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万山不明白了。
他以为读书人是不会迷信这一套的。
“方先生?”等人走近了,乔万山轻轻叫道。
今天太阳有点刺眼,方卿仰起头,微微眯着眼,长睫毛跟着一动一动的。
“乔大哥。”方卿回道。
本来打了招呼就可以了,乔万山到底没忍住:“方先生也信这个么?”
他在心底总觉得方卿跟这片土地的人都不一样。
这些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们这些无知百姓追着赶着就罢了,方先生怎么会跟他们这些凡人一样?
这人看起来就是无欲无求的,尤其是那副眼镜,金丝边的,架在鼻梁上,衬得人都贵气起来。
他到现在也没见过有人戴眼镜,老太太的老花镜不算。
得读多少书才能戴得上这样的眼镜啊。
乔万山打心眼里觉得眼镜就是文化的象征,这副眼镜和这小土坡上的娘娘庙,真的一点也不般配。
“哦,这个,”方卿说着举起手里的两袋子东西,“刚才碰上队长,他孙子发热好了,来给婆婆送东西,到跟前了有人来叫他说支书有急事找他,我帮他给送上来。”
没正面说自己信不信,但乔万山心里一下子就平静下来。
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不得不信这些东西了,但还是有些不服,有个人也不信,他才觉得有些安慰。
***
村里共同劳动后的第一个星期六,学校放假,方卿不用去上课。
天还没亮他就起了chuáng,生火做饭,吃了点后把剩下的饭热在锅里,等他爹起来后吃,然后拿着本书在门口就着微微亮的晨光看了会书。
没过一会儿就听见队长的哨声,方卿把书收起来,拿着一把镰刀,集合去了。
方卿住的稍远,到的时候人都齐了。
队长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叫王富贵,也长着一副富贵相,弥勒佛的身形全被他占了去,头顶秃了一大片,远远看过去这人脑袋顶上锃亮,四周一些寥寥无几的毛发还在毅然坚守,说话声音洪亮,听起来中气十足。
见方卿来了,跟人道:“看小方同志,多积极!有铁饭碗也来挣工分,我看同志们都应该向小方学习!热爱劳动,我们清水村成为优秀村庄就指日可待啦!”
不知是谁叫道:“给俺发工资俺也抢着劳动!”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队长又chuī了chuī哨子才平静下来。
其实就方卿家原先那点地,地势又不好,种了跟没种一样,没多少收成,教个书一个月领个十块钱,现在赶上人人忙着挣工分的时候,分红时反而还得倒贴钱,他再不来忙活,到过年时人家有鱼有肉年夜饭,他们爷俩可得喝西北风了。
方卿尴尬地站在一旁,苦又没处说,只好等着派任务。
乔万山不动声色地往方卿那边挪去,等到分配任务的时候五人一小队,正好他们在一队,同行的还有两个跟乔万山一样高高大大的汉子和一个小哑巴,一行人浩浩dàngdàng地往地里去。
这行人里还有几个知青,听说是从上海来的,村里的红砖墙上用深红油漆涂了大字: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大有作为的。
不少大城市的青年都响应这一号召上山下乡来为社会主义进步做贡献。
方卿没看出来呆在这片小小四方天地里能有什么作为,但既然是上面说的,那肯定是要记在小本子上的,还得跟学生好好说。
从上海来的知青说得一口吴侬软语,方卿听不懂,但他们gān起活来还挺有gān劲的,每天争抢着gān活,争做先锋表率,连队长都夸大城市的人就是思想觉悟高。
太阳升起半边天的时候,方卿就感觉累得不行,但没人停下来,他也不好意思说累。
从前方卿家里还有地的时候,因为地少,gān起活来也不慌不忙的,现在跟着大部队一起,就非常吃力了。
又挨了一会儿,乔万山过来:“方先生,歇会儿吧!”
那两个汉子也十分善解人意,让他和小哑巴一块到树荫底下歇着去。
方卿坐在树荫底下,小哑巴坐在他旁边。
小哑巴叫徐六,是家里最后一个孩子,父母取名没费多大心,就叫徐六了。
听说徐六小时候聪明伶俐,嘴也甜,见人就哥啊姐啊叔儿婶儿地叫,十分讨喜,坏就坏在六岁的时候半夜发了高烧没及时治,好了之后就说不出话了,脑袋也烧得不大灵光,痴痴傻傻的。
徐家孩子多,养起来就顾不到每一个,小哑巴又傻,gān不了什么活,常吃不上什么饱饭,都快二十了还长得瘦瘦小小的,跟块排骨似的。
但长得倒是可爱,圆溜溜的大眼,小嘴巴,笑起来脸侧就凹出两个深深的梨涡来,还有两颗小虎牙,看起来稚气未脱。
村里人看了都要叹一句可惜,可徐六听不懂,谁跟他说话他就朝人笑,乖乖顺顺的,一副好欺负的模样。
方卿拿起水壶,想问徐六喝不喝水,一偏头,就见那小哑巴盯着那群知青,眼睛都不眨一下。
突然,只见他拎起一个水壶就往地里冲。
原来是知青李书华不小心镰刀划了腿。
这群年轻人刚来农村没多久,用不惯镰刀,伤着了也是常有的事儿,不过伤的也不重,一会儿血就止住了。
偏偏徐六在一旁却比谁都急,拿起镰刀给扔得远远的,说什么也不让李书华碰了。
李书华一要去拿,他就抱着人家的胳膊啪啪啪地掉眼泪。
有人调侃道:“徐六呀,你这么疼李书华,怕是他将来媳妇都比不上你!”
又有人接道:“那不如给小李当媳妇吧!这模样,俺看怪般配的!”
一群人笑得直不起腰。
徐六听不懂,看人家都笑,也抱着李书华的胳膊吃吃笑着。
李书华却是有些恼了,胳膊肘一使劲甩得徐六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呆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还是方卿赶过来,把人给搀回树荫底下了。
半晌,小哑巴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又往地里跑,捡起刚才掉的水壶往李书华怀里一塞,不等人反应过来又转身跑回来了坐得端端正正,睁着一双大眼往人瞧。
李书华拿着水壶转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跟没看见一样。
李书华不喜欢这无时不刻黏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太过清澈的一双眼睛,望过去像是能把自己照的一gān二净。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小傻子就老爱跟着自己,怎么也甩不掉。
旁边一同和他来乡下的秦朗又开始端着一口旁人听不懂的上海话开他玩笑:“诶我说书华,这小子虽然傻,但长得还不错啊,不然你就收了吧!”
他嫌恶道:“恶不恶心啊你,要收你收去。”
秦朗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李书华皱了皱英气的眉,且不说徐六是个男人,关键这又傻又哑的,倒贴过来他李书华还瞧不上。
太阳逐渐当空,地里人都渐渐往树荫底下躲,脱下两只布鞋垫在屁股底坐着,准备歇歇就回家吃晌午饭。
小哑巴一见李书华坐下就巴巴地往跟前凑,又让人给赶了回来,抱着李书华又给顺手塞回来的水壶小口小口喝着水,喝一口偷偷瞧一眼。
他自己以为很隐蔽,殊不知旁人都看在眼里,又引起一片哄笑。
乔万山接过方卿递过来的白手帕,擦了擦汗。
手帕四四方方的,洗得很gān净,乔万山都不好意思往自己脸上擦,生怕弄脏了。
方卿看出来,忙说:“没事没事儿,就是留着擦汗的。”
他才往脸上抹。
村里出了阁的女人个个都五大三粗的,说话都没个把门,豪放的跟男人开起huáng腔来都不遑多让,gān起活来有的比男人还厉害,用手帕的,乔万山还没看到过几个。
男人用手帕,乔万山还是头一回见,但意外地不讨厌。
乔万山觉得方卿的东西就像方卿的人一样,gān净,细致,清慡,清水村没人能像他一样。
乔万山喜欢这样的细致。
***
没过多久,清水村家家户户锅碗瓢盆,凡是铁的都给砸了去,说是要把这铁炼成钢,还要炼许多的钢,赶美超英。
王富贵带着两个人来方卿家,把方卿家那半口铁锅从土灶台上卸了下来。
方自成平常疯起来连儿子都不认,这会儿也不知道是清醒着还是犯毛病,还以为自己是原来的土财主,这会儿坐在门口骂的上气不接下气:
“好你个狗|日的王富贵,要不是我准你来我家打长工,你早就饿死啦,你要砸我家的锅,你先从我身上踏过去,你个láng心狗肺白眼láng……”
队长也不气,笑眯眯对方自成说:“方老爷,我不从您身上踏过去,我只要您家的锅,这时代不同啦,您还想着方家是这清水村百亩大户呢!您可醒醒吧,早就不是你方家的啦!”
转头又跟方卿道:“风水先生说啦,这片儿是煮钢铁的宝地,也好,这村尾也就你这一家,拆也方便,收拾收拾腾出来吧。”
方卿两眼一黑,问队长:“那我们住哪呢?”
队长一挥手:“找个地儿盖新屋吧!”
方自成不gān了,他嗓子已经有些哑了,还喋喋不休:“王富贵你个狗娘养的,老子这辈子就是要死在这屋里头的!你想赶老子走,没门!”
王富贵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不走可以啊,不走这钢铁没法炼,炼不成钢我们就赶不上苏联,上头问下来,我就说你方家不愿意为社会主义做贡献!到时候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喽!”
然后带着两个人,端着一堆废铁走了。
方卿呆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要是就他自己一个人,他还能搬去学校住教师宿舍,现还带着个爹,房子也不是说盖就盖啊,难不成爷俩就要露宿在外头了?
恰巧乔万山来找方卿,这以后说是要吃公社食堂了,每家到点了要有人去领饭菜。
村里人家都是男女搭配,家里有儿有女的,都叫老婆孩子去领,回去能吃上饱饭,自己家里人少,能动的也少,全指望自己的话,估计顿顿就都是剩汤水了。
他们俩,没娶媳妇不说,一个是带着疯了的老爹,一个是拖着重病的老娘。
乔万山想着他们两家正好可以相互帮扶一下,以后就他gān活,方卿去领饭菜。
他也不白占人家便宜,方卿的窘迫他看得出来,到时候年底他再把自己工分分给方卿一些,正好两边不耽误事儿。
谁知到了村尾方家,就见方自成坐在门口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跟个小孩子一样。方卿坐在门口,手边还是收拾好的衣物什么的。
乔万山一看这样大惊,还以为方卿要出远门,上前一问才知事情始末,气得要去找王富贵评理。
方卿赶紧拉住他:“别了乔大哥,都这样了,找他也没用了,我再想办法吧。”
两人沉默一会儿。
乔万山小心翼翼道:“要不你们来俺家住?”
方卿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
乔万山连忙又补上一句:“俺家宽敞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