐秋实。
那时,离薛齐的母亲过世还不到一年。
薛齐是真心喜欢过这个弟弟的,他早就想要个弟弟了,而徐扬作为一个弟弟几乎是完美的。他不仅长得像个洋娃娃,还非常听他的话,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十分乐意让徐扬做他的影子,不论他做什么事情都会带着他,连最心爱的玩具都愿意分他一半。
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弟弟的……曾经。
后来,薛齐听到家中亲戚的对话,他不记得是谁说的了,也不记得具体说了什么,但他忽然间懂事了。他明白了徐阿姨是坏女人,也懂得了徐扬是野种,一个不该长到这么大的野种。他的母亲才走了不到一年,他却已经三岁了。就算他还不会算术,但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薛齐听见门外的人声,知道是船上的餐厅开了。他瞥了一眼熟睡中的徐扬,轻轻站了起来,推门出去。门外的世界热闹多了,没有门内的世界那么沉闷。
他穿过人群,来到餐厅,发现只有简单的汉堡与三明治套餐供应。他买了两份套餐,一份在餐厅用完,另一份则装在纸袋里,是给徐扬的。但他不急着回去,而是选了一个靠海的沙发坐了下来,对着窗外的一片漆黑发呆。在玻璃窗的反光里,他藏在额角的一条细细疤痕若隐若现,再度将他拉入回忆之中。
那是在夏天发生的事吧,那时他五岁,还是六岁?
他记得自己恨透了徐扬,不想再看到这个弟弟。那天下午,他骗了徐扬,说要带他出去玩。他从抽屉里抓了一把纸币揣在兜里,带着笑得灿烂的弟弟进了一辆出租车,随即报了一个他所知道的最远的地址——母亲曾带他去过的游乐园。他将徐扬带到游乐园门口,给他买了一只米老鼠气球,趁他被气球吸引的时候,迅速离开了他。
这就是他的计划,他要把他像垃圾一样丢在这里。他知道徐扬记不住家里的地址,他从来都是跟着他的,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他身上也没有一分钱,连公jiāo都上不去。至于他最终会怎么样,这不属于他的考虑范畴。反正徐扬是个野种,野种消失就好了。
可薛齐忍不住回头看看,他要确认自己成功了没有,确认那野种没有跟上他。他蹲在马路对面的草丛后头,偷偷地观察着他。
野种终于发现哥哥不见了,他发着愣,往四处搜寻着他,无果。野种张开嘴,大概在叫哥哥,仍是无果。最后野种开始走动起来,走着走着,上了马路。
薛齐一直都觉得野种不如他聪明,比如他已经能认字了,野种就不能;比如儿歌他听几遍就会唱,野种就唱不好;比如他已经学会辨认红绿灯,野种还是不会——比如这时,明明还亮着红灯,野种偏要跌跌撞撞地冲到马路中间,笨得实在惹人讨厌。
眼看野种要被车撞倒了,薛齐不知自己是发了什么神经,他冲了过去,冲到马路中间对他大叫:“小心车!”
他看见野种笑了,笑着向他跑来。这让他更加气急败坏:“别跑,小心车啊,笨蛋!”
话音刚落,他便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随即自己失了重量,他还记得在失去知觉前,他看瞥见了一片艳丽的蓝天,他从未见过这样蓝的天空。待他再次获得知觉时,只听见野种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叫他哥哥。
“哥哥,你别死啊!”
结果徐扬没被扔掉,薛齐却被车撞了,住了一个月的医院,额头缝了好几针,不幸留了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