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离工地不远。总公司给贺显在这边也布置了个房间,他还是第一次来这里过夜。
他醉得厉害,林思涛拿着钥匙开门,试了几次才打开门。贺显在玄关就坐下换鞋。
林思涛站在门外,够着身子,把钥匙放在鞋柜上。
贺显叫他:“进来喝杯水吧。”
林思涛犹豫了一下,进去了。他学着贺显的样子,脱了鞋,换上拖鞋。然后站在客厅里。贺显把灯全打开,开了空调,转了转,最先看了眼卫浴,然后是房间。
地方不算大,但gān净整齐,设备齐全,洗衣机和厨具都有。
贺显参观完了,看到林思涛还站在客厅里。
“坐吧。”他打开冰箱,从里面拿了大瓶果汁饮料出来,包装上全是英文。
林思涛没有坐到沙发上,走到餐桌边的椅子上坐下。
正好贺显给他倒了一杯果汁放在餐桌上。
“他们想得真周到。什么都有,”贺显又翻了翻冰箱,“你饿不饿?这里有面包,蛋糕,火腿,jī蛋,辣酱,番茄酱……”
他一股脑把东西都搬出来,切了一大堆火腿肉,用面包片夹上,边都没切,做了一大盘极其丑陋的三明治,盛情款待面前的小朋友。
“我刚才光喝酒了,现在饿得要死。”他自己先抓了一块就往嘴里塞。
“爱吃什么自己拿……”他把盒装冰淇淋和蛋糕往林思涛面前推了推。
林思涛也拿了一块面包火腿,咬了一小口。
贺显看着他,感慨:“怎么看,你都是很小啊!”
“嗯,”林思涛的声音像怕吵到人一样,“我常常被别人说娃娃脸,长得显小。”
他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了。
再说他不知道话题怎么转到他身上来了,明明眼前有个更可怕的事情——他刚刚阻止了贺总监的自杀!
但是贺总监没有说一句谢谢(他倒不是期待总监向他道谢),一句话没提,若无其事地回家,完全像个正常人,说话,吃东西。仿佛在桥上发生的那一幕都是他的错觉或误会。
林思涛真的开始迷惑了,也许贺总监真的只是喝醉了。
“你是J城人?J城哪里人?”贺显又拿出一罐啤酒,和果汁混着喝。
“芳江区。”林思涛回答。
贺显愣住了:“那是市区啊。”
市区的孩子很少有去打工的,还是来工地打工。
而且芳江区离他外公的老宅并不远。
“芳江七中……你知道吗?”他问林思涛。
林思涛终于笑了起来,他一笑,就很可爱。
“我就是在七中。贺总监,你对J城很熟吗?”
贺显点点头:“七中是我母亲的母校。”
林思涛说:“七中以前是女校,出了很多有名的校友。后来改成了男女同校之后就没那么好了。现在就是所普通学校。不过学校附近的风景还可以,重点高中都没有我们学校那种好看的老建筑。”
他说完,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以贺总监的见识,大概根本不需要他介绍这些。
但贺显似乎听得非常认真,非常入神。
林思涛话说完了,他的眼神还定在林思涛脑门上。
就这么笔直地盯着。
过了几秒,林思涛才反应过来——贺显只是走神了。
“贺总监?”他轻声叫了一声。
贺显这才回魂:“啊!啊!我是不是睡着了?刚才好像眯了一下。”
林思涛终于确信他醉得不轻。
他不好意思继续坐下去了,起身要走。
贺显说:“今天太晚了,你留下。”他看着林思涛的眼睛qiáng调。他头发略凌乱,不像早晨时候那样梳得整整齐齐,这会儿看上去像一个大学生。
——林思涛唯一认识的大学生是他家房东的儿子。一到放假就泡在网吧里玩游戏,房东说他回家就是吃饭,睡觉和要钱。
林思涛想过,如果有一天他上了大学,决不要变成那样的大学生。
贺显才是他想象中的大学生。他一定是年纪轻轻就从牛津剑桥那样的名校毕业,所以才能在现场指挥若定,做到总监的职位。
贺显盯着他:“我还有事情要问你,今天你就睡在这里。”他说得非常坚决。
就在林思涛犹豫的当口,窗外亮过一道白光,一声炸雷响起——雷雨在深夜时候终于来了。
林思涛突然一阵眩晕。窗外大雨已经倾盆而下,雨声如瀑布一样。仿佛冥冥中已经有人为他做出了决定。
他紧张极了。
而贺显却放松下来,他整个人都松弛了,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近乎微笑的表情——“这种天气外面很危险,你先在这里休息吧。”
贺显去房间找出几件浴袍。扔给林思涛一件。
他叫林思涛先去洗澡。
林思涛十分服从。他向来很听话,从小外婆就说他像狗。
但这样服从一个陌生人还是第一次。林思涛已经稀里糊涂了,他从未遇到过贺显这样的人,也从未这样突然闯入过别人的房间。
脱了衣服站在花洒下面时候,林思涛好像一个即将高烧的病人,浑身颤抖。但他并不害怕。他到底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大部分时候,都盲目乐观。
他转动花洒的旋钮,但水就是不喷出。他试了几次,都打不开。三十秒,一分钟突然变得十分漫长,林思涛害怕贺显不耐烦地推开卫生间的门,来问他是不是不会用淋浴。
幸好门外一直很安静。
他不停地试着不同的方向,就在最后绝望的一秒钟,水流从花洒中喷出。林思涛从没有如此感激过自己没放弃——他避免了不得不叫贺显进来帮助他的窘迫。
快速冲完澡后,林思涛穿上睡衣。睡衣本就宽松,又是照着贺显的身材准备的。他穿上去过于宽大。他擦了擦镜子上的水汽,心虚似的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矮小的影子。
他先整理好睡衣,先把上衣勒进睡裤里,想想还是应该拿出来。然后尽量把浓密的头发向后撸,露出整个额头,没了头发遮挡,大背头发型能显得他的脸不那么幼稚——然而他也不明白这些动作的意义何在。
他终于镇静地走出洗浴间。但贺显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他睡得很熟。即便在醉酒中,他看起来还是不可思议的文雅英俊。林思涛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才轻声唤他:“贺总监。”
贺显没有醒,只含糊地哼了一声。电视机打开着,正播着热闹的选秀节目,有人大哭有人大笑。林思涛的声音越发轻了:“贺总监。”
这一刻,林思涛好像反客为主了。他终于鼓足勇气,走到贺显身边,伸手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贺总监,该洗澡了,洗完澡上chuáng睡。”
贺显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眼睛红红的,他怔怔地盯着林思涛,仿佛一瞬间没认出他是谁。
“好……”过了两三秒,贺显沙哑着嗓子说。
洗完澡之后,贺显给林思涛拿了条毯子。房间的沙发放下来就是一张沙发chuáng。林思涛铺好毯子准备睡觉。但贺显也盖了条毯子,躺坐在另一张沙发上,正用一种沉思地神态看盯着他。
林思涛问他:“不睡觉吗?”
贺显没有回答,反而问他:“你高中还没有毕业吧?”
林思涛“嗯”了一声。
如果只是暑假想赚点玩乐的零花钱,那有更多的地方可以选择,商业区里有很多几个小时的零工可以打,轻松得多。一个十七八岁的学生来工地打工,通常只有一个原因——家境。
“七中现在就算不是重点高中,每年应该还是有不少高考读大学的吧?”贺显闲聊一样说。
林思涛维护自己的母校:“今年有五个考上一本的。”
贺显温柔地说:“你暑假之后打算怎么办?”
林思涛眨了眨眼睛,说:“我想快点工作,我应该早点工作。他们说在工地上只要肯gān,赚得不会少。”
“谁说的?”
“陈师傅,还有我家的房东。”
贺显说:“你应该读书。”
男孩不说话了。贺显一时间有些懊悔。他不了解这个人,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世界上不幸的家庭太多,许多孩子不得不过早地考虑生计,读完高中对他们而言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贺显将明亮的吸顶灯关了,只留下一盏昏huáng的小台灯。和电视里细微的音乐声正好和谐,形成一个温暖保护罩。将他们与窗外的bào风雨隔绝开来,像安全的孤岛。
“睡吧。”他说。