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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岁末,天空灰蒙yīn沉,寒气像针似的扎进皮肤,仿佛给流淌着的血液也罩上一层薄霜。

但南方的热闹省会,就算气温节节下降,却终是少了几分冷清,也到底降不下一片纤雪。

公安部门又到了一年中最繁忙的时节。上至市局下至街道派出所,jiāo警忙着抓醉驾忙着贴单计分,刑警忙着处理年前必结的陈案,还得遵从上级指示,在“构建和谐社会”的指导思想下,抓一批典型huáng赌毒以示众。

沈寻坐在开着暖气的警车里,手上拿着一份犯罪嫌疑人的审讯记录。

暖huáng的灯光铺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挺拔的鼻梁与英气的眉梢。他抿着唇,嘴角似乎有些刻意下压,眸光始终落在A4纸打印的记录上,眼神透着专注的幽深。

嫌疑人是一天前他亲自带队抓回来的。

15岁的少年,涉嫌杀害同桌女生。法医报告显示,这看起来竹竿一般的少年有事后jian尸行为。而在审讯记录中,少年也十分坦然地承认——“她发育得比我快,我打不过她,如果不先杀死她,我怎么能舒舒服服地上她?”

沈寻眉峰微蹙,手指在文件边缘按出不轻不重的痕迹。

那少年又说:“反正我未成年,大不了被管教几年。”

沈寻低声骂了句“操”,将记录扔在驾驶座上,心里涌起一阵无名火。

近年来,未成年犯罪在全国有上升的趋势,他每年都会遇上好几起。那些被法律保护着的少男少女钻进法律的空子,一次次地伤害着比自己更需要得到保护的人。他能将他们抓回来,却很难将这些人绳之以法。

坐上市局刑侦大队队长的位置,这类破案难度低的未成年犯罪案他其实早已不必亲力亲为,但如果没有其他重案要案,他一定会带队出警,并亲自审问嫌疑人。

说不上是种什么心理。

但这次他将少年逮回来,却无暇审问。

局里几个领导笑容可掬地将“扫huáng打非”的“重要任务”jiāo给他,令他坐镇前方,稳定军心。

打击huáng赌毒是市局年底的重头戏,民警们每年都会大张旗鼓地揪出一批地痞流氓,而真正的地头蛇却如神龙一般见首不见尾。

沈寻在体制里混得久了,早明白这huáng是扫给谁看,非是打给谁瞧。心有不屑,往年能躲则躲,尽量不接这毫无技术含量的活儿,今年却被领导们一齐推向前线,是不接也得接了。

领导们说,这任务完成得好了,年终报告自然锦上添花,过几年调去省厅也算多几块敲门砖。

他明白是家里的意思,于是就算打心眼儿里瞧不上,也从善如流,笑着应下。

递到嘴边的烟,哪有不随手一接的理。

今晚要“打”的是城西金道区的十几个卖yín窝点。

这金道区虽名字里带金,却是主城五区里最地道的贫民区。

随着经济转型,金道区曾经辉煌过的国营工厂纷纷倒闭,废弃的厂房像一座座yīn森的鬼山,成了不少恶霸混混儿的据点。

下岗职工们多是“顶班”就业,文化素质低,无一技之长,大锅饭吃得久了不免贪安懒惰,失业后极难再就业,只好死守着当初单位给分的筒子楼,望眼欲穿地等待拆迁赔款。

但城西底子太烂,改造难度极大,城建好几次规划都没福泽金道区。最近五年来,金道区呈现出一种加速滑坡的趋势,越来越穷。

家境稍好的居民早些年已经搬去虹照、锦和几个生活工作条件较好的区,剩下的几乎全是无力摆脱贫穷的底层人。

贫穷滋生欲望与罪恶,就站街来说,全市的站街女金道区占了八成。

进城务工的外地人大多在金道区租房。廉价的群租屋、短租屋、招待所在狭窄肮脏的街道上所处可见。

与它们共生的是站街女们令人啼笑皆非的“十元店”——最低消费十元,上不封顶,可包早餐。

每到晚上,招待所外的“十元店”便鳞次栉比地开张。形容猥琐,浑身酸臭的打工仔和浓妆艳抹,散发着劣质香水味的站街女谈好价钱,相拥着进入招待所,完成一场或者多场灵魂买卖。

逮这些人非常容易,市局却连年看准此类软柿子捏,事后大笔一挥,媒体通稿一发,成功完成正能量的歌功颂德。

沈寻推开车门,靠在门边点燃一根烟,白气混入夜色,留下微弱的火光。

他虚眼看着前方闹闹嚷嚷的街道,嘴边挂着一丝苦笑。

一刻钟之前,他手下专查重案要案的刑侦队员穿着便衣潜入小巷,照着“情报”突袭涉huáng招待所,目标是逮30对嫖客与卖yín女。

跟过家家似的。

烟燃到头,他将烟蒂随手扔在地上,碾灭火星,看了看时间,觉得第一批队员差不多该回来了。

恰在此时,放在车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接起一听,小白在电话里焦急地喊:“寻哥,有个嫖客把康哥撂趴了!”

沈寻眉头一挑,有些吃惊,却并不慌乱,理了理上衣,低声说:“你们在哪儿。”

小白报了个招待所的名字,跟着“夜来香”这艳俗词儿传来的是一阵刺耳的嘈杂,有女人的哭泣叫骂声,也有外乡男人滑稽的土话。

沈寻挂掉电话,锁了车,朝亮着各式桃红广告牌的小巷里踱去。

小白是他亲自带的徒弟,有点小聪明,想法特别多,但性格毛躁,咋咋忽忽,十分不靠谱。但康哥却是刑侦大队的骨gān,前些年从特警那边调过来,枪法和格斗都非常了得,算是刑侦大队的一霸。

沈寻有些好奇,什么样的嫖客能把市局刑侦一霸给撂趴?

夜来香门口分外热闹,住在附近的居民几乎全出来了,探头探脑往玻璃门里面瞧。

廉价招待所的门厅本就狭小,此时还蹲了一排嫖客与卖yín女,显得混乱不堪,艳气四溢。

沈寻挤开七嘴八舌骂娘的吃瓜群众,刚一推开玻璃门,就见小白从楼上冲下来,喊道:“寻哥,我们按住他了,妈的那家伙假装军人骗pào!”

此言一出,嫖客们全抬起头,沈寻扫了一眼,竟从他们眼中看出赤luǒ的幸灾乐祸。

沈寻冷笑,朝小白摆了摆手,直上二楼。

二楼的巷道上,康哥骑在一人身上,反剪着那人的双手,骂道:“我让你倔!你他妈再倔一个给我看看,啊?”

沈寻走近,不由得好笑。康哥明显不是凭一己之力将那骗pào的假军人制服,他的身边还有两队员一左一右护法,分别按着假军人的两条腿。

若非如此,康哥恐怕还会被假军人撂翻一次。

假军人趴在地上,似乎还在挣扎,沈寻看不到他的脸,只踢了踢他的脚,回头问小白道:“怎么说?”

康哥抹了一把汗,抢答道:“他说他是退伍军人,被分配到尚街派出所,今儿刚到,来招待所歇脚,休息一晚再去派出所报道。操!装军人不算,还他妈在老子面前装片儿警!”

康哥骂的时候,假军人死命挣扎,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沈寻总觉得人家在声泪俱下地喊:冤枉!

他不声不响地绕了一圈,最终停在假军人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只见假军人猛地扬起头,凶神恶煞地瞪着他。

他有点意外,旋即后退一步,蹲了下去。

假军人长着一张格外标致的脸,看着年龄不大,眼神虽然又凶又恶,但眸底却有种少年人独有的gān净。他嘴里被塞了一副脏兮兮的手套,说不出话来,表情狰狞,像一头怒到极点又无可奈何的láng崽。

沈寻眼皮一低,瞄到他身上滑稽的深蓝色秋衣秋裤,不由得浅笑起来。

那秋衣肩头有个小小的破dòng,冒出好些线头子。

láng崽更加不满,气呼呼地挣扎,险些挣脱康哥与另外两名队员。

康哥只好用尽全身力气压住他,边压边骂:“还不老实?”

沈寻站起身来,朝小白招招手,问:“他买的人呢?”

闻言,láng崽愣了愣,沈寻瞥见他脸颊忽然变红,眼中的怒意也燃得更盛。

小白说:“没找到。”

“没找到?”沈寻虚起眼,刚想问“没找到你们就盖章他是嫖客?”便听小白说:“寻哥,是这样的,刚才我们进来逮人时,只有他一间暂时没有发现卖yín女。我们想先控制着他,哪想他反抗得特别厉害。押其他人下去时,老板跟我们jiāo待,说住这儿的都是常客,全是来‘那个’的。他死不承认,说自己只是住一宿。我们在他房间里发现了军装,他坚持说自己是退伍军人,我看不像。”

“狗屁军人!”康哥呸了一口,“假冒军人骗pào的老子今年就逮了八个,全他妈一个说辞!那身军装是淘宝上买的吧?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拾掇拾掇就成了军人?”

康哥骂着还不解气,伸手“啪”一声扇在láng崽后脑上,用力摁着他继续骂道:“还敢在警察面前冒充警察,退伍‘分配’到尚街派出所?造谣也不知道与时俱进动脑子,你活在哪个年代?现在军人退伍还管分配?”

沈寻不置可否,又蹲在láng崽面前,扣住他的下巴往上一抬。

láng崽满脸通红,眼里似乎还漾着一层薄薄的水气。

不知是给气出来的,还是被羞出来的。

沈寻莞尔。

现在普通士兵退伍的确不会包分配了,军队不是慈善机构,每年那么多军人退伍,如果都分配到派出所来,那全国的派出所早就爆了。

可见这小láng崽在撒谎。

但沈寻凝视着他怒气汹汹的目光,又觉得这孩子不像撒谎,非要说的话,倒真像个平白遭了委屈的受气娃。

他在人家脸上拍了拍,扯出对方嘴里的手套,哪知还没来得及摆出知心大哥的表情,就听小láng崽竭斯底里地吼道:“我操你妈!”

沈寻:……

小白从房间里搜出一个放着各种证件和现金的包,抽出身份证和退伍证明左看右看,“哎哟”一声,笑道:“这假证做得还挺真,你艺名乐(le)然?”

“那字念yue!”láng崽愤怒地喊,“文盲!”

沈寻忽然笑起来,从脸上挂不住的小白手上接过证件,掂量掂量,又朝另一名队员抬抬下巴,将身份证一抛,“查查是真的还是伪造的。”

5分钟之后,沈寻确定这嫖客小哥的确叫乐然,念yue,不念le。

他拿着退伍证明,在乐然面前扬了扬,“真是军人?”

乐然愤愤地看着他,“我16岁入伍,当了4年兵,上周才退伍,不信你去部队上查!”

沈寻端详着这半大男子因为激动而格外生动的脸,心头一动,觉得特别有趣。于是笑道:“成,你说你是被分配到尚街派出所的,刚才我看了你的包,怎么没有发现介绍信之类的凭证?”

乐然脸颊又是一红,梗了半天,才低下眼皮底气不足地说:“路上丢了。”

“操!死鸭子嘴硬是吧?”康哥又照着他的后脑扇了一巴掌,他这回挣扎得尤其起劲,分秒间竟挣脱了三个人的桎梏,腾地站了起来。

有队员迅速举起手枪。

沈寻却不慌不忙地摆摆手,嘴角还保留着一丝笑意,望向乐然,“我现在给尚街派出所打电话确认,你有没有异议?”

乐然警惕地摆出格斗的架势,毫不犹豫地点头。

沈寻打量着他,眉梢微微扬起。

乐然目测1米8左右,矮他几分,喜感的秋衣秋裤裹在身上,材质宽松,款式老土,显得整个人有些单薄。

但布料下的身体,决计不会单薄,否则如何撂倒康哥,如何挣脱三名牛高马大的刑警?

沈寻观察得不动声色,甚至受男人的本性驱使,往乐然腿间投去轻飘飘的一瞥。

都怪宽松的秋裤,那儿什么也看不出来。

已是深夜,尚街派出所值班的是刚工作半年的小警察,对人事任免一无所知,小白问了几遍,对方都表示没听说所里会来新人。

乐然脸色难看至极,刚想争辩,沈寻却对他笑了笑,低声说:“别急。”

康哥表情有点扭曲。

小白挂断电话后,沈寻踱去一边,打了一圈儿电话,最终确认尚街派出所的确被塞了一名退伍军人,姓乐名然,还未报到。

原来是一场乌龙。

“嫖客”的罪名被洗清,乐然顿时安静下来,不吵也不讨要公道,转身进屋收拾行李,沈寻下意识地一瞧,瞥见他眼眶微红。

大世面见得多的刑侦队长有些错愕,不知这刚还气势汹汹的家伙怎么突然蔫了,想说点什么,人家却背对着他叠被子,将招待所的破旧棉絮叠出了豆腐块的刚劲。

瞧这手艺,就必定是军人无误。

而直到叠好被子,乐然才想起将外衣披在那搞笑的深蓝色秋衣秋裤上。

从夜来香出来,康哥等人带一众被抓现场的嫖客与卖yín女回市局,沈寻则揣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送乐然去尚街派出所。

路上乐然一言不发,下车时都没回头说一声“谢”。

他也没有必要道谢。

沈寻无奈地扯扯嘴角,油门一踩,方才那点不太正大光明的心思瞬间消失在夜色里。

他已经过了怦然心动的年纪,对一个20岁的小家伙冒出些微“有趣”的想法都算得上奢侈。

小家伙不领情,他自然转身就忘。

“扫huáng打非”进行得非常顺利,全省公安系统的年底表彰大会上,沈寻代表市局领回了好几个奖。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拍着他的背,承诺过两年就把他推去省厅。

他笑着致谢,心中却并不着急。

开年,市局特警大队扩招。

正式考核那几日,市局格外热闹。一天,沈寻停车时瞧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但那人走得太快,他一时没来得及看个真切。

午饭时,特警大队的队长周旭东眉飞色舞地显摆队上来了个好苗子,特种部队退下来的,刚20岁,前途无可限量。

沈寻托着脸颊,想起冬夜里被当成嫖客扣住的乐然,随口问道:“从社会上招聘来的?”

“社会上哪有这么优秀的人才?”周旭东夹起一片盐煎肉,得意洋洋地说:“必须是咱内部的苗儿啊!”

“哦?”沈寻眼角一弯,“哪个分局还是派出所来的?”

周旭东嚼得满嘴油,喜滋滋地说:“尚街派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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