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然十指发紧,脸色也难看起来,眸底泛起一闪而过的恐惧,与显而易见的厌恶。
小白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忙道:“我说着玩的,别当真啊。”
“玩笑?”
“当然是玩笑。寻哥人挺好的,从来不摆领导架子,很少生气,哪需要谁伺候拍马屁啊?顶多剥削点儿零食,但我们也会从他那儿顺东西,你看,刚才我不就偷了他的果汁给你兑水吗?另外就是,如果我来得早的话,会帮他泡个茶,心情好帮他买份早餐,这……这都挺正常的吧?”
乐然眉头仍旧皱着,想了一会儿,轻轻点头。
小白舒了口气,左右看看,往近里一凑,低声说:“白哥不是刻意想打听你私事啊,但咱一起跟着寻哥也算有缘,要不就互相透个底儿吧,以后也好相互帮助什么的。”
乐然迷茫地看着他。
他嘴角抽了抽,有点尴尬,自嘲道:“对,凡事有个先来后到,白哥先掏底好了,听了别跟其他人说啊。”
“不……”
“我舅舅是省上的人。”
乐然仍是一副不解的模样,不知如何接话,只好道:“哦。”
小白没想到他是这么个态度,心头顿觉不快,明明太阳xué都开始突突直跳了,嘴角却qiáng挤出循循善诱的笑,“那你呢?你家是什么关系?”
“我?”乐然顿了2秒,眸光一暗,“我没有家。”
“什么?”小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有家是什么意思?
冬夜那个尴尬的误会后,他就知道乐然必定有后台,要不然怎么可能在退伍后不经选拔不经考核,直接进入公安系统?
后来得知乐然到了市局,深受特警大队队长赏识,更是料定这后台非常硬。
如今见沈寻直接将乐然带在身边,他几乎确定乐然必然是高官之子,说不定还是什么不得了的红三代。
毕竟沈寻本人的背景就深不可测。
沈寻极少亲自带徒弟,他纯属是走了狗屎运,赶来报到那天撞上沈寻心情好,加之自身专业知识扎实,业务能力出众,头一个案子办得滴水不漏,这才抱上刑侦队长的大腿。
而乐然非但不是警校出身,看样子对破案还一窍不通。
如此一想,乐然的家庭势力也许与沈寻不相上下。
但乐然却全无高官之子的游刃有余,反倒局促得像个被盘问的底层孩子,垂首道:“我在福利院长大,入伍之后把军营当做家,后来……现在退伍了,前阵子住在派出所给安排的宿舍里,这几天搬到局里的宿舍了。你说的‘家’是指父母亲人吧?我,我没有。”
小白两眼瞪得老大,震惊得哑口无言。
乐然有点难堪,余光左右一扫,还想说点什么,却听见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
沈寻开完会回来了,一手揣在裤袋里,一手反扣着文件,“凑这么近gān什么?讲荤段子?”
小白回过神来,生动的目瞪口呆瞬间转化为僵硬的嬉皮笑脸,“寻哥你回来了?我跟乐然说咱们的办案流程呢。”
“用这种见鬼表情讲办案流程?”
小白搓搓脸,qiáng行不尴尬,“嘿嘿嘿,乐然是新人嘛,我得照顾他的情绪。”
沈寻哼笑两声,语气一转,冲乐然温和道:“跟我来一下。”
说完,径自朝队长办公室走去。
乐然犹豫地看小白,小白立即用嘴型说:快去。
沈寻坐在办公桌后,见他来了,指了指半开着的门道:“麻烦关一下。不用锁,合上就行。”
乐然照办,拘谨地坐在办公桌另一边,腰背挺得很直,眼皮却低低地垂着。
沈寻喝了一口茶,难得正襟危坐起来,用一种礼貌又严肃的语气喊他的名字,“乐然。”
“嗯。”乐然抬起头,四目相对时却本能地撇开目光。
沈寻看着他,“上次的事,我代刑侦队向你道歉。”
乐然怔了怔,片刻后才回味过来,稍显慌乱道:“没,没事。”
被误会时奋起反击,被道歉时却没了底气,他悄悄在手背上掐了一下,有些懊恼。
沈寻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转移话题道:“我大概了解你的情况,16岁入伍,在特种部队待了2年多,擅长she击,拿过she击比武冠军。”
乐然抓着裤腿,指尖正安静地发抖。
以为对方会问“既然混得不错,为什么会20岁就退伍,为什么不继续留在部队里往上晋升”。
这是他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
离开军营这2个多月来,他尽量避免回想,稍有苗头,就立即用其他事转移注意力。白天好过,晚上却难以控制。每次从梦里醒来的瞬间,他都有种尚在部队的感觉,然而欣喜若狂地开灯,看到的却是派出所的个人宿舍。
光明来到,心却沉入黑暗。
一股火气在胸中蒸腾,眼神也变得危险起来,修剪得短平的指甲掐在掌心的肉里,他几乎就要站起身来,说上一句“无可奉告”。
但是沈寻却没有问他意料之中的问题,而是微笑着摊开手,“这么优秀的人才,倒是让周旭东捡到宝了。”
他错愕地往前倾了倾身子,讶异地看着沈寻。
沈寻眼中盈着笑意,半开玩笑半当真道:“我还真想把你从他手上抢过来。”
他眨眨眼,“呃”了一声,旋即再次低下头。
沈寻补充道:“毕竟刑警队也需要优秀的枪手。”
“优秀”两个字像一抹亮晶晶的金粉,飘飘扬扬落在他心头,勾起一丝被小心藏着的骄傲。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十秒。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沈寻虚眼看着他。
他身上有种不似年轻人的沉重感,也许来自军营的磨练,也许来自生活的艰辛。但比这种沉重感更夺目的是少年般的执着与gān净,似乎还有隐隐压抑着的欢喜。
沈寻暂时琢磨不透,清了清嗓子,开始安排工作上的事。
“这段时间你跟着我,我负责的案子你一定得和我一起去现场。如果我手头暂时没事,或者被省厅叫去开会,你就和白小越一起,跟其他组跑跑现场。”
“嗯。”
“军营里是用‘嗯’来回答首长的吗?”
乐然再次抬起头,撞到沈寻幽深的目光,立即起立,险些举手敬礼。
沈寻笑道:“行了行了,跟你开个玩笑而已,这儿没有首长,你也不必像在军营里一样站如松坐如钟,怎么舒服怎么来。我比你也就大个五六七八岁,队里有叫我寻哥的,也有叫我沈队的,你随便挑一个,想叫我小沈也行。”
乐然毫不犹豫道:“沈队。”
“还以为你会跟小白一样叫我寻哥呢。”
乐然撇下眼角,没说话。
“不熟叫着别扭吧?没事儿,以后咱们相处的日子还多,熟了之后随便你叫什么。”
乐然莫名其妙想到乔羿那声“宝贝儿”,头皮麻了一下,脖子往后一缩。
这小动作没逃过沈寻的眼睛,“还有什么想说?”
“没什么。”
“真没什么?”
沈寻扬起一边唇角,右手食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点,“小白跟你说我坏话了?”
乐然连忙否定,“没有!”
“那告诉我你刚才欲言又止的是什么。”
乐然抿住下唇,出了口气,瞥沈寻一眼,低声说:“宝贝儿也是你,您的称呼?”
沈寻倒是没想到他已经听到“宝贝儿”一词,手顿了一下,笑道:“刚才穿白褂子的来过?”
“是说乔羿法医吗?”
“除了他还有谁?”
乐然摸摸下巴,那儿被乔羿的工作牌碰了一下,似乎至今还留着若有若无的古怪感觉。
退伍后他难得与人亲近,今儿却被碰了下巴摸了头,心头酝酿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细细品来,才想起乔羿身上似乎有一股极浅的香味。
也许是消毒水。
他点点头,不想继续“宝贝儿”的话题,“乔羿法医说他在痕检科等你。”
沈寻拿过手边的黑色笔记本,“刚才小白怎么没说。”
“忘,忘了吧。”
“这健忘的家伙。”
沈寻临走前打开一个铁皮盒子,翻找一番后自言自语道:“甜橙味的果汁怎么没了?”
乐然尴尬道:“白哥刚才给我兑了一杯。”
“嗤,借花献佛。”沈寻拿出一个果冻抛过去,“那我就只好请你吃果冻了。”
那是一个喜之郎huáng桃果肉果冻,乐然捂在手里,手心被凉了一下。
他与沈寻一同走出队长办公室,沈寻赶去痕检科,他回到座位上。小白不知去哪里了,他盯着果冻发了一会儿呆,想不通为什么刑侦队长的办公室里会有这种小零食。
他小时候也很喜欢吃果冻,但是福利院条件不好,只有过年时才会分到一个没有果肉的杂牌果冻。10岁以后他就不吃果冻了,虽然看着眼馋,但是把仅有的一个送给哭鼻子的小妹小弟,得到的心理满足远胜于自己吃掉。
没想到十年之后,居然被上司送了一个个头大很多的果冻。
看了好一阵,兴许是童年时的馋被勾起来了,他犹豫着撕开封盖,试探着咬了一口。
香甜在嘴里发酵,心脏像裹了一层蜜,每一次跳动,都会拉起黏黏的蜜丝。
他有点高兴,扬起脖子,将剩下的果冻囫囵倒入口中,细细地嚼着,本想慢慢享受,小白却风风火火地跑来,大喊道:“有案子,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